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刋登在文综2019年夏季号)
半夜里,躺在纽约家中,有时候在暗中会有声音。
一只蒂弗尼吊灯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月光,把那绮丽的彩色玻璃,逼出冷艳的反光,环顾四周,我无法细察卧室中的暗处,我听了一会儿,再也沒有动静,我有点失望。因为往常在这时候,从床底下鉆出來一只小狗,会跳到床上,轻轻地越过我的身体,爬到另一只帎头上,趴在那里,贴近了我,一直睡到天亮。
我知道它已经上了天国,但是世界上倒底有没有灵魂?据说人在去世那一刻,会失去二十克的重量,这应该是灵魂的重量,灵魂是可以到处游走的。那么也许狗也有灵魂,它们其实是比人类更有情义的生物,而我说的这条小狗,它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一个亲人,不是它的父母,它也沒有朋友,这个人一定是我,我们情同母女。
我无法接受永远不能再与它见面的事实,但是事实就是永远不能再见到它了。
因此,每当室内有声响,我就会期盼是它跳到我身旁。或者说在幻象中回忆她的种种情景,如果世上有鬼魂,它也应该来看看我吧?
她叫露露,买来的时候,纽约长一家专售名牌犬的店里,店主交代了它全部资料,首先是家谱,厚实的绸纹卡纸上洋洋洒洒,还有烫金的鎸印刻章,证明它是有八代纯正血统的波美拉尼尔Pomeranian贵族狗,它的每个祖先都有名字,亚伦、安德鲁、查尔斯,布莱恩⋯⋯,跟人差不多,它是德国的狐狸犬的一种,到了后世,非德语国家把它当宠物时,俗称博美狗,是上得了皇宫的贵族狗,到我们平民人家,被我们当家人抚养,虽然买它的时候,我百般的委屈无奈。
那一年,当儿子向我提出最后“白皮书”, 如果你们再不让我养狗,我就要搬出去的时候,我流着泪跟他去了狗店。虽然我一生怕狗,但是儿子是我心中最爱,我不能为了狗失去他。
带着对狗从未有的仇恨心态,我跟他走进一家高级的狗店。一脚踏入,所有的狗都朝我们狂吠起来。我吓得躲到儿子身后,儿子把我拉出来,指给我看,说它们都在欢迎我们,希望我们带它们回去呢。
这是我笫一次面对如此五花八门的狗,大大小小都在冲着我们叫,在我胆战心惊的目光中,只只都是凶巴巴的面孔,我丝毫没有想认养它们的兴趣,对我来说都一样可怕啊!
这时,我忽然看到有一只笼子的角落里,一只小狗,小小的小黄狗正在打盹!
说它打盹因为它并没有睡着,而是一付迷瞪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憨态,我一下子被它吸引,最多它只是象一只比巴掌大一些的浅棕色绒毛玩具,尾巴卷起来贴在背上,两个小眼睛跟鼻子成三角形的小黑点,非常可爱美丽,摒除了我对狗所有戒心,这是第一条我见了不惧怕的狗狗,我一口咬定只要它,不再挑选,想起来这一天的买狗,就像是被迫相亲,结果是一见钟情。
店主说它的智力在狗类排到笫五名,在英国深受女王宠爱,这种叫博美的長毛狗非常傲僈,它不主动亲近人,要你去取悦它,后来证明事实如此。
我带着我看中的这条小狗,它的出生证、家谱和接种各类疫苗的证明,离开了店里,由于它只出生了三个月,在半年之内我每个月都要带它回来打各种防疫针。
我们又买了一个小笼子,把它装进去后就出了店门。一出门便觉得冷凛的北风十分猛烈,我忽然立即心疼起这条小狗来,我穿了一件长长的貂皮大衣,我把小狗托在手心里,焐在我的大衣里,贴在我的胸口,从这一刻起,我觉得怀里抱着的是一个女儿。
