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大以后的时光里,我从来不承认自己有过暗恋。
暗恋太小心太低微,我始终太坦率太骄傲。
然而初中的时候我确实很深地迷恋过一个女孩子。现在也说不清楚那种情感了,不知道是时间久了还是原来就不清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当时我真的很喜欢她。
确切地说,我崇拜她。直到现在还会有意无意地模仿她的一切。
我在写作兴趣班上认识的她。她齐耳短发,圆脸虎牙,肤色偏白,有稍许雀斑,戴一副长方形的黑边框眼镜,是很普通的模样,其实并不漂亮。
第一次注意到她时,她在台上念自己的文章。她声音低沉,把握着节奏不疾不徐,我记得那篇文章写得很普通,不过她神态淡然自若,宽平的肩几乎纹丝不动。我于是不由地多看了几眼,发现她身上那件校服非常干净,相比其他同学的“破衣烂衫”,简直熠熠生辉。她露出的前臂比肤色更白皙,和她的肩型一样,是扁平且宽的。
对我而言,面前的她是与所有见过的同龄人不一样的奇迹:没有急吼吼冒个子伴来的肉感和爆痘,没有扑面而来带着气味和粉尘的脏和汗,朗读时不紧张不笑场也不扭捏造作。我甚至感觉,倘若在她一丝不苟的短发上放一碗水,也决不会打翻的。
她走下讲台,坐在第一排的我有意识地瞄了作文纸上的名字,一个大气的三字名字——我不想和所有烂俗的校园小说一样拿个abcd命名她,还是只把她称作“她”罢。令我再次惊叹的是她的字迹,实在是太美了。远远看只觉得工整,近看才知道每个字都那么骨肉有格,恰如她的身材匀称。
从那以后,我对她开始格外关注,默默收集她的一切偏好习惯,包括她每次带来上课的饮料。从旁人口中我得知她是她们班级的班长,写的一手好书法而且擅长古筝。每天早上路经她们班,我会悄悄拍下她写在黑板上的晨读古诗文。
兴趣班的一个分组课本剧表演让我和她有了近距离沟通的机会。彼时我是一个十分强势又急功近利的人,自恃才华横溢无人可敌,总喜欢大包大揽安排一切,哪怕异议四起。而她只是平静地微笑,时而颔首表示赞赏。这样的谦和态度反倒让我有点不好意思,推让道:“其实也不一定要这样,你们看呢?”这时她气定神闲地握一支笔,环顾着大家微笑,用十分低沉但是温和的声音说:“我觉得汤说得不错。”然后偷偷冲我眨了眨眼睛。
她有这样的大姐大风范,却不会引起任何人反感。我亲眼所见两个呱噪尖刻的女生在她面前打打闹闹开着肆无忌惮的玩笑,她还是那样,宽容平和。
只要有她的支持,我就不会引来任何争议。
那以后我们就算正式认识了。过道楼梯上遇见了,她会率先叫住我打招呼。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关注她,甚至留心了她脱下的带帽拉链衫的标子。后来我知道那只是个快时尚品牌,但在青春期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个牌子在我的印象中是气质和高雅的代名词。
初中毕业那会,特别时兴写同学录。我想到了她,拿下了手册里最华丽的一张。在她班级的门口,我透过窗玻璃看到她,坐在教室中央的位置,接受着络绎不绝的同学录,俯身用她钟爱的那支黑水笔不断地写不断地写,光看手势就能感到字的漂亮。
我望得出了神,却一下子感觉犹豫不决了。手里的纸被渐渐握紧。直到最后,我也没走进教室,把那张纸递给她。我走掉了,把那张纸扔了。那个时候我挺讨厌自己。为什么那么怂?可是这讨厌持续得并不久,因为我也不在意有没有她的联系方式——我其实并不想再去主动联系她。
本来我的暗恋故事就该到此结束了,但是上天仿佛有意让它留个尾。
高一的暑假,我在新东方学习高级口译。一天中午,在我站在街沿等着红灯变绿,然后冲过去赶在上课前到达教室的时候,一晃眼看到斜前侧同样等待的女生,她的双肩包里放着那样一瓶饮料。然后我看到她匀称的身材,她齐耳的短发……她突然回头,看到我。
她略微露出惊讶的神色,有些不肯定地皱眉,微笑着试探:“汤?”
我愕然地点头,都忘记了要微笑。
不仅是饮料,她什么都没变,包括发型眼镜身材。这让我或多或少比较心安。
她走到我身边时,灯就绿了,我们并肩过马路。她问我:“你也来上课吗?”我点头,说自己在学高口,然后常规性地问了一句她来作什么。她告诉我她学SAT。我默然地问道“出国?”她微笑着低头,算是应答。
那个时候,我甚至不知道她在哪个高中读书。据说她的理科很不好,中考也没发挥好。但我一句话也问不出口。
无论我变得多么优秀或者成功,可能在外人眼里早已超过她,仍然会在她面前感觉自卑笨拙。
这次短暂的重逢,到了学校,就分别了。后来我再也没有遇到过她。她应该高中毕业就出国了吧。
我看到的都是她的美,虽然我从不怀疑她也会有软肋和暗黑。我只是不愿意知道。这感情归根结底是很虚无的。我们面对面的交流都很少;还有几年后重逢,事实上我又不想过问她的近况。
我害怕因为太了解真实的她而不那么喜欢她。
我喜欢的是我喜欢那个优雅完美的她的感觉,我喜欢的是那种亦步亦趋慢慢接近心目中那个偶像的过程。
如果一切被具象化了,也就失去了意义。因而尽管我曾经那么痴迷过一个女孩,我从没想过自己可能是个同性恋。
我对她没有一点肉欲的渴望。肢体接触都让我感觉惊扰恶心。
我的朋友说,我对她的感情是一种旷日持久的自恋。她的形象是我自身的投射而我有强烈的纳西斯情结。
我不置可否。
如果所有感情都能被解读也是挺没意思的一件事。真诚的描述已经是语言所能做的极致。尊重,是不是应该涵括沉默?——对那些永远无法理解的事情,那些有自由存在的事情,还有那些美好模糊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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