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三条腿支撑前行,凤九的行进速度不及往日里那般快。她跑了一段,又腾了一段云,复又从云头上下来走了一段。光辉从东边升起,攀到头顶,又慢慢西沉。日月交替,夜色笼罩之际,她才抵达了西南荒的地界。此时,长命锁给她的指引愈发强烈清晰起来,叫凤九心情舒畅。许是心情大好,身子上的伤痛遂也就容易被忽略,凤九觉着自己的腿脚又开始争气了起来。当了十来日的废人,她那条狐狸腿终于不再那么拖她的后腿了。
凤九跟随着指引一路往南走,又走了一夜一天。走着走着,头顶的日头便就又不见了。遂有幽幽月光照亮,伴着漫天的星辰。她抬起头望了望,生出了一番感慨。
“果真哪里的星星都不及我们青丘的好看!”
她寻了一处隐蔽的草丛蹲坐了下来,顺便抬爪子给自己设了个仙障。前日一夜没睡,后又赶了两日的路,即便在西海的那几天她歇得挺好,也还是不免起了些困乏。于是,凤九便从墟鼎里幻出了斗篷,一半垫着一半盖着,虽谈不上舒服,但将就一晚也算不得太糟。叼起斗篷的一角钻了进去,凤九把自己团成了个毛球。这一趟,她走得委实太匆忙了些,又因祖上遗传下来的老毛病,她找不到后厨,是以便也就没能带些干粮出来。在西海过了这么几日除了吃就是睡的日子,凤九还真是有些不太习惯饿肚子。不过既然她已是飞升了上神,那么饿上个一两个月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兴许过些日子,等饿过头也饿习惯了,便就能适应了吧!将狐狸脑袋埋进了尾巴里,思绪渐渐模糊。周围安静得出奇,连风刮过树叶的窸窣声都闻不得。她打了个哈欠,调整了下姿势,以便让自己更舒服些。不多久,她便睡死了过去。
周围潜伏着什么,又是什么祸事正在悄然靠近,她全然不觉……
西南荒难得得艳阳高照,将连日的阴霾扫尽。过旺的日头炙烤着大地,叫这春日的盎然变得有些模糊。凤九翻了个身,在自己的斗篷里四仰八叉地蹭了蹭,遂抬起爪子捂上了自己的耳朵。昨夜如此太平,怎一到白日就闹成这样!她又翻了个身,趴在软柔的斗篷里不想动。可外头实在太吵,吵得她睡意渐散,惹得她怒意渐起。一骨碌地坐了起来,她从斗篷下探出了脑袋。昨日她躲在草丛里过夜,现在眼底也尽是些纤草横七竖八地障了视线,只隐约见着有两个人影在争斗,兵器相接声嘈杂,叫人觉着心烦。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她索性从斗篷里钻了出来,抬了爪子扒开碍眼的青草往响声的方向一望,便就见着远处的确有两个人正在打架。一边打,还一边往这处挪。周围的空气湿热,俨然仿佛夏日一般,叫凤九觉着有些闷热难耐。再望一望远处正在打架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不知道是哪里有毛病,竟还裹了身貂。凤九本就热,见了他这身打扮便就更热。口干舌燥又不好出去寻些水喝,她很是忧愁。赶了两日的路,也没见着什么干净的活水源,就连条涓涓细流都没有,这妖族的领地还真是个荒烟蔓草的穷酸地方,委实与他们青丘没得比!
正在焦灼着的两个人越发靠近,凤九往后缩了缩身子。此次她来这西南荒的妖族地界,不过是寻东华好探一探他究竟瞒着她什么大事,本就不想暴露踪迹惹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两日,她也十分注意隐藏自己的行踪。眼下睡个觉便就遇见了人打架,凤九自然就巴不得躲躲开。收了斗篷,她往草丛深处藏了藏。百无聊赖之时,便就从草缝中瞧了瞧外头打架打得正激烈的两个人。他们又靠近了不少,裹着貂的那个,她委实不认识。但另外一个倒是有点儿眼熟。这如花似玉的脸蛋虽然比起她四叔来逊色了不少,但按照少绾衡量男人相貌的标准,委实也能算是娘炮中的翘楚。眼下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裳,倒是显得俊朗了几分,比起前几日乃至上回在太晨宫寻她打架时的那一套红衣绿裤,在品味上提高了不止一个档次。这忽高忽低的着装品味,委实叫凤九觉着自己这一觉大约是还没睡醒。大鲜萝卜变海参,她着实有些适应不来。复又看了看正在打架的二人,一双大斧对一柄铁剑,就兵器数量上的对比,小燕壮士有些不厚道地占人便宜。不过以目前的战况而言,孰胜孰败尚难料。凤九生出了些好奇,能与那魔君打上这么久还不显败相的那位,究竟是何许人也!思忖间,外头传来了一声大呵,叫她身形猛然一颤。寻声望去,一身貂毛的男人立在风中,浓密毛发迎风招展,很是威风凛凛。
“不打了,不打了!”
