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九日下午五点钟,我在一家编译所一位朋友的桌上,偶然拿起了一份刚送来的Evening Post,被这样的一个标题《中国的高尔基今晨五时去世》惊骇得一跳。连忙读了下来,这惊骇变成了事实:果然是鲁迅先生去世了!
这消息像闷雷似的,当头打了下来,呆坐在那里不言不动。
谁想得到这可怕的噩耗竟这样地突然地来呢?
鲁迅先生病得很久了,间歇地发着热,但热度并不甚高。一年以来,始终不曾好好地恢复过,但也从不曾好好地休息过。半年以来,情形尤显得不好,缠绵在病榻上者总有三四个月。朋友们都劝他转地疗养。他自己也有此意。前一个月,听说他要到日本去。但茅盾告诉我,双十节那一天还遇见他在Isis看Do-brovsky;中国木刻画展览会,他也曾去参观。总以为他是渐渐地复原了,能够出来走走了。谁又想得到这可怕的噩耗竟这样突然地?
刚在前几天,他还有信给我,说起一部书出版的事;还附带地说,想早日看见《十竹斋笺谱》的刻成。我还没有来得及写回信。
谁想得到这可怕的噩耗竟这样地突然地来呢?
我一夜不曾好好地安心地睡。

第二天赶到万国殡仪馆,站在他遗像的面前,久久地走不开。再一看,他的遗体正在像下,在鲜花的包围里。面貌还是那么清癯而带些严肃,但双眼却永远地闭上了!
我要哭出来,大声地哭,但我那时竟流不出眼泪,泪水为悲戚所灼干了。我站在那里,久久走不开。我竟不相信,他竟是那样突然地便离我们而远远地向不可知的所在而去了。
但他的友谊的温情却是永在的,永在我的心上——也永在他的一切友人的心上,我相信。
初和他见面时,总以为他是严肃的冷酷的。他的瘦削的脸上,轻易不见笑容。他的谈吐迟缓而有力。渐渐地谈下去,在那里面,你便可以发见其可爱的真挚、热情的鼓励与亲切的友谊。他虽不笑,他的话却能引你笑。和他的兄弟启明先生一样,他是最可谈、最能谈的朋友,你可以坐在他客厅里,他那间书室(兼卧室)里,坐上半天,不觉得一点拘束、一点不舒服。什么话都谈。但他的话头却总是那么有力。他的见解往往总是那么正确。你有什么怀疑、不安,由于他的几句话也许便可以解决你的问题,鼓起你的勇气。
失去了这样的一位温情的朋友,就个人讲,将是怎样的一个损失呢?
他最勤于写作,也最鼓励人写作。他会不惮烦地几天几夜地在替一位不认识的青年,或一位不深交的朋友,改削创作,校正译稿。其仔细和小心远过于一位私塾的教师。
他曾和我谈起一件事,有一位不相识的青年寄一篇稿子来请求他改。他仔仔细细地改了寄回去。那青年却写信来骂他一顿,说被改涂得太多了。第二次又寄一篇稿子来,他又替他改了寄回去。这一次的回信,却责备他改得太少。
“现在做事真难极了!”他慨叹地说道。对于人的不易对付,和做事之难,他这几年来时时地深切地感到。
但他并不灰心,仍然地在做着吃力不讨好的改削创作、校正译稿的事,挣扎着病躯,深夜里,仔仔细细地为不相识的青年或不深交的朋友在工作。
这样的温情的指导者和朋友,一旦失去了,将怎样地令人感到不可补赎之痛呢?
他所最恨的是那些专说风凉话而不肯切实地做事的人。会批评,但不工作;会讥嘲,但不动手;会傲慢自夸,但永远拿不出东西来。像那样的人物,他是不客气地要摈之门外,永不相往来的。所谓无诗的诗人、不写文章的文人,他都深诛痛恶地在责骂。
他常感到“工作”的来不及做,特别是在最近一二年,凡做一件事,都总要快快地做。“迟了恐怕要来不及了,”这句话他常在说。那样的清楚的心境,我们都是同样地深切地感到的。想不到他自己真的便是那么快地便逝去,还留下要做的许多事没有来得及做——但,后死者却要继续他的事业下去的!
“九一八”以后,他到过北平一趟,得到青年人最大的热烈的欢迎。但过了几天,便悄悄地走了。他原是去探望他母亲的病去的。我竟来不及去看他。但那一年寒假的时候,我回到上海,到他寓所时,他便和我谈起在北平的收获。“木刻画如今是末路了,但还保存在笺纸上。不过,也难说,保全得不会久。”他深思地说道。他搬出不少的彩色笺纸,来给我看,都是在北平时所购的。“要有人把一家家南纸店所出的笺纸,搜罗了一下,用好纸刷印个几十部,作为笺谱,倒是一件好事。”他说道。
过了一会儿,他又道:“这要住在北平的人方能做事。我在这里不能做这事。我心里很跃动,正想说:“那么,我来做吧。”而他慢吞吞地续说道:“你倒可以做,要是费些工作,倒可以做。”我立刻便将这责任担负了下来,但说明搜辑而得的笺纸,由他负选择之责。我相信他的选择要比我高明得多。以后,我一包一包地将购得的笺样送到上海,经他选择后,再一包一包地寄回。中间,我曾因事把这工作停顿了二三个月。他来信说:“这事我们得赶快做,否则,要来不及做,或轮不到我们做。”在他的督促和鼓励之下,那六巨册的美丽的《北平笺谱》方才得以告成。
有一次,我到上海来,带回了亡友王孝慈先生所藏的《十竹斋笺谱》四册,顺便地送到他家里给他看。这部谱,刻得极精致,是明末版画里最高的收获。但刻成的年月是崇祯十六年的夏天,所以流传得极少。“这部书似也不妨翻刻一下。”我提议道。那时,我为《北平笺谱》的成功所鼓励,勇气有余。
“好的,好的,不过要赶快做!”他道。
想不到全部要翻刻,工程浩大无比,所耗也不赀,几乎不是我们的力量所及。第一册已出版了,第二册也刻好待印;而鲁迅先生却等不及见到第三册以下的刻成了!

对于美好的东西,似乎他都喜爱。我曾经有过一个意思,要集合六朝造像及墓志的花纹刻为一书。但他早已注意及此了。他告诉我说,他所藏的六朝造像的拓本也不少,如今还在陆续地。
他是最能分别得出美与丑、永远的不朽与急就的草率的。除了以朽腐为神奇,而沾沾自喜,向青年们施以毒害的宣传之外,他对于古代的遗产,决不歧视,反而抱着过分的喜爱。
他曾经告诉过我,他并不反对袁中郎;中郎是十分方巾气的,这在他文集里便可见。他所厌弃、所斥责的乃是只见中郎的一面,而恣意鼓吹着的人物。
京平刚从鲁迅先生那里得到最大的鼓励。他感激得几乎哭出来。但想不到鲁迅竟这样地突然地过去了!
第三天,我在万国殡仪馆门口遇见他;他的嘴唇在颤动,眼圈在红。
从万国公墓归来后,他给我一封信道:“我心已经分裂。我从到达公墓时,就失去了约束自己的力量,一直到墓石封合了!我竟痛哭失声。先生,这是我平生第一痛苦的事了,他匆匆地瞥了我一眼,就去了——”
但他并没有去。他的温情永在我的心头——也永在他的一切友人的心上,我相信。
(原载1936年11月《文学》第7卷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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