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君老矣
2017-07-21 谷爱琴(原创) 谷爱琴的午夜梦
敬顺家的暴力倾向应是遗传的。
她记着她的爷爷模样,小眼,大鼻子,牙齿有些往外龅,嘴角下垂,皮肤白,干净,暴戾,外号白虎。
敬顺的爷爷打她的奶奶,从村东打到村西,奶奶一路落荒地跑到敬顺家,敬顺的父亲正给病人诊脉,(敬顺的父亲是个村医)看到一脸血污哭叫的奶奶,又恼又急,两步叉到正追赶着的爷爷的身边,炸雷似的一声呵斥,让爷爷僵在那儿,手中的棍棒自动落在地上,咕咕噜噜地滚到一边。
从此,爷爷再没打过奶奶,半个月后得了瘫病,更是想打而不得了。
其实,爷爷不单打奶奶,他的三儿一女也是在他的棍棒下长大的,他们的身上都留有棒伤的痕迹,承载着疼痛的记忆。敬顺三叔的一只胳膊是无力的,那是拜爷爷所赐,曾经被敲断过。
然而,敬顺从没听过父亲对爷爷暴力行为的评论,母亲有时多言提起,会被父亲严厉喝止。
敬顺的父亲可以说完全遗传了爷爷的一切,不单是长相上,更是性格秉性上。
敬顺的父亲是完全的一家之主,说一不二,家是他的疆土,势力范围,大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势头,父亲是家中的桀纣,暴君。
敬顺从小是在父亲的咆哮和父母的争吵打斗中战战兢兢度过的。忧郁和恐惧就像饭菜中的盐,浸含在她的血液中,未曾离开过她一分一秒。她瘦小单薄,小眼,大鼻,白皮肤,完全的另一个“白虎”。和父亲,爷爷站在一起,没人会怀疑他们不是一个老奶奶下的蛋。遗传基因的力量是如此强大,让人无可奈何。
敬顺愿意像妹妹一样长有母亲一样温厚敦让相貌的。
敬顺父亲身上藏有一颗不定时炸弹,随时可以引爆,引爆的结果是鸡飞狗跳,人嚎驴叫,(敬顺家养有一头驴,这头驴像敬顺一样胆小,老被吓惊,所以就叫起来。)而后又人声鼎沸,劝架的,看热闹笑话的,家成为战场闹市。
敬顺像个小老鼠一样,时常被这种大的震撼吓得躲躲藏藏,即感觉到羞辱,又怕引起关注。敬顺还敏感的扑捉到,父亲对母亲是一百个不满意的,可他们已有五个孩子了,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父亲又没有和合则合,不和则分的胆识,所以,他的心中总有无明业火扑闪着,烧向家里的每一个人,而针对母亲的时候最多。
敬顺的父母都是毒舌,可能是在他们争吵对骂中练就的。仓颉造字时之所以能惊天地,泣鬼神,应该是当时就能通灵于以后有敬顺父母这样的人要用他的字。敬顺父母的毒舌放出的毒汁,基本上能达到见血封喉,一招致命。敬顺对父母的怨怼和毒言从没反驳过,沉默如暗夜中的哑子。
敬顺如纤弱小草一般,在风霜刀剑中悄悄生长。当然是摇摇欲坠,瘦骨嶙峋,病病殃殃的。终年咳咳着,母亲看见她就皱眉,不知是嫌弃还是可怜。
不久,敬顺得了一场大病,一直发烧,不想吃饭,随便卧一个地方就不愿动弹。后来,一次次昏厥过去,她被送进医院,医生说她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贫血。病中的敬顺看到父母不再争吵,当时奶奶也病着,但大多时候,敬顺父亲还是守在她的身边,命令母亲为她做好吃的。亲自喂她药,背她去厕所,在敬顺难受得哭的时候,爸妈都陪着落泪,爸爸说,别怕,顺儿,有爸爸在。
那真是敬顺最幸福的一段时光,敬顺想,就这样病下去吧,死了也值。众神若死,爱就是上帝。
敬顺终于被治愈了。
家却又恢复了原状。敬顺得病就像一个插播广告,广告播完,正剧开始。
敬顺面对着正剧中的种种不堪,无处可逃,只能硬挺着迎面而上,两眼干瞪瞪地看着。如同船头对着浪头般,冲过一波又一波。所幸的是,敬顺挺了过来,并一路直奔到人生的不惑之年,有了自己的家,孩子,和工作。敬顺有时心里会产生一种捡了大便宜感觉。自己这样的人怎么也有了工作和孩子。
父母的家还是一如既往,尽管家里只剩下父母两人,争吵还是连绵不断。母亲一见她就是数落父亲的不是。就是敬顺这么大年龄了,父亲还是面子一点都不留,一点点屁大的事,就火冒冲天,闹个天翻地覆。敬顺看听到这样的局面,头就发蒙,烦躁不堪,只想快快离开这种熟悉又令人厌恶的场景。
敬顺后来长了心机,以后去娘家,就选择在晚上,丢下孝敬父母的东西,说几句浮面上的话,掉头走人,赶往自己的家,省得受他们吵闹的煎熬。母亲总是埋怨她,为啥总是晚上来,白天不行吗?敬顺敷衍说,白天要加班,忙。母亲就赌气说,那以后就别来了。
父母之间发生的大事是敬顺在给学生上课期间,哥哥打电话告诉她的,要她抓紧到医院来。敬顺一路上心要揪巴到嗓子眼上,想象着各种最坏的可能。
赶到医院,母亲正在急救室,敬顺问哥哥怎么回事,哥哥黑虎着脸回答,打架了!