只见他收了铁剑,甩了甩衣袖,遂又幻出了个暖炉来。凤九抬爪子擦了擦额头上淌下来的汗,心道那男人还真是不嫌天热!
“不成!”黑衣的魔君抬起斧头朝他一指,“姓聂的,你半道上寻老子打架。老子连饭都没吃上一口,就陪你打!你说不打就不打,你当老子吃素的好欺负是不是!”
“我本是要逮那只花狸小猫回去做个填房,竟被你给搅黄了。我不寻你打架,寻谁打!”
凤九一阵唏嘘。那燕池悟瞧着挺人模人样的,居然也是个好色之徒。果真是人不可貌相,魔族人亦不可貌相矣!
燕池悟啐了一口,“那你倒是接着打,打个输赢出来!”
“你不饿我还饿呢!”说着,他转身便要走。
“没种的,不准走!”
一个斧头当即朝他砸去。聂初寅何许人也,好歹也是个魔君,岂会这么容易就遭人暗算!腰间长剑瞬间出鞘,与大斧撞了个正着。一声巨响,两柄重器便相伴着一道飞了出去。说来也是巧,妖族地广人稀,放眼附近八方之内,也就凤九藏身的地儿有几丛长草,而那两个大家伙,此时还就不偏不倚径直朝着她那处飞去。凤九大惊,拔了三条腿狐狸腿夹着九条尾巴外加一条不太利索的废腿便窜了出来。三条腿本就重心不稳,再加上受了惊吓,她刚窜出一丈开外便就踉跄倒地。她是头圆毛狐狸,且还是头毛色相当上品的圆毛狐狸,此时倒在地上,毛茸茸的一大把狐尾散在身后,便就叫那喜好圆毛到病态的玄之魔君眼前一亮。
“哟,这狐狸,不错!”他摸了摸下巴,好似那处有一簇胡须。
凤九朝那处一望,便是一个哆嗦。本就生得贼眉鼠眼的玄之魔君聂初寅,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她又打了个哆嗦,觉着这个一身貂毛大氅的男人看起来不是一般得猥琐。他朝着她那处去,步子甚急,叫凤九吓得连连后撤。聂初寅那五根擀面杖似的手指已是迫不及待地弯好了角度要来逮她,惊得一旁的燕池悟都一个健步窜了上来。刚想开口之际,便闻得一声凄厉哀嚎。青之魔君顿了身形,两手一摊,有些惋惜。
“老子刚想提醒你来着……”
“谁……谁……”他蹲在地上捂着自己的手疼得眼冒金星,连暖炉都掉在了地上。
“你还是逮你的花狸小猫罢!”燕池悟好心地提点了他一句,“这狐狸,你可要不起!”
一抬头,不大的一双眼睛已是血红。目露凶光,似要将眼前的猎物剥皮抽筋。才堪堪站稳的凤九又是一个踉跄,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身后的九条尾巴有些凌乱。
“不就是一头狐狸,有何要不得!”
说着他便又要往那处去。燕池悟赶紧拽了他,两人你拉我扯犟了好一会儿,终是伤了手的玄之君败下阵来。最后,他们索性并肩而坐,谈起了心。
“姓聂的,这狐狸你是真要不起!你家里那么多油光水亮的圆毛妻妾,品种也挺齐全,不缺这么头狐狸。”
聂初寅心有不甘地瞥了一眼仍旧坐在地上的狐狸,愤愤道,“你认得她?”
燕池悟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开导,“她的男人,你惹不起,也打不过。”
复又瞧了她一眼,玄之君有些诧异,“她瞧着也不大……”
“你方才不是同老子打架打累了嘛,不如早点回去歇着!”姓燕的继续叨叨絮絮,似个老妈子。
聂初寅瞧了瞧他,又扫了扫眼前的狐狸,挣扎了半晌。
头顶的日头火辣辣地烤着,周围也没个遮阴的地方,叫坐着的两个人外加一头狐狸有些烦躁。半晌过后,伤了手的玄之魔君才唔了一声,好似终于想开了,放下了。
“罢了,这二手货聂某不要也罢!”
