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中国的历史学,梁启超有言:“二十四史非史也,二十四姓之家谱而已。”以今日观点来看固然有失偏颇,但未尝不是中国传统史学乃至世界各国史学的通病。以“帝王将相”为核心的历史,波澜壮阔、风云涌动,但读起来总是很有距离感。对于我等普通人而言,肉食者谋之,与我何干?
可是历史并不是这样的。历史由万万亿普通人的一生构成,而万万亿普通人今日的生活,也将是明天的历史;但这占了人数绝对比重大头的普通人,在历史中是失声的。帝王将相眼中,百姓命如蝼蚁、贱若草芥,但若不是每一个个体拼成了金字塔的塔基,又何来那些塔尖上的人物呢?
北大教授罗新《漫长的余生》表达的,是在我看来,在历史学中比较罕见的一种人文关怀,即为失声者发声。正如封面所印的话:“她,如风中秋叶,如水上浮萍。没有她,历史就不完整。”这位“她”,是一位名为王钟儿、出家后法名慈庆的女性。她在历史上留下的痕迹,不过短短649字,即《魏故比丘尼统慈庆墓志铭》;然而罗新教授以如椽巨笔,将其拓展为19万字的一本作品。其中王钟儿/慈庆的故事虽占比极小,但作者始终没有放弃将其作为行文的线索。她的一生串联起了南北朝时期北魏宫廷朝堂的一系列重大事件。她“掠没奚官”时,是南朝刘宋的官员常珍奇先叛入北朝、又叛北归南,最终其所挟的三县民众尽数被俘;她“共文昭皇太后有若同生”的,则是北魏孝文帝之子宣武帝元恪的生母高照容;她“太和中固求出家”,是迫于北魏宫廷斗争中“子贵母死”的传统;她得以“保卫圣躬于载诞之日”,则是由宣武帝亲近身边旧人的特性所致,而这一特性一定程度上也导致了宣武朝的一系列政治斗争和动荡。
王钟儿/慈庆的事迹,其实仅仅依靠墓志铭,我们所知的终究有限;她在历史中留下的只言片语,也足可证明她并不是改变了历史进程的人物。虽然如此,历史进程的改变却会深刻影响到她的命运。罗新教授正是抓住了这点,竭尽全力还原了她的一生。而在忠于史料、“文章不写半句空”的基础上,作者做出的一些合理的猜测,大大增强了文本的可读性,也让主人公从苍白空洞的墓志铭中变得有血有肉了起来,这便是作者行文的厉害之处了。第一章“家在悬瓠”,闲闲一笔写到《水经注》中叙及悬瓠城时提到了当地著名的土特产板栗,乃是朝廷贡品,看似是闲话;但在这一章结尾,作者写到“宋孝武帝大明六年(北魏文成帝和平三年,462),王钟儿嫁到杨家,之后在汝水盘旋的悬瓠城里过了两年平静的婚后生活,肯定秋天吃到了本地特产的那种板栗。”而在“投迹四禅”一章里,作者介绍了宗教对当时的女性产生的影响——“比丘尼的身份使她们能获得某种程度的自由和新生,至少能保持某种相对独立的社群生活。”并用了一个其他的事例来详细说明。而在这一章的结尾,作者的笔触再一次回到主人公身上:“在这个意义上,当慈庆墓志用如下的文字赞美她时,我们宁愿相信那不完全是套话:尼之素行,爰谐上下,秉是纯心,弥贯终始。由是忍辱精进,德尚法流,仁和恭懿,行冠椒列。”如此的行文,让我感受到文字的温度。
作者在后记中提到,“我不知道这个写法是否具有学科的意义”“很难说是一项研究”,但本书甫一面世即备受瞩目,2022年7月首版,11月即第五次印刷。是否有意义,想必读者们已经回答。这意义虽未必是学科的意义,但或许是我们与王钟儿同样生而为人、同样漂泊在历史的洪流中、失声在漫长的余生里,所竭力寻求的一种意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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