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灼灼,枝叶蓁蓁。花影斑驳,却是盖不住排山倒海而来的苦涩郁结。凤九独自漫步在桃林,满目粉妆却暖不了她的世界。随意寻了一颗树,跃上枝杈,凤九挑了个舒服的姿势躺下。从墟鼎中幻出一壶酒,壶木塞子引出了一阵酒香。闻着香醇,入口却是散了一腔的酸涩苦楚。凤九合上了眼,又灌了一大口。眼神遂变得有些迷离。她还清醒得很,天劫之事依旧记得清清楚楚。凤九苦笑了一番,遂庆幸自己离开青丘时带了足够多的酒。不过,即便这些还不够把她灌醉也并不打紧。这处是十里桃林,她不愁找不到酒来让自己一醉方休。
今日来得甚巧,折颜与小叔竟都不在,这桃林眼下便就成了她的地盘。既然是她白凤九的地盘,那便能为所欲为并着胡作非为。反正她醉了,醉者无过。况且还有小叔在,那老凤凰也不敢拿她如何。想到这处,凤九勾了嘴角,又灌了好几口。
好想东华啊……
她望着九重天的方向喟然长叹。东华现在在做什么呢?闭关还是阅佛经?亦或是喝着清茶自己同自己下棋?凤九揉着前关,半瞌着眼。方才喝得急了些,酒劲冲得太猛,叫她有些头疼。折颜的酒喝着清淡,没想到后劲还挺足。倒空了最后一滴佳酿,酒坛从手中滑落,砸到地上碎成了四块。身子没甚力气,头也晕晕乎乎,于是凤九便索性闭上了眼睛。即便天要塌下来也请等一等,且容她先睡上一会儿……
夜朦胧,月朦胧,泻在潭中泛起淡淡幽光,染得十里桃林如梦如幻。紫色的衣裾扫过满地的花瓣,苍劲有力的手指拂过一颗颗粗糙的枝杆,他在一处看起来无甚特别的桃树前停了步子。若硬要说这一株有何特别之处,也便是树根旁散着的酒坛碎片罢了。头顶一片窸窣声,他曲起了臂弯。眨眼的功夫,一个娇小的红色身形便已是稳稳地落入了他的怀中。带着片片飘零的樱粉,宛若冬日里的雪花,在他们身侧旋转着落下。
“睡相这么差居然还敢睡在树上,你倒不怕摔死!”
凤九嘴里呜呜哝哝的,她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却是凑近嗅了嗅他的脖颈处。
“东华……”
“醉成这样,鼻子倒还挺灵敏。”
说话间,紫色身影已是带着她又回到了树杈上。他寻了个不太常用的平躺睡姿,这样凤九就能坐在他的腿上靠在他的怀里。
红色的裙摆随着深夜微凉的清风飘荡,凤九微微启了双眼。
“也只有在梦里,你才会来吧……”她伏在他的胸膛上,心中苦涩翻腾,“东华,你要我等,我等了……”
凤九感受到了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头顶遂传来了低沉的声音。
“觉得辛苦?”
她委屈地点了点头。
“看来本帝君当年让司命带的话,你并没有听进去。”
拽着他衣袍的手紧了几分,泪水已是打湿了他的衣襟。在梦里,她才能跟他说说心里话,也只有在梦里,东华才会这般同她亲近。今日,她的心情很不好。很想嚎啕大哭一场,把心里的委屈全部发泄出来。可哭个尽兴又如何,这样便能叫她坦然面对上苍安排给她的命运?既然不能,那她决定还是省点力气。好不容易东华来她的梦里一次,怎能把时间都浪费在哭哭啼啼这等没出息之事上。
“想哭就哭,在本帝君面前,你不必忍着。”
凤九吸了吸鼻子,“那你会安慰我吗?”
东华沉了一沉,“不会。”
她捶了他一拳,又哭又笑,“就连在梦里,你也不肯哄哄我。”
紫衣尊神默了许久。
拽着他的衣袍,将那一处揪出个死结来。凤九犹豫了很久,终是问了个她想知道答案的问题。
“帝君,若是我死了……”
突然,她便收了声。顿了半晌,却发现后半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你不会死的。”
“这回,怕是真的不行了……”
“本帝君说了,你不会死。”
凤九闭上了眼睛,揽紧了他的腰侧,“好想再见你一回。”
“想见便见,本帝君的太晨宫又不会跑。”
摇了摇头,凤九的声音已是沙哑得不像话,“罢了,还是不去了。”
“为何又不去了?难道你不想见本帝君?”