凤九的嘴角抽了抽。燕池悟的嘴角也抽了抽。遂目送着天边降下了一团浓云,载着这一身貂毛大氅的男人离去。燕池悟这才凑到她身旁,低头问她,
“你怎么跑到妖族地界上来了?”
方才差点被个男人吓傻的凤九这才幻回了人形,垂头丧气,心情低落,“我来寻个人……”
复又看了看她那条伤腿,柳叶弯眉一拧,“老子寻你打架,你说腿不方便,现在腿方便了?”
“也不是那么方便……”她抖了抖麻惨惨的那条腿,“这不,还不利索呢……”
“前几日在那龙宫里就没见你那相好,”燕池悟意味深长,“瞧你这失魂落魄的形容,是来寻他的吧?”
心头一惊,凤九赶忙否认,“不,不,来寻个故人罢了!”
复再瞧了瞧她那条腿,一身玄衣的青之魔君继续似个老妈子一般苦口婆心,“这处危险,你腿脚又不方便,赶紧回你们神族的地盘去!”
对于这位至今也就见过三回的异族君王的关切,人在异乡的凤九虽然有些狐疑,但还是生出了几分感激,“不用担心我,我能保护自己。你去忙你的,改日待我腿脚麻利了,定与你切磋一番。”
她遂站了起来,独自朝着南面走,步伐尽量正常些,可在那身后的魔君眼中,却依旧是跛得有些过分。
“算了,算了!”他几步跟了上去,“你要去哪儿,老子送你过去!”
凤九摆了摆手,又是一阵惊慌,“不必,不必!”
“老子说送你就送你,少啰嗦!那姓聂的可没这么容易死心,他明摆着看上你那一身的皮毛,不弄到手是断不会罢休的。你若是落到了他的手里,你男人定要怀疑到老子的头上。这个锅,老子可不背!”
暗自算了下打赢那聂初寅的几率,凤九颓然放弃了抵抗。要半途而废打道回府,她委实心有不甘。若是由着那魔君一路跟着,待到寻着东华,东华定要将他拍晕。若是不巧让他瞧见了什么不该瞧见的东西,怕是东华要一掌拍死他。虽与那燕池悟是不打不相识的冤家,但好歹他从没伤害过她,方才还护了她一护。要让东华拍死他,凤九有些于心不忍。可做神仙的,有时候还是得看开些,以大局为重。若是东华瞒着她的当真是桩天大的事情,那么牺牲个魔君也未必是件坏事。左右神魔殊途,这一仗早晚还是要打的,少一个敌人便就多一分胜算。想到这处,凤九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
跟随着长命锁的指引,他们继续往南面走,不多时便就见到了一方林子。锁上的仙泽忽而向西一转,叫凤九顿了脚步。她嗅了嗅,爪子不安地在地上蹭着,似是觉察到了什么不妥,犹豫不前。燕池悟探头朝那林子里望了望,不太确定。
“你这趟究竟来寻的谁?竟住在这么阴森的林子里!”
眼前的林子,委实不太寻常。似有股力量拢着,叫人不敢靠近。凤九感到了不安,低头望了望脖颈处的长命锁,上面的指引清晰叫她无力辩驳。东华就在这片林子里。他在里头做什么?又是什么事情耽搁了这么多天?他离开西海已有半个月,离开前,他曾同她说过,过几天就会回来。上一次他这么说的时候,也就过了三天便回了来。而今,这日子一晃便是半月,可他竟还在这妖族诡异的林子里。他被困住了吗?亦或是……凤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想到左右身旁还有个算是能打的魔君罩着,进去里头探一探也没那么容易丢掉性命,于是便壮了胆迈开了步子。
“你当真要进去?”
燕池悟立在原地没动。凤九睨了他一眼,遂抬了只前爪挥了挥,好似在同他道别。因她本就以三条腿立着,此时又抬了一条前爪,一个没站稳,便就落到地上。一身油亮的皮毛占了些灰土,看起来可怜兮兮。燕池悟蹲了下来,抱着膝盖看了她一会儿,遂叹了口气。
“你这小娘们,装可怜倒是一把好手!”伸出去的手在半道上又缩了回来,“你自己起来吧,老子陪你走这一趟!”站起身,他自顾自地往前走,还不忘讨点不晓得能不能算是便宜的便宜,“老子这回帮了你,下回你也得帮老子一把。有欠有还,再欠不难。”
凤九从地上爬了起来,低着头跟在他脚边有点心虚。这魔君倒是挺仗义的,要坑他一把,还有可能坑死他,她委实有点儿于心不忍。遂又暗自下了决心,如果这次有命回来,她定要好好谢一谢他。虽然神魔殊途,但谁还没一两个过命的朋友,是不是一条道上的,又有甚所谓呢!东华的七十二将里也不乏有几个异族的,而墨渊上神索性就娶了个魔族的女人。这么想来,凤九便就安了心,觉着结交个异族的朋友,其实也没什么!
