海马星球|发掘女性的力量——是覃里雯老师在喜马拉雅开设的一档播客节目,她与来自不同领域的嘉宾从不同的维度讨论女性话题,每一期节目都很值得反复聆听和深入思考。为了更好的理解相关内容,学习理性的对谈方式我私自把声音整理成文字,也想和你分享。
覃里雯|笔名“苏丝黄”,著名新闻人兼专栏作家、单向空间联合创始人
第一期|女人的友谊为什么总是被贬低?
覃里雯:今天我们想谈谈女性友谊。
女性友谊不是一个特别被尊重的话题,你可能听到过哲学家尼采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里面的一句话:女人还无法胜任友谊,女人依然是小猫小鸟或者顶多是母牛而已。从现代大众媒体中还经常看到诸如“女性没有真正的友谊”这样的文章。
女性到底有没有真正的友谊呢?为什么从古至今从哲学、文学到大众媒体,女性友谊经常被贬低呢?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凤凰卫视前全球新闻总监——闾丘露薇一起来谈一谈这个话题。
闾丘露薇,肯定不是什么小猫小鸟,十多年前她是唯一一位穿梭在阿富汗和伊拉克战场的华语女性记者;十多年来她一直把握着社会的脉动,从国家领导人到普通大众都很熟悉她的名字,现在她正在美国宾州修读传媒学博士。
覃里雯:女性友谊在西方和中国有没有什么普遍的倾向呢?
闾丘露薇:从大众传媒的角度,我们可能要分英文媒体和中文媒体来看,在准备节目之前我特意去搜了一下中文媒体,然后发现出来的文章基本上就是说女性之间尔虞我诈勾心斗角的内容;有一些中国官方媒体他们在谈论女性友谊的时候也是···怎么讲,我不想用轻浮这个词,但的确不是很严肃或者有意识地深入探讨这个议题,大都是从男性居高临下的视角,很花边的内容而已。
覃里雯:有意思的是,我在Google上搜索中文“女性友谊”得到的一大堆内容,类似知乎“为什么女人之间没有真正友谊?”然后从进化角度去分析等。包括搜狐网,悟空问答,人民网等都到处在讲同样的话题。
但是我用英文去搜women friendship (female friendship)我得到很多非常积极的文章,去发掘历史上的女性友谊、文学中的女性友谊或者现实社会研究当中的一些友谊,还有一些就是心灵鸡汤类的文章。显然,同一个话题完全呈现两个不同的方向。
闾丘露薇:对,纵向横向好像区别都蛮大。不过因为我现在是在读传播学的博士,所以这个女性话题是在传播学里研究的人员也是比较多的。其实有一种研究的方法,我觉得非常的有意思(但是还没有在中文的媒体上看到)就是在英文世界有一个致力于使性别不平等引起关注的【贝克德尔测试】,一部电影或小说按照三个要素来看她是否有性别歧视:
1.有两个女性角色参与。
2.这两个女性角色之间是要互相之间交流的。
3.她们谈论了除男人之外的话题。
到目前为止他们测试了好莱坞的电影等,会发现通过测试的作品并不是很多。这个测试有一个模型和概念在里面就是,为什么我们对女性友谊会有较肤浅的印象?这是因为在她们很难在公共领域中被作为一个独立的角色或独立的话题讨论。
覃里雯:这些文艺作品,大众传媒产品也在日复一日的塑造这样印象。
闾丘露薇:但我们生活中跟不同女性聊,会发现女性友谊在我们的生活当中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都是女性,年过半百能长期维持下来的都是女朋友。这样的友谊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占据了重要位置,但她们在文学作品或者公共领域没有被展现出来,所以才会造成大家似乎有这样的印象。从个人体验和从公共话题两个层面来讲的话,得出的结论是截然不同的。
覃里雯:你刚才举的这个例子是从传媒学的角度,那么从历史学的角度其实也有相应的一些研究。不是以一种纠错的姿态出发,她就是诚实的去记录女性友谊的一个历史,这本书叫《社会性别女性友谊的历史》是由一位性别研究的学者和有金融背景作家两个人一块写的,里面有无数的例子把这些东西都记录下来。那为什么这个话题始终没有办法进入大众的讨论的中心呢?