小小的母狗,被我们起了名字叫露露,在去纽约市里注册登记时,我让它冠了我的顾姓,如果读它的英文名字便十分有趣:GULULU。我有两个儿子当然姓丈夫的姓氏,我替露露姓了顾,就有了母女缘。
露露到家只有一个月,它就闯祸了。
我正在书房里,只听得传来一声惨叫,待我们闻声寻去,它己倒地不起,一看它的腿挂了下来,原来它从一张腰圆形的藤桌上跳下来,那细得如鸡爪子的腿摔断了。
我们对如何送她去医院,去哪个医院毫无知识,便打电话给犹太公司里的前台艾玛,她介绍给我曼哈顿上东城富人区的动物医院,我们连夜赶去挂急诊,拍片后医生诊断它是骨折,可以接肢,住院动手术打钢针,需要二千美金,这是买狗的三倍价格,医生说即使可以走路了,也是一条残废狗,让我选择可以让它安乐死,我立即拒绝了,当即付了一半的款,把露露留下了。医生问我要不要同时给它做了绝育手术?我问医生痛吗?医生说肯定痛的,如果舍不得,你要小心别让它有受孕机会。我问如果不做手术,有后遗症吗?医生说最坏的结果得乳腺癌。我没舍得它受苦,没有做避孕手术。
接露露出院后的几天我遇到了麻烦,犹太老板对我的请假非常不悦,说我是一个不会算账的人,遇事不用脑子,感情用事。你这样请几天假的钱又可以去买条狗了,你再怎么也能买到一条健康的狗,真的疯了!但是我必须在家照顾她,冒着风险硬是不去上班,忐忑中我还得琢磨如何给她进补?
江南女子如我,别无良策,回忆家里对卧床病人的办法便是用汽鍋吊鸡汁,利用蒸汽原理,换来几滴仙丹般的汁水,于是我天天吊了鸡汁亲自喂她,狗粮粗糙她一向不爱吃,在每天一粒多种维他命外,我开始喂它我们的食物。渐渐地它食不厌精,似得我衣缽,喜欢吃清蒸魚,不计较茄汁还是椒盐的虾,当然鸡的白肉就全归它了。最过分的是毎次我嗑瓜子,它便不停地往我身上蹭,我只得把剝出来的瓜子肉给它吃,每天晚飯后,用计引我坐在茶几前,它用爪子敲打着瓜子罐头,我便只能就范,做它的使女。待它吃够了,不说一个谢字,扭头扬长而去。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吃着我们相同的飯,过着相同的日子。
拿起钥匙,唤一声走了!露露便迅速从它窝藏的角落钻了出来。
走出家门,我牵了这条美丽的金黄色的狗,终有人停下来夸它,不象我一个人走路,象空气一样是完全没有回头率的,可是它是一条人见人爱的宠物狗,它的步态婀娜轻盈,有些女人会对它喋喋不休、甚至给它跳舞討好它。有时说了半天露露根本不答理,我只好说:它只懂中文,对不起。
我带它去纽约联合广场,边上围着一个小公园,那是狗的遊乐场,美国的狗在公共场合必须要有颈圈牽制,不允许自由走动,但是在这小公园里,主人们解开了它们的项圈绳索,让它们自由地奔跑玩耍。我与露露在外面看了几次,有一天我问它要不要进去?它向前探出身子,我明白了,它想要交男朋友了。
我跟露露假作镇定的走了进去,我走向边上的长椅,三三两两地坐了一圏狗主人,他(她)们愜意笃定,微笑着纷纷与我打招呼,可是我还沒有来得及回应,说时迟那时快,好几条不明品种的狗,似狼的,象猪的,长着強悍而丑陋面相的狗们,一下子悄无声息地包围了我和露露,我一生中从来没有面对如此多的大狗专门走来看着我,我霍地站起来夺路而逃,待我己经到铁丝网墙外后,回过头才看到露露正处于危险之中!几条狗围着它身后在使劲的嗅闻。
我又一个箭步冲回去,大声疾呼露露!它一眼看到我后,也以同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了过来,扑在我怀里,然后,然后⋯⋯我们在人们善意的笑謔声中逃走了,我再沒闯入狗的乐园,露露也是。