“想……怎能不想……可你眼睛毒辣得很,我若去了,这件事定是瞒不过你。届时让你瞧出异样来……”凤九摇了摇头,“徒增伤感罢了。”
“所以你准备瞒着本帝君?”
紫衣尊神的语气已是起了些怒意,呼吸也不及方才平稳。凤九伏在他的胸膛上,也察觉了这明显的变化。
“帝君,你生气了?”
东华嗯了一声,“再气死本帝君一回,到幽冥司时便有人给你撑腰了!”
凤九默了许久。
“……神仙,哪里来的轮回。这一世,就已经够受的了……”
紫衣尊神收紧了怀抱。静谧夜色下,两人相拥无声。
十里桃林的清晨明媚热闹,毕方鸟厚颜无耻地将身子缩成麻雀般大小,立在枝头同喜鹊一起引吭高歌。清脆的鸟鸣混杂着毕方鸟尖锐刺耳的歌声,叫凤九堵着耳朵钻入被窝中。她还宿醉未醒,灵台混沌,头疼欲裂。若不是那毕方鸟乃她小叔的坐骑,凤九定是要爬起来逮住它,拔光它的毛来做几只毽子给团子玩。
房门被推了开,进来的是那老凤凰。
“小丫头,你这是喝了多少酒,竟能醉成这样!”遂递了颗醒神丸给她,“不能喝就少喝些,现在晓得难受了?”
凤九接过丹药一口便吞了下去,随后朝着折颜伸了手,
“一颗不够,再来两颗。”
“你当这是糖丸在吃?”折颜摇了摇头,“这一颗可是抵了三碗醒神汤!”
“药钱找我小叔要,你只管给我就行!”
“一次吃三颗,你就不怕醒过头!”
凤九瘪了瘪嘴,“我又没说要一趟吃完。”
“怎么,还想这么喝酒?不怕我告诉你爹爹?”
提起爹爹,凤九又是一阵惆怅。这女儿的孝道看来是没法尽了,这一世她就没让爹爹省心过。小时候跟着姑姑鬼混,长大后又追着帝君跑,叫青丘丢尽了颜面。如今,好不容易当了个女君开始给青丘涨脸,才几百年的功夫,便就要到了头。
“有心事?”
凤九回了神,遂摇了摇头。
“小叔呢?”
“他有事。”折颜复又打量了她一番,“你难得来我这十里桃林,往日来也总是讨酒喝。今日怎想起来要寻你四叔了?”
凤九抓着被角,有些失神。
“丫头?”
“啊?”
“你怎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没什么,就是有点想我小叔了。”
折颜伸手覆上了她的前额,又把了把心脉,有些纳闷,“没病啊!”
凤九打了他的手,遂起了身。
“小叔可是我的小叔,还不许我想一想?就算你是小叔父也不能这么霸道吧!”
折颜嘴角抽了抽。自从继任女君君位后,这丫头的小嘴可是越来越会怼了,颇有点向太晨宫的那位靠拢的趋势。这分隔两地几百年的,竟也能越来越像,爱情的力量也委实太神奇了些。
“行,那是你的小叔。我不跟你抢!”
“小叔去了哪里?”
“回北荒了。”
“少诓我,毕方鸟还在树上唱歌跑调呢!”
折颜挑了挑眉,“你这丫头怎越来越精怪了!昨日我同你四叔一同回的北荒,晚上毕方鸟载我回来的。”
“你又惹着我小叔了?他半夜把你从府邸赶出来!”
折颜的嘴角抽了好几抽,“本上神可是自己回来的。”
“你拐了我小叔的坐骑,不就是逼着他回十里桃林?”
望了回房梁,折颜不禁感叹。当年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白凤九果真是一去不复返了,还真是叫他怀念从前的那个小丫头。跟着东华混迹了些年月,当真就误入了歧途啊!
“那你是准备待在我这十里桃林等你小叔,还是自个儿去北荒寻他?”
凤九想了一想,本也是要去北荒探望一下爹爹与娘亲。如今小叔也在那处,便一同见了吧,也好省些时日。于是她起身便要朝外头走,边走边还一副老沉的形容叮嘱了折颜几句。
“没事少惹我小叔,他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这毕方鸟我借走了,你自己去北荒把我小叔接回来。”
说完,凤九便唤了毕方鸟。枝头上,早已是思主心切归心似箭的毕方鸟立刻便幻回了原本该有的个头,压折了一株桃树。折颜扶额,痛心疾首。遂望着凤九跳上它的背,朝北面而去。
她出发时已是午时,到了北荒白真上神的府邸也才不过申时过半。可叹这毕方鸟不愧为她小叔的坐骑,飞得真是快!可惜疼她的小叔并不在府邸,家丁说他昨日便出去了。凤九瘪了瘪嘴,心叹要见小叔一面可真难!难道小叔他真的这么没出息自己回了十里桃林?凤九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猜想。依着小叔的性子,怎可能自己回去!可他到底是去了哪里?寻思了片刻,凤九决定还是先回她爹娘的府邸过一夜。反正现在天色还早,她此时出发估计还能赶上晚膳。至于小叔,若是见不着,最后再去一趟十里桃林便是!
