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3.10)
1
这一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看到我生命的沙漏几乎流尽,我要死了。
作为一只猫,我活了将近十三年,这并不是一个值得遗憾的数字。和外头那些灰头土脸毛色暗淡在严寒酷暑里奔窜求生的同类相比,我的一生优渥绵长,从未有过冻饿之虞。
我甚至从没生过病,除了现在。我右后腿上的瘤子越来越大,已经有些妨碍走路,我便长时间地卧在一个地方——客厅的角落,窗帘的背后,或者花盆的旁边。我感觉到稳定的、温和的疼痛像一小粒石子抛入湖中泛起的波纹一样一圈一圈朝我的全身漫开。自然的恒久法则和光阴的无私利剑仁慈地守护我,它们无法把死神挡在门外,但在它们的注视下死神得直视我的瞳仁,甚至说些庄严的词句,然后才用它枯瘦的手将我引向它的领域,而不是轻佻跋扈地挥动镰刀,玩笑似地了解一条性命。
人们经常用羡慕的口气说起我,和我的同类们,有九条命。如果我没有记错,他们是很会给动物身上加一些荒谬无稽的传说来满足自己的。月亮上的兔子,头上长角的马,还有背上缠着蛇的乌龟之类。九条命未敢奢望,但我们在生死上的确要敏感一些:叶子上露水的形状,风的语速,鸽子飞过地上投下的影子,自己身体里的一声似乎无限遥远但又无比清晰的闷响……我就明白了。我明白的时候,我就接受了。
我转动脖子,看到女人正从厨房走出来,她穿着一件浅蓝的薄毛衣,灰色的裤子。她坐在我身旁,静静地看着我。光阴的魔梭在她的眼角留下了疏浅的痕迹,她的注视投来,像一只沉静平和的手拨响我毛茸茸脑袋里的一组风铃。她说话了。
“咪咪。”她叫我的名字。
2
我还记着我妈妈。我和她一样,头上有三色花纹。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们出生在郊区的村子附近,在拥挤的小破窝里蹬踹撕咬,“咪呜咪呜”地大声叫喊。等到妈妈从外面回来,我们才终于能饱餐一顿。
一天早上,我们照例在妈妈怀里打闹的时候,一个裹着头巾手提篮子的干瘪女人在窝外头来回走动。她像变戏法一样从篮子里拿出些碎肉和骨头抛过来,妈妈弓起身子试探着前进,即便她保持了我们祖先以及造物所能给予她最大限度的谨慎和警惕,那几块肉散发出来的味道还是像命运之轮纺出的魔线一般把她一步一步诱向我们不可逆转的分离。
妈妈的齿尖刚刚陷进一块骨头,提篮子的女人手里的木棍就在地上溅起一片灰土,脆生生的一响。妈妈空旷的喉咙里回响起低吼,可对直立行走手脚并用的骄傲物种来说这不过是卑微的抗议。
“快逮去!”女人发号施令。
一个好像是从半空跳出来的小男孩接过篮子朝我们跑来。他也长得像他妈妈。一个一个我们被捉进篮子盖上一块花布。我探出头,看见妈妈在空空的窝旁边来回走着,她嘴里还叼着那块骨头。我们几个一致同意,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她了。
我一点不责怪妈妈没有保护我们,她只是太饿了。
几天以后我们坐着铁笼子摇摇晃晃来到城里,在一个吵吵嚷嚷,足有一千只猫狗的地方落下脚。来来往往的人把我们拿出笼子,摸一摸,又放回去。孩子们的哭闹或央求,大人们的断然拒绝或无奈妥协,笼子门开关和钞票易手时的细微声响在这个地方的一个小时里重复了几十上百次,形成一种旋律。阳光透过或多或少一张张彩色的纸照在我脸上,生命,我们这一身在河边林中的芜杂阴影里孕育的在古老动物的原始子宫里凝就的在饥饿满布的肮脏混乱里诞生的血肉被如此优雅体面地概括总结成几张裁切整齐面值各异的纸。还有什么理由能阻止他们戴上万灵之长的王冠呢?