等了约有三四个钟头,母亲被从急救室推出来。头脸被厚厚的纱布包裹着,血从里面还在隐隐的渍洇出来,母亲呻吟着,不时的嚎出一声,不活啦呀!
母亲被父亲打了,用手电筒的充电器。这年,母亲七十二岁,父亲七十四岁。
敬顺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既不是心疼母亲,也不是憎恨父亲,好像是一种厌恶和羞辱合并在一起。让她恶心到想呕吐。偏巧这时有个熟人,问敬顺受伤的是谁,敬顺不耐烦地摆摆手没回答。
母亲在医院里住了三天,非吵着要回家。医生说,幸好没伤到大动脉,回家之后千万别感染了。
敬顺向学校里请了假,回娘家专门陪护母亲。父亲和母亲分屋而居,敬顺只在母亲居住的房间,和父亲一句话也不说。敬顺问母亲,为何被打成这个样?母亲不说。只说两人吵急了,就被打了。敬顺说,你做了啥事,要把你朝死里打?母亲又不吭声了。
敬顺心里憋闷极了。有一天问母亲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闹出这样档子的事?母亲忽然睁圆眼睛怔怔地对敬顺说,你想让你娘说实话不?敬顺说,你这不是废话吗?
敬顺的母亲说,你爸和xxx在一起叫我捉住了,这是第三次了,我气不过,要去大街上吆喝,他拦住我,对我吓了狠手。你娘要说一句假话,让我不得好死。
敬顺一时间被这种事吓住了。好大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当天晚上,敬顺去了父亲的房间,父亲的脸讪讪的,敬顺的脸像蒙着一层灰黑的云。问父亲,到底怎么回事?父亲说,你娘说话没个着落,胡咧咧,我急了,没控制好自己,就打了她。
敬顺说,说真话,又没外人。父亲顾左右而言它地说,你娘要死了,我也不会活。
敬顺忽然大声说,你觉着死了就算完事了!娘一头的血窟窿,别人问起来,该怎样对人说。我和哥哥该咋做人?现在网络这么发达,一下就会传遍全世界。
敬顺忽然就哭了。跑着从父亲的房间离开。
敬顺原以为父亲只是脾气火爆,品格上是没有可说的。父亲是整个家族的道德楷模,因为这个家族的家庭之间有了矛盾,基本上都是找父亲解决,他们认为父亲是公正的人。敬顺也曾以这一点而自豪。
敬顺失语了,她无法面对父亲,会感觉浑身不自在,但她又谁也不能说。
敬顺心里郁闷至极。想,一个人活得久了,真是什么事都可以遇上。敬顺时常还会无端的伤心起来,接着就和丈夫闹情绪,丈夫其实是宽宏大量的,但经不住敬顺老是无端挑事,有一次就脱口而出说,你要真觉着和我过着不幸福,咱们就分开。
敬顺捉住了这句话,不依不饶,说丈夫早就有打算和预谋,然后嚎啕痛哭。沉沉的深夜中,敬顺的长哭显得幽凉而凄怆,伤痛得难以自制。这把她丈夫给吓住了,反过来又安慰她,敬顺那一刻忽然想对丈夫说出父母之间的事,但还是忍住了。
敬顺有将近一年不和父亲说话。尽管父亲的性情大变,敬顺还是难以接受。母亲节,父亲节的时候,敬顺同事总是竞相炫耀给父母买的礼物,敬顺默不作声。以前买,现在不买了。
母亲总是打电话让敬顺回家拿吃拿喝的,敬顺大多时候说没空。母亲应知道她的心结所在,劝敬顺,人都会犯错的,那毕竟是生养你的爹。敬顺不说话,不耐烦,生生挂断母亲的电话。