林子里不及外头宽广平原,即便头顶日头甚好,底下也是潮湿阴冷。脚下绿苔松软湿滑,凤九三条腿走路愈加小心翼翼。因着之前在太晨宫吃过的皮肉之苦外加亲眼目睹了聂初寅的悲催下场,即便看她走得挺累,燕池悟也不敢去抱她。凤九走得慢,他便就慢慢悠悠地跟着。他们一路往西边走,路过一条溪流的时候,凤九停下来饱饮了一番。掐了个诀法过了河岸,他们继续往林子的深处去。遥记那会儿在幻梦境里,她与东华也去过几趟林子。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林子深了,便也就处处危机潜伏。她不停地左右观望,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周围窸窣声不断,叫凤九不敢大意。再看身旁的魔君,却是一副悠闲散步的模样,好似周遭潜伏的威胁同他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凤九一阵感慨,果真能打的人底也气足,不似她这般心惊胆战。入夜时分,原本挺晴朗的天象突变,暴雨如注,浇得这林子好似泡在水里一般。凤九跳到了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蹲坐了下来,遂幻了仙障将自己拢了个严实。再看一旁的魔君燕池悟,则是罩着层魔障,盘着腿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凤九觉着他大约是有些不高兴。这个林子透着股酸腐味,还阴森湿冷,加之走了有一日的路,换谁都会不高兴。她有些过意不去,望了望他却又不知如何开口,也不晓得该如何安慰他。并肩坐了一夜后,待到大雨停歇,凤九便掐了个生火诀,好烘一烘有些潮湿的皮毛。燕池悟默不作声,脸色却已缓和了些许。他徒手逮了条蛇,剥皮去胆烤来吃。凤九离他一丈远,嫌弃地连看都不愿看上一眼。待到那魔君填饱肚子后,他们方才继续赶路。越往深处,燕池悟的表情便就越加严肃了起来。凤九望了望他,不置可否,但也隐隐觉着事情有些不大对头。
他们又往西面走了一段,终是到了一块相对开阔的地方。一方不大的池塘边,有个早已看不清形状来的柴火堆,边上还散了个断成三段的鱼骨架。凤九嗅了嗅,又四处张望了一番,廖无人烟。
从晨起吃光一整条蛇后便就没有说过话的青之魔君燕池悟这才开了口,“看来离你要找的人不远了。”
凤九有没搭话,自顾自地跃过了池塘继续前行。将注意力全部放在洞察周遭看不见的威胁上,凤九便也没太在意身后。直到传来了金属相交的声响,猛然回头,便就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与那魔君缠斗在了一块儿。刚想上前劝架,身子便就一轻。心跳一顿,凤九知道自己摊上了麻烦。她被人掐着脖颈死死夹在手臂之下,遂有个还算熟悉的陌生口吻传来,带着得逞后的满意之色。
“以为用你们神仙的术法就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凤九想要出声叫喊,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想要挣扎也半分力气也用不上。九条尾巴在身后胡乱地拍着,正当她憋得将要晕厥之际,眼前划过一道银色剑气,遂有凄厉哀嚎从身后传来。身子急急下坠,在即将落地之际又被猛地一捞。熟悉的浓郁白檀香气传来,伴着熟悉的,叫她觉着安心的清冷声音。
“本帝君的女人,还没人敢动过!说吧,你想怎么死?”
凤九瘫软在东华的怀中,微微侧头看向了一旁捂着胳膊的男人。貂毛大氅底下已是一片血肉模糊,血水沿着上好的皮毛不断滴落到脚下的黑土中。那人面色煞白,全然没有了方才的蛮横霸道。不远处的打斗声也停歇了下来,一路护送她来到这处却在最后关头掉了链子的青之魔君燕池悟已是被人架着脖子。架着他的也并非其他等闲的神器,正是名扬四海的轩辕剑。与他打架的,也不是别人,乃父神嫡子,昆仑虚之主墨渊。凤九望了望眼前的事态,觉着委实不同寻常。
“小兔崽子们,你们这是又摊上了什么祸事?”远处传来了脆生生的声音,“墨渊,你怎么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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