这一天的太阳带着倦意颓颓欲坠的时候,一个穿着黑白花纹裙子的年轻女人带着她的儿子来到我的笼子前。男孩蹲在我跟前,眼里带着新奇直勾勾盯着我。我也盯住他看,我把头微微斜过去,他也照做,他的两只大耳朵好像要呼扇起来。这把我逗笑了,可他并没发现。年轻女人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目光在我和男孩之间跳转,我读到她的每一条思绪,她的犹豫和小小的担心,她的轻柔无声的自问自答。我只是耐心等待。
她目光的钟摆在男孩的脑后停住。
“皮,就要这一只吗?”她蹲下来问男孩。
年轻女人领着皮皮,皮皮提着我,我坐在紫色的小笼子里,玫瑰色的余辉花瓣一样洒在街边的店铺和猫狗们的脊背上。
3
我仍然静静地卧着不动,疲劳像一阵海潮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甚至连伸懒腰的力气都没有了。
“咪咪,难受吗?噢,可怜的咪咪。”女人用手挠挠我的脑袋。
我隐约听到门外的狗叫和孩子们的嬉闹声。十三年在我爪子的肉垫下缓缓流过,不出一点声音,我在想我认识的其他动物们:一只乌龟,沉默寡言的慢性子,他那深绿色带花纹的面皮上刻着恒久不变的冷淡表情;几只小鸭子,长满黄毛的短命鬼们,他们没有一个能活过两个礼拜的。
嘟嘟。我差点忘了,我怎么能忘了,嘟嘟。
这个黑白相间的,肉乎乎的家伙在屋子里逗留过几个月,我们还成了很好的朋友。我起初对狗没有好感,妈妈在窝里也常对我们说:“不要跟不认识的狗说话,不认识的狗给你肉你也不要吃。”但是我挺喜欢嘟嘟。
嘟嘟是个疯子,我对狗知之甚少但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他总在我睡得正香的时候把湿乎乎的鼻子贴在我脸上,我睁开眼睛看到他的大脑袋甩着,几颗唾沫星子正从嘴巴里飞出来。
“还睡呢,别睡啦,起来玩呀!”他凑近我的耳朵大喊。
他在客厅里横冲直撞,在沙发上连滚带爬,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散布他的气味。男人,皮皮的爸爸,常常把他提起来想要教训一顿,但嘟嘟的漆黑如夜的两只眼睛却总能替自己博得同情。
有一次嘟嘟把我咬疼了,我气急败坏地把他吼到一边去了。他委屈地独自卧了一天,甚至错过了晚饭。男人,女人,和皮皮都睡了以后,他悄悄地爬到我身边朝我道歉。
“把你咬疼了。”
“没事,我应该让着你些,我比你大嘛。”
“我以后注意。我喜欢和你玩,有时候我想你如果也是狗就好了。我们就能生很多小狗,黑白的,带三花的,肯定好看。”
“嘟嘟,你为什么总那么疯呢?”
“因为我高兴呀!”
“你为什么高兴呢?”
“因为我有个秘密呀!”
“什么秘密,能告诉我吗?你要是告诉我,我就把我的午饭让给你。”
“当然,那就是……”他歪着脑袋吐出舌头想了好一会,“那就是……哈哈我忘了哈哈哈,来玩呀,他们都睡了咱们玩呀!咱们去咬他们的鞋子呀!”他的表情恢复了平日的疯癫,一蹦一跳地走了。
嘟嘟最后被送走了,他太疯了。临走那天他把我摇醒,向我道别。
“我走啦。”
“再见,嘟嘟,照顾好自己。”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疯吗?你不想知道我的秘密吗?”