它在我家万千宠爱于一身,以致无法无天。晚上,它一定要躺在丈夫帎头上,丈夫在头三年里天天与它讲理、哀求、训斥、驱逐、怒骂,用尽软硬手段,它一言不发,锲而不舍就是要睡在丈夫帎头上,三年的较量它终于获胜,丈夫挤不过它,只好另外安置了他的卧室,它陪着我,用背贴着我甜美地睡在属于另一半的地方,已有六年。
半夜如果雷电交加,它怎么就认定了这时要换保护人了,无论我如何抱它、哄它、搂它、亲它,它焦燥不安,闹着要去丈夫房中,在那里,它在床边呼唤爸爸,它爸爸被她叫醒,知它害怕,便抱它上床,一把搂在怀里,偏偏它一向很有规矩,知道自己是母的,从不肯去男人屋里过夜,现在被抱到床上,心中大概不喜欢,又马上跳下床去。下床听得风雨雷电,再去床边用爪子搔人,困睡中的男人没有了耐心,还没来得及骂人,己被它狂吠了一顿,只得再將它抱起来,它又挣扎着跳下去,落地又叫抱,抱着又逃走,它内心有矛盾有反复,反应又特快,一起一落,一落一起,直闹到风停雨止,那保护人第二天冲我发牢骚,我有什么责任?因为教育也没有用,又不是笫一次,九年的狂风暴雨夜,三个人中只有我可以安眠。
从有露露,朋友知道约我聚餐宜订午间,晚上的派对免了,我们不会去的,歌剧全订周六下午那一场,晚上可以在家,免得她嘶心裂肺地哭闹。
为了它,两个儿子说出话来都带些酸味了。而我,是内疚的,因为无论如何,它只是一条狗。
有一次它泪眼婆娑地依偎着我,欲言又止的乞怜神态望住我,我情知不妙,抱起来检查它的身体,发现乳房脓肿,连忙带它去看医生,医生问要它死还是要它生?因它生了乳腺癌,如化鉅资割除,最多也只得活半年,我们毫无犹豫地要它生,不论化多少钱,不管它能活多少天。医生几次要对它一针毙命,都被我们挽回了它的小命。但它毕竟只是一条狗,我们知道有一天仍然要面临诀别。
它动过手术后一度又恢复了活泼的身影,我带着它又去公园,它会奔跑着追赶松鼠,又不时地回头看我,似乎怕我逃走,有时我故意躲在树后,它看不到我会十分焦急,用慌乱的眼神四下张望,当我忍不住喊她,它会撒开了腿奔跑过來用腿冲扑到我身上,那脸上便满是笑意。
后來它的衰弱己渐渐明显,它在不舒服的时候便躲在床下,默不作声。
它终能读懂我的每一个眼神,知道我在想什么,一个微小的动静她便知我下面的行动。有时心中犹豫去城中要不要带它?它早己扑上身来闹个不停。想替它洗澡时,仅在顾盼之间它便逃之夭夭,心与心便是那样的感应着,令我时常感到神奇。
我每天都在抵家门口之前,远远听见它窗口传来欢乐的狂吠,它盼等我至焦燥时满口的娇嗔呜咽。细想起来也只有它是如此心无旁鹜地一心地爱着我盼着我,但它毕竟只是一条狗。九年来,在每天的黄昏,我们如忠实的朋友一起散步,但我知道陪我散步的这一条狗,是随时都可能失去生命的一条狗,陷我于忧惧中的一条狗,它陪着我,我陪着它,黄昏,我依然每天蹓狗。
多少年来,一声不响地依偎着我,或者默然退下躲进它自己的角落里,当我误了饭时还陶醉在音乐及写作中时,它才会气愤地大喊一声,抬头看钟己误时,我便会乖乖地去厨房做饭。
现在我己永远失去了它,因为我终于到了必须在中国和美国来回飞的时刻。因为我还有更重要的儿子和孙女,他们也呼喊了我许多年,于情于理我都不能不走了,狗狗也不得不走了。我们要找一家能够寄养他半年的地方,非常的不容易,问到最后,丈夫认识一个员工,他也养狗,愿意照顾露露,我先去他住的地方看了一下,觉得脏乱不堪,他又喝酒,一个月虽然只需付他几百块美金,看着不能让露露过安逸的生活。
