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说她常常会做一些有预见性的梦。我觉得不太可能,认为她准是主观臆断,或是巧合。
小时候,我们住在平层房的集体宿舍,面积只有巴掌大。房屋前面的山丘上开了一家美发店,孤零零的,周边什么都没有。只记得老板是个年轻的女子,挺热情,后来女老板突然死了,那理发店就空置下来,日渐破败。死亡案发生后,街坊邻居们将案件描述得离奇香艳:女老板被人情杀后还被割掉了乳房,丢在锅里烹煮,喏,就是现在灶台上那口锅呢!
对于孩子的我们听得真真是心惊肉跳又欲罢不能。母亲对这件事倒是记得清楚,她说,女人命案发生的前几天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喊救命,喊得声音很大,女人死的第二天是大年初一,我们一家启程回外婆家过年,回来后听说年三十晚上发生了命案。
外公去世在一年的结尾,也是冬天。母亲在上半年经常梦见去医院,或在医院转悠。她说自己心里十分忐忑,担心是自己身体是不是有什么不好,下半年时家里长辈接二连三的病痛,果然经常去到医院照料。没想到外公也在这一年走了。自从外公去世,母亲再也没梦见过医院。
十岁那年,我被某种严重的疾病侵袭,最终只能做手术,庆幸的是手术十分顺利。母亲后来说,在发现病情前一年,她经常梦见双手怀抱着我,但是在她怀里的我完全没有生气,毫无反应。梦里梦外的她总是焦急又无措,病痊愈后她的梦也消失了。
有次她梦见大火,火光冲天,场面骇人。第二天坐在家里打麻将,只听窗外“砰”的一声巨响,玻璃窗上反射出金色的火焰,大家慌忙探出头,发现是小区里的变电房突然爆炸起火了......
母亲只读了初中,却是个极聪明能干的女人,因为有冷静的头脑,能看得很清楚,脾气和平,不会采取激烈的对抗,有浓厚的情感,前半生受过许多委屈与苦难,常常产生悲愤,所以操心病很重。她年轻的时候是喜欢读书的,喜欢《飘》,《红楼梦》,她说曹雪芹是个极其聪明和先驱的人,一个人怎么写得出一本小说,把几百年后的事都预见出来,可惜呀可惜,要是他不死,写完了,后四十回可不是这样的结局, 这部小说得多伟大 !我也喜欢读《红》,也听刘心武、白先勇、蒋勋等大师说《红》,突然发现母亲说的和大师们说的居然差不离,她转身做饭去了。
直至三十岁,我才开始真正去了解母亲,谈她兴趣爱好,她大部分时间在劳作,书看得少而精,还匀出点时间给麻将桌,可她却事事殚精竭虑,成为家里的指明灯。
林语堂先生说,往长远想,万事皆悲。看到这句话,第一反应想到了母亲。世事一旦都看透彻,人感到更多的不是庆幸而是无奈,特别当她并不是个能独善其身的人。所以,母亲的雷达时刻警惕,神经也崩得紧紧,生怕因人为使家庭笼上阴霾。
不管她的梦是否真的有预见性,她对于子女、父母与家庭的担心和关爱达到了极致,才会在大脑的回路里产生如此神秘的感召。我也非常忧虑母亲这种性格,为什么不能使自己轻松一些,少担心一些?“谁都想难得糊涂,可大家都糊涂了,很多事情还是得由清醒的人来收拾”每次劝慰她总是得到这样的回应,我才真心的理解她,天生的性格加压抑的环境如何轻易就摆脱。
我自己何尝不是一样呢?敏感的神经,强烈的情感,理性的认知,无一不受母亲的遗传或影响,且无法改变,似乎每个人都逃不过命运这支签。
我们这一代与父辈有太多挣扎和矛盾无法完全解开,特别是双方性格都强硬,爱极也恨极,等到自己成熟,将为人母,才理解父母所做的一切。但真正的理解却是不容易的,它不是表面的妥协,不是暂时的顺从,不是突如其来的感伤,那只是对别人的痛苦颇有同感,而只是本能的予以抗拒,免得它殃及自己的心灵。真正的理解或同情是毫无感伤色彩,富有积极的精神,下定决心和别人一起经历一切磨难,直到力量耗尽。
现在的我常常挽着母亲的手在黄昏下散步,看着夕阳的余晖掠过每一处留下的阴影,掠过她耳鬓的白发,走过落满鲜艳花朵的草地,如同走过我们的青春,看树荫边的小猫慵懒的蜷在母猫肚皮下打盹,我感到了一种永恒,这是比快乐更幸福、更持久的,是宁静。
如果,人类无法避免面对死亡的终极恐惧,能躺在母亲的怀中闭上双眼,或许,死神也没那么可怕。
母亲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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