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坐很多人。
人静默地坐着,但还是嘈杂。
医生在拿药,对面感冒的女人和情人说着话,年轻姑娘手忙脚乱地把水壶放在爷爷的可移动临时病床上,水壶乒乒乓乓摔了下来。
急诊室进门的五条钢排椅上坐很多人。
多数人呆滞地看着前面一堵白墙,好像在等待电影开场。手握着手的像是爱人,如果是独自一人就低头看手机。
这些人没有病,却会每天晚上在这里坐几个小时,或许有人会通宵,不知道会不会有人赶他们走。
为了蹭医院免费的wifi,为了躲避深秋的寒风,为了闻一下消毒水的味道,为了不在家里睡觉,总有理由的。
如果你真的去问他们为什么,有人会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有人只会回答睡不着。
很多人在医院边上临时租了房子,几十平米的老房子好像是一只腐烂的麻雀。内部五脏俱全,小房子味道却很大,年久失修,电路老化,一切东西摸上去都是油油的。楼道很窄,栏杆锈铁,蜘蛛结网,灯时常不亮。晚上睡不着他们就来急诊室的钢排椅上静默坐着,好像在集体进行一场怪异的祷告。
急诊室的小厅左拐是一条长廊,长廊右边是ICU狭窄的入口,有人可能和我一样不知道ICU是什么,重症监护病房,每天只开放下午的两个小时让病人的亲友探望,每个病人的亲友在同一时间段最多只能进去两位,进去的时候必须给手消毒戴口罩穿防护服。每天下午到点这里都会挤满人,等待病房开门,好像他们将要参观异形人动物园。虽然他们都知道每次只能进去两个,但是来的人仍然很多,有些人在里面呆一个小时,有些人几分钟。最后所有来探望的人都被赶出来,出来以后的人无处可去。
深夜静默坐在急诊室的人大多是这样的人。
好像他们每天生活只是为了ICU病房开放的这两个小时。
剩下的二十二个小时在出租房太憋闷,去街上逛没心情,刷手机无目的,吃饭没味道,睡觉睡不着。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在相同的人群里坐着总会有归属感,哪怕一句话不说,至少不会一直流泪。
工作?不存在的。大部分的人都从外地赶来,虽然在这里一天只有两个小时有意义,但也只能待在这里无处可去。
其实也没什么好探望的。
ICU里的病人仿佛都醒不过来。面相丑陋,割开了喉咙插了呼吸机,鼻孔里插了胃管,躺着不动,有些人眼睛睁不开,有些人睁开了眼睛珠子咕噜咕噜转好像是瞎子,或是盯着天花板淡漠地看着。
如果病人的感觉没有丧失,他们每天会听到有很多人两个小时不间断地大声叫喊他们的名字,带着沉重的希望和哭声,有人拍他肩膀,有人扇他巴掌,有人扭他的耳朵。如果躺在床上的是我,我肯定会从病床上跳起来在每个人头上扣一记响亮的爆栗,大喊“别吵了老子烦死了”。
可是他们永远不会跳起来。
坐在这里的人已经很幸运。
有些重症病人早上刚拖进ICU下午就死了。
有些重症病人躺在ICU里住了六七天,每天病床上挂着的单日医疗账单显示一两万,当然,还没有包括手术费。
医生说:尊重你们的选择。
家属说:不治了,没钱,回家。
等待死亡的那个人永远没有意识知道自己给家里人欠下一屁股债。或者有意识地惧怕家人的无情和死亡的降临。
有钱真好。
活着真好。
有的人出了车祸,有的人喝酒脑出血,有的人被狗咬没打疫苗,有的人仅仅是因为剪掉了脚趾头上的鸡眼。
这种时候,静默的人们咀嚼着那些讲故事的人描述的比自己更悲惨的故事,会觉得生活稍微可爱了一点。
刚来这里呆着的人会流泪,每天都来这里的人就不会了。
也可能会是这样的,有人在地砖上铺被子睡觉被医院的人赶走,有老太婆烧香念经,年轻小伙子在边上打着王者。不知道什么地方偶尔传来撕扯深夜的尖叫和哭嚎,好像又有人死掉。
很多人都习惯了。
医院的深夜总是相似的,不同时期不同的人经历着同样的痛苦,等待永恒的下一个黎明到来。
文 | 申屠佳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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