闾丘露薇:从传媒学的角度来说这就是议程设置的问题,到底谁有这个权力来设置议题?从文学作品、学术包括媒体也好,必须要承认还是男性为主导的。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女性友谊这样的一个话题并不是一种迫切性的。而能够有权力来主导这个议题设置的人他们的眼光并没有看到女性的日常生活当中。
美国有一个语言学家,也就是乔治城大学的一位教授,写了一本书《你是我唯一可以倾诉的》访问了数10位女性——女性友谊在你的生活中到底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
所以我们需要有学者,需要有话语权的人,需要有影响力的人,意识到这个话题是重要的、意识到这个话题是存在的,然后透过各种方式可能是学术研究、也可能是文学作品、也可能是作为一个社会议题、在媒体上进行公共讨论,这样的话可能才会把这个议题更真实的一面带出来。
覃里雯:对,我觉得很有意思。你刚才讲到要让大家意识到它是存在的,而且要知道它是重要的。那么我们今天核心的一个话题:为什么女性友谊一直被认为是不重要的事。
闾丘露薇:可能女性长期被认为是男权社会男性的一个附属品,既然你是被物化的或者是作为一个附属品的,那女性个人生活当中的组成部分当然是不重要的,你的事业是不重要的,你的情感是不重要的,包括你的友谊当然是更不重要。
覃里雯:但我们举一些文学作品和历史上的例子,比如说《圣经》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故事:玛利亚未婚先孕,不知道找谁,然后就跑去拜访她的表姐伊丽莎白倾诉她的恐惧并且寻求帮助,伊丽莎白当时也怀孕了,感受到了婴儿的反应。伊丽莎白明白了玛利亚是圣母,然后称赞她是有福的。两个人一起扶持生活了三个月。
闾丘露薇:在中国文学传说中,你会发现女主角旁边有个女配角的对吧~通常是小姐和丫鬟,她们在心理上起支持的作用。这当然跟社会环境有关系,因为过去女性的活动范围就是那么小,然后你会发现她们所有的话题都是围绕着婚姻,围绕着男人,八卦,孩子等。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有一个卡内基梅隆的研究发现:男性友谊和女性友谊进行比较的话,女性对这个友谊的看重程度以及对她们个人的这个心理的影响要远远大于男性,也就证明从个人心理的角度来说女性友谊相当相当重要的,女性友谊也是推动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的力量。
在西方女性运动中,女性之间的相互支撑推动女性权利的发展是有很多记录的。就像女性的政治投票权,包括现在新一波女性运动。也可以看到姐妹之间的这种情谊,其实已经不单单是为了男人。
覃里雯:从当初一块在伦敦争取投票权的那些女士们到美国第一夫人。罗斯福夫人她并不认为自己是丈夫的附属品,她自己出去参加各种的活动改革工作,她还有一个很好的朋友是位记者,叫罗瑞娜。她们保持了三十几年的友谊一直到罗瑞娜去世,这是一个新型的一种女性友谊。原来因为在私人空间里,女性不出去工作所以不能形成一种有意义的友谊。但事实上私人空间里也有工作,只不过这个工作不被社会认可,比如说家务活、带孩子、这些事情其实也对社会有贡献,但得不到任何认可。
闾丘露薇:如果没有女性家庭主妇之相的相互支援,在当时那种对女性极为不平等的环境里,你一个人独立支撑下去确实是非常困难的。
其实如果我们回到清末或者是民国的时候,其实类似的推动女性权利发展的这种女性友谊应该是很多的。清末民国有那个时候:女子学堂、女性刊物,民国的女权,包括中共的妇女运动等。这里面有很多非常值得书写的女性友谊故事,但是好像我看到的并不是太多。
我就看到有一个是关于石评梅和陆晶清的故事,她们都是五四作家,她们共同编辑《妇女周刊》,她们一生之间都有书信来往。我看到俩人有一段话很感人,她们就写到说:与旁人的两样,我们差不多是彼此生命的钥匙。在一个男性主导的环境之下,走得比较前的女性,互相之间的这种支撑真的是非常重要。
覃里雯:但现在没有多少记录,这个是比较让人抓狂的一件事!
闾丘露薇:可能和中国目前社会环境有一些关系,但我们也会看到比如反性骚扰这一系列活动中,互不相识的女性但彼此呼应,比方说第一个站出来的罗倩倩,你会看到她们的故事背后是有女记者、女研究生、女同学、她们在一起,我觉得这就是一种友谊对吧?