落日余晖中,毕方鸟落在了院内。虽是她爹娘的府邸,可凤九却极少来。她从小是在青丘由姑姑和爷爷奶奶拉扯长大的。有时候爷爷奶奶外出游历,便会将她送去孚觅仙山的姥姥那处。对于家的概念,凤九并不是十分清晰。虽说这北荒的府邸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可在她心中,却只觉得青丘的狐狸洞才是她的住处。有时候凤九也会觉得委屈,寻常人家的孩子都是在爹娘陪伴下长大的,而她却只能由爷爷奶奶看着,跟着姑姑后头混。虽然姑姑瞧她是头品相挺不错的小狐狸,便也乐意照顾她,去哪里都带着她,干混账事也带着她,但凤九却依旧渴望待在爹娘身边。只叹她的确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她生而为公主,肩上担着的是五荒中至少一荒的君位。是以爹爹从小就把她送来狐狸洞由爷爷奶奶来教导。除了剑术师承她爹爹外,其余皆是由爷爷亲自教的。除了爷爷授的课业,她还得去上族学。从小在这种高压环境下长大,凤九自然就对念书学本事有些抵触。是以,每回姑姑带着她出去为非作歹,她也乐得自我放飞一下,屁颠屁颠地便跟了去。
想到这处,凤九又突然想念起了九重天上的姑姑,还有那个圆圆乎乎软糯可爱的小表弟阿离。不过九重天定是她的最后一站。在此之前,她得把要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把想见的人一一见了。自小姑姑便与她最为亲近,这一回,她得好好陪姑姑两天。在此之后,也许她会去见一见帝君,又兴许不会。凤九心中有些乱,她还未想好要不要去见他。若是去见,该以什么理由去见?见了他又该说什么?
“凤九?”
回了神,便见爹爹与娘亲迎了出来。娘亲看上去不太好,眼眶红红的。凤九觉得定又是爹爹欺负她了。不过她并不担心,爹爹最是疼娘亲。娘亲哭一哭便要让爹爹心疼上好几日,左哄右哄,哄得娘亲乐开了花才肯罢休。突然,凤九便很羡慕自己的娘亲。若是东华也能像爹爹这般嘴甜,那该有多好……复又一阵哆嗦,那样的东华想想便叫人有些瘆得慌!她爱的便是如此的东华,嘴甜不甜又有甚所谓呢!
“闺女,怎么也不派人来通禀一声,后厨也好准备些你爱吃的!”
凤九有些受宠若惊,平日里爹爹最为严厉,今日委实有点反常。
“女儿不挑食,吃什么都行的。”
说着凤九便去拽他的衣袖。她与爹爹的相处算不上亲近,这般同他撒娇的机会也是鲜少有之。从前每每撒娇,都要被数落一番。说什么日后是要做女君的人,怎可如此像个孩子似的长不大,叫人看了笑话去。后来,凤九便也失了要同爹爹撒娇的念想。可此次一别,也不知还能否回得来,凤九便也就当这是一场诀别,最后再做一回她儿时想做却不得机会做的事情。
“都当了一荒女君,竟还要同爹撒娇。真是长不大!”
“跟爹比起来,女儿的确还小!”凤九索性抱住了他的胳膊,还蹭了几下。
白奕抬手摸了摸她的长发,带着几分笑意,“走,爹领你进去吃饭!”
因着今日来得突然,饭桌上的确只几道简单的菜式。凤九的娘亲遂又吩咐后厨再加了两道菜。凤九虽然长得瘦小,但从小就挺能吃。她难得回来,当娘亲的自然舍不得她吃不饱。于是给她盛饭的时候便就压了压,往上头再添了一大勺。
“娘,女儿吃不了这么多!”
看着娘亲给她盛的一大碗饭,凤九有些结巴。
“吃不下便剩着,别硬吃!”
