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听到“父爱无声”,就不自觉地回忆起被他暴打的那些情景,哪里是“无声”?骂声、打人声、哭声、叫声,声声入耳,它们就像盘踞在大脑记忆区域里的一头头巨兽,随时等待着被唤醒,巨大的恐惧感随之而来,来不及看看当中的“爱”在哪里藏着。
奶奶跟我说,“你爸以前被你爷爷打得可厉害了。有一次,你爷爷直接捡起被人扔在路边的棺材板狠狠地揍你爸……”
“为什么爷爷要打他?”我冷漠地打断了奶奶的回忆。
“为什么?谁知道为什么?你爷爷的脾气很大,有时候觉得不顺心,就为着一些很小的事情,二话不说就开始揍人,被他揍得最多的就是你爸。”
妈妈跟我说,“五个兄弟姐妹里面,你爸是被大家忽略的那一个,但他是最有能力的一个。”
对于这一点,我老早就知道了。每次打我的时候,他就会说起那些话,“你以后有我的一半成就就不错了”、“瞪什么瞪,不服气?有本事,你收拾行李,离开这个家”、“我可不怕你恨我”……
妈妈说,“你爸太想讨好你爷爷了,他将挣的所有钱全交到你爷爷手上,我当时连卫生棉都没钱买,你说这人……你知道你爸上过法庭吗?”
我摇了摇头。
“你爸被诬陷偷了人家一块手表,有人去告他。你爸回去告诉你爷爷,你爷爷居然说,‘你自己闯的祸,自己想办法解决’你能想象一个12岁的小男生自己上法庭吗?”
在爷爷面前,我爸绝对是属于讨好型人格。爷爷是他那一代人里面那个爱钱如命、目光短浅、脾气暴躁的代表人物。直到爷爷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爸都没能成功讨好他。
爷爷对我很好,从来没有凶过我。我吃的第一个雪糕杯就是他给买的,雪糕都化掉了,颜色混浊,味道不明。这些并不能抹去爷爷对我爸的伤害。正如我爸在许多地方对我很好,却也不能抹掉他给我身体和心灵带来的伤害。
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我爸送我到离家十几分钟车程的学校去,在学校门口,他对我说,“我走了,你自己想办法回家。”然后开着摩托车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能想法子回到家里,或许他根本就觉得我应该知道怎么回家。
后来,我上大学了。他主动提出要开车送我到学校报到,一开始,我是拒绝的。原因很简单,路途很远,他的脾气很臭。跟他出去从来不会有好心情,每每他叫我一起去广场上散步、逛商场,都会一一回绝。
我知道他是爱我的,可你要知道哪些爱是自己能够承受,哪些爱是你无法承受的。即使那个人是你的家人,朋友或者爱人。
坦白说,大学四年我过得非常快乐。爸爸打电话过来,“怎么样?在学校里过得很习惯吗?”当时我脱口而出,“嗯嗯,很习惯,太喜欢这样的生活了。”他回了一句,“唉!我还担心你一个人在那边生活不习惯呢!”
在某一次通话中,我爸说了一句,“你以为我不爱你吗?我可是很爱你的。”
爱跟恨从来就不是可以完全割离的。我对我爸的感情足以说明这一点。
至今还记得,有一次,他输了钱回来,狠狠地打了我一顿,然后端来一盆热水给我泡脚,看着小腿上紫红的伤痕,再看看刚刚那个抽打自己的爸爸,不一会儿化身成一个暖男老爸,我说不出有多恨他,也讲不出自己爱他之类的话。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有多恨他,咬牙切齿地瞪大双眼看着他,希望他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到满满的恨意和鄙夷,希望他为此而感到羞愧。
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本以为成大以后,爸爸不会再打我。高三那一年的某个下午,他大力地踹开我的房门,将一个硕大无比的橙子甩向我的脸上,橙子炸裂,汁水饱满的橙子瓤黏在我的脸上。那新鲜橙子的气味本该诱人,但奇怪的是,我只记得那黏糊糊的感觉,忘记了橙子的清新香气。
在橙子扔向我的脸上之前,还有一只拖鞋和一块猪骨头留下的痕迹。那一次,我崩溃地狂叫,呐喊,仿佛发疯一般。他哭了,我看见从他的眼睛了流下了泪水。原来他是爱我的,只是那种爱要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才会发生作用。我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希望他别爱我。后来我们搬家了,我房门上还留着四分之三的鞋印,我爸踹的。
朱自清先生的那篇《背影》感动了许多读者,一位老父亲蹒跚的背影的确会让人心疼。每次看到爸爸痛风发作,我会情不自禁地心疼起他来,那一瘸一瘸的背影简直能跟《背影》里的那位老父亲相媲美。不过很快,他的某些做法又会使你的美好想法破灭。
一位口口声声说着爱你的父亲,在某个时刻又能激起你内心的恨意。无论你早已知道一个人的感情到底有多复杂,一个人的性格有多少面,都让人难以构建一个强大的内心世界,也就无法在爱与恨之间切换自如。
爸爸知道我爱看书,不知道他从哪个书摊买来好几本盗版书,用一个廉价都不行红色塑料袋装着,看着书里一篇原本词藻优美的文章,我拿起笔将里面的错别字改正过来,改着改着,发现错别字实在是太多,没再看下去了。
还有一次,爸爸的手里拿着几个公仔,布料粗糙,上面还有几个小污点。他说,这是一个朋友要套公仔游戏赢回来的,觉得我应该会喜欢,就顺手拿了几个回来。我从来就不喜欢毛绒公仔,除了掉毛外,还很占地方。我收下了那些公仔,将它们摆在了书桌上,好像也没想象中那么占地方。
爱与恨还有一个特点很相像。那就是它们都一样让人刻骨铭心。
我记得爸爸对我所有的好,小时候,他给我做了一个纸风车,粗糙得很,用几根铁丝和撕得不规整的白纸做成的风车好看不到哪里去。毫无疑问,那个纸风车是班上最丑的,而我却清楚地知道它到底美在哪里。
如何才能将那一丝丝的爱从密密麻麻的恨里面抽出来?
我曾经去做了一次免费的心理咨询,看着那位已经疲惫不堪的心理医生,真不忍心向她诉说烦恼,原本的心理咨询变成了自说自话。
“我爸打我,直到我上了高中,他还会打我。后来才知道这原来是‘家暴’。再后来我看了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籍,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自我疗愈。年纪渐长,我的内心变得强大了许多……”
对面那位心理医生实在太累,开始打哈欠。
“但是发现每当听到吵架的声音时,我还是会感到害怕,想找个没有人的角落躲起来,这时候才知道自己还是没有完全走出家暴的阴影。无数次告诉自己,‘你要学会接纳自己’”结果发现仅仅如此是不够的。
那位心理医生已经在收拾东西了,一天的工作即将结束。我挎上包包,也准备回去了。无论遇到多大的坎,都只能自己跨过去。
我爸曾经将我打得很惨,尊严碎了一地,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将它们捡起来,争取拼成比原来更合适自己的模样。
我已经不是当初的我,他也不是过去的那个他。我长大了,我爸也没有停止成长。如今,我已经能承受这样一位暴力父亲的爱,而他变得成熟了,也老了,不再暴力了,我希望能充分地感受这份无声的爱。
爸,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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