最后归期日近,多方努力寻找,经过一家很专业的狗的旅店主介绍,我终于替它找了一个有院子的人家,愿意认养它,捱到我们回国前一天,不得不让她走了。
我替它整理好出生证、市政府登记注册证明、病历卡、它时髦的麂皮棉祆,彩条交织的羊毛衫,冬天和秋天出门时,我会给它穿不同的禦寒衣服,它的维他命药片,玩具和零食,还有它的包包,一个我用来揹着它出去玩的包,那个包是蓝色的,把她放在胸前的兜里,和拎着它出去上车的包,那是一个黑色的大包,两边都有透空的网眼布,它在里面可以看外面,都洗得乾乾浄浄,又在一个信封里放了些钱,我要象嫁女儿一样的把它送走。
当时,由店主的朋友代老夫妇来接露露,她是一个爱狗人士,专门为沒法继续养育狗的人找到新的主人,象领养孩子一样,她见了露露非常喜欢,不停地跟露露说话,想要从我们手上抱过去。
露露立即对她百般抗拒,我很无奈地说对不起,它只懂中文。她非常惊讶而好奇地说:啊这是一条懂中文的狗,了不起!
露露离开后,我们就离开了美国,回去与孩子们团聚。
后来,每次我回到美国曾多次打电话询问露露的情况,回答說那是一对没有孩子的老人,家里有个大院子,他们很喜欢露露,露露生活得非常开心。但是没有答应再让我们见一次的机会。
无论我用什么办法哀求,永远没有满足我看一眼露露的要求,电话打多了,那店主态度不耐烦了,我渐渐死了心,露露也许已经死了,也许他们不忍心对我说出这个结局。
它留下的所有东西都被我珍藏了。
它每次打完狂犬病的疫苗,都有一块牌子挂在脖子里,那过期的各种金属牌子,刻着GULULU注册的身份证号码,和我手写的电话号码,以防万一丢失了可以找到我,它们被我保存下來,现在与我珍贵的物品放在一个盒子里,相伴终生。
包括一根被它啃了一半的玩具骨头,一个挂在它脖子上的鈴铛。
当然还有那张小镜框里的相片,它头上戴着着灯罩形帽子,阻止它俯首去舔它的小腿,里面打了接骨的釘子,会痒会痛,露露喜欢趴在窗台上,我为它做了软垫子,它白天就趴在那儿看风景,一直等到我下班回家。
顧月華簡介: 顧月華,上海出生,1963年上海戲劇學院舞臺美術系畢業, 1982年,赴美國紐約定居, 就職於華僑日報記者及紐約洛克菲勒中心珠寶界, 並在皇家珠寶公司擔任主管多年。在中國、美國、香港、臺灣、新加坡等地,均發表過小說、散文、詩歌及評論,紐約僑報的專欄作家。新加坡文學書屋1984年7月出版《天邊的星》小說集,和美國,惠特曼出版社出版《半張信箋》散文集。鹭江出版社出版《走出前世》。她的詩歌《帶血的桂冠》榮獲2002年的美國《彼岸》雜誌社《李白詩歌佳作獎》。散文《祖宗在飲酒》獲文心社全球徵文一等獎。散文《靈魂歸宿》榮獲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女性文學委員會的《新世紀海外華文女性文學獎》。作品入選多部文學叢書,如《采玉華章》《芳草萋萋》《世界美如斯》《雙城記》《食緣》《花旗夢》等,文章入選人民日報海外版,文綜雜誌,花城,黃河月刋,美文,傳記文學等報刋雜誌。紐約華文女作家協會會長,北美中文作家協會會員,海外華文女作家協會會員。
作者:顾月华的书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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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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