“那哪儿行,怎能浪费呢!爷爷奶奶从小就教导凤九不能浪费粮食。”
“那便多吃些,吃完它。今儿也没特地准备什么好菜,但是饭管够!”白奕挑了块没骨头的排骨放在了凤九堆得跟个小山丘似的碗里。
凤九看了看爹爹,复又看了看娘亲,她心里已有了底。看来这件事姥姥定是没有瞒着娘亲,如此一来,爹爹便也就知道了。埋头吃了好几口饭,娘亲一直在给她夹菜。凤九鼻子有些酸,眼眶也有些胀,但她晓得自己不能哭。爹爹和娘亲装作不知道,宠着她惯着她,便是想要她开开心心地渡过这难得的团圆之日。她若是一哭,娘亲定也要忍不住。最后相聚的时光,凤九实在是不想在悲伤中消磨。于是她嘟起嘴,难得的娇娇滴滴,
“今晚吃这么多,女儿又要胖了!”
“不打紧,你娘她总是觉得你太瘦了些!”说话间,白奕又给她剥了个虾。
“胖了便嫁不出去了,爹不着急了?”
剥虾壳的手顿了顿,遂又继续剥着,“我白奕的女儿生得这么好看,还害怕嫁不出去?”说完,便直接把虾喂进了她的嘴里。
凤九开心地笑了,嚼着虾肉含含糊糊,“我长得随娘亲,自然好看!”
“言下之意是你爹不帅?”
凤九笑得更开怀了,“帅!当然帅!我爹四海八荒第一帅!”
白奕睨了她一眼,有些酸,“比你那心上人还帅?”
凤九愣了愣,遂仔细地想了一想,比较了一番,很是诚恳地答道:“诚然爹是挺帅,但同帝君比起来还是要差些!”
剥完一个完整的大虾刚想放进凤九的碗里,听了这句话后,这个虾便跑去了她娘亲的嘴里。白奕叹着气,很是忧伤。
“这还没嫁出去呢,心就已经不向着你爹了。”
“其实也差得不多,”凤九放下了碗筷比划了一下,“就差这么……一些些。”
“罢了!爹伤心不要紧,只要你开心就好!”
凤九勾住了他的胳膊,声音九转十八弯,“爹爹……”
“爹与帝君到底谁帅?”
凤九看上去有些为难,“爷爷奶奶教导凤九要做一头诚实的小狐狸。”
在一边看了场好戏的凤九娘亲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凤九忙转向她,“娘,你评评理!”
“嗯,女儿说得没错,帝君确实更胜一筹。”
白奕沉着脸,酸上加酸,“谁人不知你从小崇拜东华帝君!这丫头不但长得随你,连这不靠谱的品味都随你!”
“娘亲的品味怎么不靠谱了!”凤九当即反驳,“我看娘亲的品味就很靠谱,你瞧我娘亲挑夫君的眼光多好!”
脸上收不住的笑意,白奕将又一只剥好的虾放进了她的碗里。
这一顿,凤九吃了很多,吃得狐狸肚子鼓鼓囊囊。晚上,爹娘带她去秋水湖边散步消食。月亮落在湖里,晚风带起片片涟漪。清朗星空下,有家人作伴,凤九便就起了兴致。红色身影在湖边翩翩起舞,夜月下,美艳动人。白奕不禁暗叹,当年还在襁褓中的孩子,如今竟已出落得这么漂亮。复又一阵剜心般的痛,若是没了这个孩子,可让他漫漫余生如何来承受这痛苦。
凤九在府邸多呆了一日,便就做了一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小姐。这样的日子,她从前想都不敢想,未料现在却过上了。虽只有短短一日,也已叫凤九心满意足。青丘那边她还要交代一番,东荒政事也需得整理齐全。凤九晓得爹爹和姑姑会暂代政务,是以她并不担忧。
后一日清晨,她便辞别爹娘回了青丘。毕方鸟还未着地,迷谷便出了狐狸洞来迎她。
“小殿下,这几日你爹没派人来说亲。”
“我知道,我这是刚从我爹那处回来。”
凤九说着便朝书房去。
“你竟主动去寻你爹?”迷谷的嘴张得能塞进好几个鸟蛋。
“那是我爹,难道我去不得?”
“没……没……去得,去得!”
凤九未有停脚步,进了书房后遂叮嘱迷谷,“除非我叫你,别来打搅我。”
“小殿下,你这是要干什么大事?”
迷谷被睨了一眼,只得挠了挠头,乖乖收了话,将满腹疑惑生生咽了回去。替她添了壶热茶后,他便退了出去。遂有些纳闷,小殿下今日究竟是怎么了?竟这么严肃!瘪了瘪嘴,迷谷决定去趟集市。这几日他独自看家,狐狸洞里的枇杷也快吃完了。本想着等小殿下回来就能吃上顿好的,如今看来也不能指望小殿下做饭了,他得自己想办法才能免去饿肚子的厄运。揣上背篓,迷谷便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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