覃里雯:一种战友的友谊!我很喜欢一个故事,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总裁克里斯蒂娜·拉加德,她的一直在鼓励女性担当更多的领导职位,不断的向世界各国元首、大公司领导人说你们要多雇佣女性,但是他们说:我想雇佣但是我没有合适的人。拉加德她就在钱包在里面放很多优秀女性的名单,推荐给合适的人。
闾丘露薇:我记得几年前在上海邀请参加一个活动,是一些商界青年女性领袖组织叫——木兰会。她们会邀请不同的人分享经验,互相之间会建立起一个脉络,这个脉络其实是职场上的。而且我觉得她们并不是用一种“反抗男性的受害者的心态”,而是非常平等的姿态。但是要承认目前的这样一个情况,对于女性职场发展是存在着不平等的,所以大家能联系在一起结成一个同盟互相给予支持,更多的是分享资源,这是相当不错的一个方式。
我自己是在上海弄堂里长大的,上海小姐妹之间这种友情是相当普遍的。小时候最要好的朋友都是女孩子,工作后,比方说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从上海到深圳,从深圳到香港,让我能够融进当地这个社会的都是新结识的女朋友,当中的一些友情可以维持到现在,另外一些因为个各自的轨迹不同那就没有太多的联系。但是我会觉得其中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带着一种很势力的出发点,不是说成为好朋友是想从你的身上拿到什么东西。
覃里雯:对,其实我们也同样会有男性朋友,但是可能他的确是因为境遇不太一样。
闾丘露薇:我个人的一些感受,可能就是跟男性朋友之间是不是真的存在纯粹的男女友谊呢?所以我会觉得能够带来安全感的还是姐妹吧。
覃里雯:今天请你介绍一下你喜欢作品~
闾丘露薇:中国当代的作家中还是有几位写女性姐妹情谊的,比如铁凝的作品,她会着眼于女性家族战争;另外还有林白,她的作品会从反抗男性的姐妹同盟角度出发;对我来说可能会觉得最亲切的还是王安忆,因为她主要是从女性密友角度出发,这跟我生长经历和过程是很接近的。
尤其是在我工作之前,长恨歌是我很喜欢的作品。但是你会发现长恨歌里面的女主角王琦瑶她受限制于接受教育的程度、自己的社会环境,根本没有真正踏入职业女性的领域,对于女性友谊的描述局限在某一个层面就断了。但是社会的变迁让我们都经历了职业的发展,对女性的友谊可能会有更不一样的诠释,所以我很希望未来会有这样的作品,当然现在有一些作品是关于闺蜜的,但是我觉得好像还是特别符合父权社会的看法。
并且我觉得很遗憾的是,这些作品的作者本身就是女性,但是她们不自觉的就落入了父权社会设定的这样一套叙述当中,这是很让人遗憾的。这也是我觉得现在社会的女权意识,作为女性的个人意识似乎比我在80年代的时候还要倒退的。这也是我觉得很着急的地方,因为我们是从那个时候走过来的,但是却看到现在的年轻人在往回倒走,而且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是怎样的严重。
覃里雯:能选读一段《长恨歌》吗?
闾丘露薇:我觉得《长恨歌》描述的这种小姐妹情谊真的是相当细腻。她不是那种一边倒的正面,她也有很多的纠结,是生活当中的一种状态,当然这个生活状态只是上海的淮海路当中的某一个阶层和某一个背景的这些女孩之间的状态而已。
「王琦瑶和王琦瑶是有小姐妹情意的,这情谊有时可伴随她们一生的。她们这一生有很多东西都是可以期待的,唯一的小姐妹的情意可以说从一而终,说来也怪他其实并不是患难与共的一种,也不是相濡以沫的一种,没那么多的纠缠,她们更多只是做个伴。不过是上学下学的路上,她们梳一样的发饰,穿一样的鞋袜,像恋人那样手挽着手,她们相偎相依。她们看上去不免是有些小题大做的,然而他们的表情却是那样认真,由不得叫你也认真的。她们的作伴其实是寂寞加寂寞,无奈加无奈,彼此谁也帮不了谁的忙,因此倒也抽去了功利心,变得很纯粹了。」——《长恨歌》
覃里雯:这是一个又甜美又悲伤的描述,对时光的逝去,对友谊当中个人对命运造成的无奈的感受。
我想从王安忆的上海少女回忆跳到意大利女性在人生晚期对友谊的人生感受。《那不勒斯四部曲》是意大利作家费兰自传本小说,这部作品是我读过的唯一一部描写女性终身友谊的作品,其他的类似作品一般到了女性结婚阶段就结束了。
这部小说讲了两个在那不勒斯贫民窟长大的女孩子,她们一生充满激情的友谊。她们相互扶持也相互嫉妒,携手战胜了贫穷的压迫和二战之后黑帮和左派革命的血腥暴力,但是却因为命运的曲折而失散,在故事结尾已经做了姥姥的女主角忽然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她和莱拉一起丢失的两个娃娃,后面这段文字就是女主角收到包裹之后的心声:
「我很不安的看着四周,问希望莉拉从楼梯A或者楼梯B里出来,或者从废弃的门房屋里现身,瘦瘦的,银黑头发,驼着背。这是世界上我最渴望的事情,超过渴望我的女儿们带着孩子突然来访,我猜她会说:你喜欢这个礼物吗?但没有发生,我的眼泪迸发出来,这就是她做的事,她欺骗了我,她想去哪里就把我拉到哪里。从我们的友谊刚开始就这样,我们的一生都是她在谈论救赎的故事,是她的救赎利用了我的身体和我的存在。又或者事实并不是这样,也许这两个娃娃穿越了半个世纪,一路来到都灵。说明她很好,说明她爱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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