敬顺有一次给学生布置了一篇作文,题目是《我敬爱的一个人》。有个学生写的是父亲:我爸爸的脾气是暴躁的,又是爱我的,容不得我受半点委屈。并用生动形象的事例和语言表达了这一中心,文章真实感人。有一些内容好像说到敬顺的心坎里。敬顺把这篇文章当成范文。讲的过程中,敬顺一次次想起自己的父亲,因为自己从小身体弱,总让母亲额外做吃的给自己。曾有一个男生欺负自己,父亲不顾一个大人的形象,半路截住那个男生,威吓那个男生,要打断他的腿。还有更惊心动魄的一次,是父亲送自己上学,在饭馆里遇到三个喝酒混混,对敬顺说一些猥亵的话,父亲一人顶三人,和他们打起来。父亲被打的鼻青脸肿,并在此以后让敬顺学习了散打,散打班里没有一个女学员,敬顺不愿学,父亲就让母亲陪着敬顺去学,说以后免受欺负。奶奶曾一次次说女孩子不用上学,爸爸很武断地打断奶奶,说,又不花你的钱,少管闲事。回忆泛起,敬顺伤心欣慰轻松,似乎从身上卸下了很重的东西。
敬顺的心情好了许多。但还是不主动和父亲说话。
后不久的一天夜里,敬顺做了一个梦,是父亲过世了,灵幡竖在街上,敬顺哭,一直哭,哭的嗓子噎住了,心痛得发不出声,喘不过气来。敬顺醒了,一大会子,才知道自己在梦中。可敬顺的枕头已湿了一大片,敬顺明白自己在梦中是真哭了。
第二天,敬顺就回了娘家,看到父亲和母亲都好好的。敬顺放下心来。敬顺鼓足勇气主动走进父亲的诊室,叫了声爸爸,并撒谎对父亲说,自己这一段胃口不太好,让父亲给自己开点药。敬顺父亲怔忡了一小会儿,忽然马上对其他病人说,你们等等,我要先给我闺女看看病。父亲对敬顺的举动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
敬顺开始主动和父亲打电话,努力让自己恢复到常态。电话那一端的父亲诚惶诚恐,以前的跋扈专横全消失。母亲也说,从那件事后,没再发过脾气,换了个人一样。
敬顺带着儿子回娘家,父亲像个小孩一样,带着儿子满街游玩,儿子要什么,他都买下来,儿子大声宣布说,他和姥爷是最好的朋友。敬顺的丈夫笑儿子说,经不起金钱的诱惑。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
敬顺想,就这样平平稳稳的过下去吧,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借用的是胡兰成写给张爱玲的话,算是附庸风雅一次吧。
然而,只半年不到,敬顺在深夜凌晨两点的时候接到母亲的电话,敬顺驱车迅速赶到医院,父亲正在急救室抢救,是突发的脑梗。敬顺的心提到嗓子眼上。
抢救及时,父亲两天之后醒了过来,却在以后只能坐轮椅了。
敬顺没班的时候就回娘家,推着坐在轮椅上的父亲到处走,广场,鸽子园,龙湖湿地,耕读小镇,五颜六色的家家巷胡同。在家家巷胡同的一次,父亲突然对敬顺说,你记得吗,在这个地方,我把你弄丢了,找了很长时间,我当时都吓瘫了,也不敢给你妈说,当时,我就想,若找不到你,我也就不回家了,幸亏你后来从一个小商场被找到了。你那时应该才三岁,不,是三岁半,你还记得吗?敬顺在脑子里极力地搜索着,是真不记得了。但敬顺撒谎说,记得,记得,找到我之后你还给我买了一包大软糖。父亲接着说,买糖这回事我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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