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的一生只有两件事可做,就是开花结果和等待开花结果。”
阿兰站在树旁边讲这句话的时候,还是个气色红润的妇女。她过的是衣食无忧的生活,虽学历不高,但在城市里单纯快乐地长大,嫁给了家底殷实的丈夫,就住进高档的别墅索性辞去工作,专心做起了家庭主妇。
六年了,孕期走形的身材也没还原,她早已无所谓,反正在家待着相夫教子,见不着几个外人,那些往日的美丽裙子已然尘封箱底,纵使想穿,也找不着合适的场合了。
当初番石榴树被栽进庭院里,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她在与她的大儿子阿言身边对谈。阿言手握一把塑料玩具小铲子,铲起小小一撮土,散在它柔弱的枝叶上。尘土下坠,大儿子开心得直拍手。
阿兰臃肿的身形也难掩富态,眼中含有对阿言的深深爱意。树觉得她也是一棵树,在青春中展开枝丫,在爱情中腼腆开花,在产房里终于结果。她从自己的原生家庭走进与爱人组成的新家庭,从一个屋顶走进另一个屋顶,保留着未涉世的可爱,保留着奉献的快乐。
她跟外界离得很远,也跟自己离得很远,但又跟丈夫儿子离得好近。
树对她的喜欢,是从这种有趣的距离开始的。
时光犹如蝴蝶般振翅溜走,树终于结出了第一茬果。
阿言每天七点出门,将近下午六时被黑色跑车载回来。阿兰少了孩子的陪伴,每天在家不知道捣鼓些什么。更多的时候,她坐在树下,佝着背,来回翻看着另一个女人从同一辆黑色跑车上下来的照片,郁郁寡欢。
她的呼吸声与收音机的电波声缠绕在一起,收音机里的男声乘着空气飘离:“今天是2009年3月24日……”
她少有的开心出现在大儿子拿着满分的考卷叫她签字时。她会把试卷端起来,凑近自己那双已有细细鱼尾纹的眼,不管看不看得懂,都那手指点着油墨字,认认真真把试卷阅读一遍,放下试卷的时候笑得眼睛眯眯,嗔道:“拿去给你爸签字,我好久没有动笔了。”
儿子一走,她又重重叹一口气,走近窗户,隔着一层纱,望向树。她不发一言地站着,站着,背过身后感叹一句:“终于结果了啊。”
可惜初果期的成果往往酸涩。树还没有学会怎样才能长出甜美的果,它太努力了,一心想得到一个交代。最终得到的,只有她因为酸涩皱起的五官。
她四处问询养番石榴树的方法,甚至说动丈夫,一家子一起出了趟远门,去一个盛产番石榴的旅游小镇,带回来的特产是几袋“养树秘方”。
我也能让她开心。她为它躬身施肥的时候,树想。
第三年的果实外观皱皱的,而且量很少。当它以为它又得不到她的赏识时,竟听到她说:“没想到这果长得这么丑,味道倒还不赖。”她几大口就把果咬完了,脸上的表情透露着内心的满意。
树也很满意,心想:她今年会多吃一点我结的果了吧?没想到她把摘完的果实,一半分给了儿子,一半配给丈夫,自己负责摘好洗好,摆好果盘,看着他们满意的神态,心满意足。
她真是一棵树啊。树在心里默想。
阿兰的二儿子出生了。回到树前的时候,大儿子跑出去迎接她,她一手抱着二儿子阿诚,一手揽着大儿子,喃喃:“终于回家了,终于不再流血了。”
树看着她旧手机的屏幕,上面大大的写着2016的年份,还有20:16的时辰。他的儿子拿着一部屏幕大几倍的智能手机,见到她就嚷嚷着说4G手机快出了,叫她帮他买。她难得看到这样亲近的儿子,忙不迭地点头应承。
她离开的时间太久,番石榴树的果期已过半,树叶承接着月光,偏黄的番石榴挂在梢上。有些过熟的果已然落了,在草的怀里躺着,等待着下场,宿命。
她和家人在大树前合影。大儿子皱着眉看着落下的果,二儿子大哭起来。她的男人虽然没说话,但也没牵着她手,一副随时准备走的表情。只有她是笑着看着镜头,笑得拘谨,仿佛自己青春未过。
邻居的闲言碎语飘到天空中,树也听闻。她丈夫与新相好共处六七年,期间数次被周边人撞见,早是小区里人心照不宣的“隐事”。树知道,她比碎嘴的人更早知,她好面子,对外不说,倒成了力证丈夫忠贞的人,多年来竟练成一段固定的对外说辞。
隔壁老她几岁的妇人将她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外遇?只是生意上的……那种伙伴吧?肯定是啦,我这个自家人不怪他,你们也别多想了。”还学着她的样子,左手在空气中上下摆动,右手把衣边拽成一团在空气中上下摆动。
树仿佛懂阿兰在想什么。她笃信的,不是她的丈夫不会抛弃她,而是那个男人已经过了为爱情冲动的年纪。她清楚她男人的性格,外遇对这个男人来说,跟高尔夫、台球一样,是排在生意稳定、家庭美满之后的消遣。她甚至私底下暗暗想,他只玩一个还是好的,如果他沾花惹草,染了什么病回来,那才危险。现在这样,他就一个干净长久的外遇,她已经很满意了。
十几年的婚姻,压在夫妻身上的不再是的轻飘飘的爱情,而是沉甸甸的责任。她为那个男人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使命,就凭她生的两个都是男孩,她丈夫已经不会选择离开她了。孩子在一个完整的家庭里长大,那是最好的,尤其是延续香火的男孩子,得当成父母的宝贝来嗣后才是。
可能在某些丈夫不在身边的夜里,她也会同情自己,但她不愿意承认自己没人愿意爱就可怜。
她觉得,只有觉得自己可怜的人最可怜。她的花已经开过了,有人赏;她的果也已被采摘,有人宠爱。她跟很多女人一样,一生只为开花结果。花给别人看果给别人吃,一点都不为自己留。
看客是否长情,赏味是否合意,那都是不归她管的下回分解了。
阿诚进入寄宿初中那年,阿兰病了,树也病了。她的身体被病魔蚕食,树的果实被害虫侵入。
阿兰没法阻止病毒,树没法治愈病况。
索性不管。放在原地,不过问。她再也不去专门看树,偶然树和她打一个照面,她和丈夫快速行过,它贪恋一个身影。
空气中传播着她和她的丈夫的谈话。不掺感情,但心平气和。树有听到邻居的闲话,她丈夫前几年生意受挫的时候,已经跟外头那个女人断了。那女人没有占到钱财的便宜,刚开始还在外头闹,后来认了命,嫁了一个普通男人,与阿兰的家庭彻底没了联系。
一个女人等待有了结尾。这个结尾不再接着开花结果的循环。多少女人亦如是,为他人开花,为他人结果;又有多少婚姻开完花结完果,又等待着下场丰收,但了无下文。
它颇想问她:“如果你不再能开花结果,那你是在为你自己活了么?”
它还想问她:“如果你不再关心我的开花结果,那我是正在为自己而活么?”
无人问津。
一个接一个的循环,一场有去无回的旅途,树犹如此。
作者:姚东璐,女,2001年生于南宁,中学就读于南宁三中,现为宁波诺丁汉大学国际商务专业大一学生。七彩的生活是立体的,需要用心和笔去感悟。身为星星之火,企盼能永远保持燎原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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