“想啊,告诉我吧那就。”
“我看见过人们杀牛,杀猪,杀羊,杀猫,杀狗。我们这些动物,皮厚皮薄,毛多毛少,好像都是一样东西做成的。就像你吃的猫粮,有好多种形状,但里面的夹心都差不多。用鞭子打我们,我们就会疼;用刀子戳我们,我们就会流血;把我们的肚皮剖开,我们的肠子肚子就会流出来。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浑身痒痒,想乱咬乱抓。”他面无表情,像狗里的哲学家,如果狗里面有哲学家的话。
这就是嘟嘟的秘密。我再没见过嘟嘟。
4
门响了,男人回来了。女人走过去跟他轻轻说了几句,两人在餐桌旁坐下。我腿上的瘤子又疼起来,我能闻到自己身上的一股味,我的视线有些模糊了。
我刚到这一家最初几天是在沙发底下度过的。只有饿极的时候我才循着牛奶的味道小心翼翼地爬出来,稍微舔几口就赶紧钻回去。他们的叫声我听不懂,他们吃的东西很奇怪,睡得也太少。有一次我正在赶往沙发底下的路上,男人的一声喷嚏吓得我一个前滚翻。
“咪咪”和“皮皮”是我最早明白的两个词。一个是我,一个是男孩,开始我还经常听混。我对他们语义的理解慢慢增加,我们也变得亲近。他们喜欢逗我,看我在地板上翻滚或者高高跃起的样子。我常常端坐在餐桌边上,歪着头一动不动盯着他们,一块鸡脖子或者一段炸带鱼总会在我眼前出现,这一招从没失灵过。
我和他们不是没有闹矛盾的时候。女人嫌我抓坏了沙发,男人总担心我把他的瓶瓶罐罐摔得粉碎。可我们没有隔夜的仇,第二天早上我的碗里总还是会有吃的。男人有时候喝得东倒西歪回家,他俩也会吵上几句,不出两天功夫又重归于好。如果我站在另一端把这十三年一眼望穿,不错,男人和女人的争吵变少了,他们更多地坐在一块,看书或者聊天,或者静静地不说话。有那么一两次我突然感觉到,他们好像我的孩子们一样,长大了。我想长久地和他们在一起,用我的绿眸子看着他们,哪怕再没有鸡脖子和炸带鱼我也心满意足。我想告诉他们,每次他们出门旅游把我留在家里,我对那似乎是天降的自由的狂喜总是极快过去,我有足够一星期的食物和整个屋子的使用权,但那安静——缺了拖鞋与地面的摩擦、面条煮熟时的咕嘟、烟卷燃烧时的窸窣——对一只猫来说也有些太静了。
大概从几个月前开始,我开始犯糊涂,把尿迹零零星星地散布在屋子的各个角落,而我总是在十分钟以后才反应过来,可等我再要找厕所的时候却又忘得一干二净了。
“她老了,糊涂了。”女人带着宽容的表情说。
有一天我又尿在地毯上,我蹲在原地怀着好奇端详自己的尿迹。我忽然想:我的妈妈哪去了?那个提着篮子的干瘪女人哪去了?嘟嘟哪去了?那个长不过男人手掌嚼不动猫粮的我自己哪去了?我好像在那黄黄的痕迹里瞥见了一切,一切的一切的一切。我从电视上听到人们宣讲上帝的神圣,崇高,与仁慈,在我看来他一点也不神圣,一点也不崇高,一点也不仁慈。他是一个藏在角落里捂着嘴偷偷笑的家伙,心怀鬼胎地盯着他的作品,他从那些垮塌的容颜衰竭的心肺粘稠的血管腐败的牙龈贫瘠的子宫剥落的指甲近盲的视线佝偻的脊柱羸弱的呼吸,和我腿上渗着脓水的瘤子里获得了莫大的快感,他紧接着想起那些蓬勃的肌肉润泽的瞳仁挺拔的筋腱丰满的乳房圆硕的大腿钢铁的脚踵烈火的注视山峦的躯干太阳的体温,他再也忍不住了,天堂荡起他的怪笑。
5
可是,皮皮呢?皮皮怎么还没有回来?哦,皮皮要等到秋天的叶子落了冬天的雪花飘了春天的青草长了,才从很远的地方乘着第一缕热风回来。我等不着他了。
七岁到二十岁,这是我陪伴他的时光。我的生命已经在死亡的床榻边即将沉沉睡去,而他像一只刚刚羽翼丰满的幼鹰正要振翅起飞。
从老家坐火车来的爷爷奶奶回去了,他一个人坐在小床上哭,哭累了就把我抱在怀里。我肚子里的咕噜声像是摇篮曲,他听着听着就困了,靠在墙边睡一会儿。我也盘卧在他身旁打个盹儿,直到窗外的声音把我俩一块吵醒。他睡得迷蒙的两只小眼睛还带着一点忧伤,皮皮呀,你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经历离别聚散,我也会是其中的一部分。你不要着急,大耳朵都哭红了。
皮皮有一阵子特别喜欢画猫,他的美术本上画满了一页一页的猫。他还细心地给我讲解,哪一个是猫妈妈,哪一个是猫爸爸,他们生了几只小猫。他画的猫都是直立行走的动物,两只胳膊的一头是两个椭圆形的手掌。虽然没有手指或爪子,这些椭圆也能轻松拿起铅笔,篮球,甚至游戏机的手柄。他是不是也幻想着我肚子上有一个能拿出千奇百怪玩意的口袋呢?
慢慢地,皮皮的耳朵显得不那么大了,他长高了些,满头粉刺让他有些尴尬地站在人群里。背着书包走在回家路上的小男孩在转角处朝我招招手,再不见了踪影。有一天他和一个女孩一块回来,假模假式地给男人和女人打电话问他们什么时候下班,得到他预想的答案后高兴得胡言乱语起来。他做贼心虚似地给我倒了满满一盆粮食,这又把我逗笑了,我朝他咧咧嘴,他也笑笑。
皮皮要去很远的地方,一年才能回家一次。男人、女人和皮皮都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谁也不知道该给箱子里装些什么,就塞几样东西,对它们的必要性展开辩论,再拿出几样东西,直到夜里两点才收拾停当。三个人围着箱子满脸疲惫地坐了二十分钟,没有一个人说了一句话。临睡前,他们的眼泪汇流在一起,淌入夜晚的每一个缝隙里。
我经常卧在皮皮空空的书桌上向窗外看。院子里满是疯跑的小孩子,跳跃追打,和小猫小狗们没有多少区别。我一走神好像又看到皮皮了。他提着小桶和铲子,戴着米老鼠的鸭舌帽和那些小孩子们玩,他们的笑声像闪着光的金子。所有孩子都跑回家了,剩下皮皮一个,他歪着脑袋看我。
我很想他。这时女人把我轻轻抱起来,朝书房走去。
“咪咪,看皮皮,皮皮叫你呢!”我几乎抬不起脖子了。
我看到了屏幕上的皮皮,他在朝我招手。他什么也没有说,我们只是静静地呆着。过了不知多久,疼痛漫山遍野袭来,我倒在了椅子上。周围事物发着光,飘乎乎的,我在女人的怀里,我感到自己轻极了。皮皮猛烈地抽咽着,他低下头,拳头砸着桌子。
别哭,大耳朵。
皮皮,我跟嘟嘟一样,也有个秘密,你不想知道吗?
你和那个女孩回家的那天,你忘了关你房间的门,我就一直坐在那,看你,看你们。别紧张,你们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我也没有多少时间给男人、女人告密了。我只是细细观察那个爱揪我尾巴的男孩,看他的羞涩、紧张和诚实。他脸上的表情就像许多年前那个下午一样,我觉得他可爱极了。
6
这是我最后的时刻了。疼痛稍稍减轻,但我的脑子里已经一片空白。我感觉我的整个身体正微缩成一个发亮的小光点。
光一点一点弱下去,疼痛已经消失得没了踪影。我浑身轻松,只是有些困了,我打算像一只货真价实的懒猫那样长长的睡一觉。一觉睡到时间也不曾踏足的地方。
再见,男人,女人和皮皮。留下些关于我的记忆,让它们成为你微笑的理由。
请把我埋葬在有花有草的地方。当泥土亲吻我面庞的时候,我就朝那云间的白城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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