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伤城记》衣露申
引子
“余杭有李姓乡绅,其女幼与林府定亲,林子未及弱冠而殁,李女亦自尽殉节,合县称颂。”
--《余杭县志》
这是间小小的墓室,上圆下方,有一点墓室特有的霉腐味道。四壁的长明灯闪闪烁烁,更加点阴森味道。
间中摆了一口木棺,漆新的很,应是新葬。有一个人伏在棺上,絮絮说着什么。
“女儿,莫怪爹爹狠心,你看如今合县都在称赞你,还说要立牌坊。更何况,爹爹把家传的翡翠腰环都舍了给你,让它陪你。女儿,千万别怪爹爹。”
四周静极,仿佛都能听到灯光霍霍跳动的声音。明明是密封的墓室,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一阵细风,仿佛要吹进人的骨骼细缝里。那人忽然慌乱的四处张望,手都不自觉颤抖起来,掉头就跑,几乎跌了一交。
墓门缓缓的掩上了,留下的只是寂静。
角落里忽然闪出两个影子,浑身漆黑。一个发出一声怪笑,“呵,李老头可能还以为他的女儿复活了呢,看吓成那样。”他们走到棺木前,脱下头罩,原来是两个盗墓者,一个长方脸,一个浑圆脸。长脸的那个使了个眼色,圆脸人会意,两人一起扶住棺盖使力。
那棺板也不算如何厚重,可两人凝力半晌,也纹丝未动。
圆脸人脸上现出恼恨的神色,“李老头真是吝啬,墓室里空空的,看来好东西都在棺材里。”长脸人若有所思,没答话。墓室里的长明灯不知为何,灯焰忽然一矮,暗了一暗,才既而又大放光明。
两人面孔上都现出惊异的神色,但片刻又镇定。圆脸人一回头,一盏长明灯下,赫然放着一只碧绿的腰环,光泽柔和,纵使此处光线昏暗,也看的出是价值不菲。
圆脸人面孔上现出惊喜的神色,一把抢在手里细细端详成色。长脸人有点犹疑,“老二,这事情邪门,刚才怎么都没看见这东西。”圆脸人露出点不屑,“你我做这门,邪门的事情还见少了?只要明天一早上把这宝贝脱了手,你我够过活好几年了。”两人未作停留,也匆匆走出了墓室。
只余那星点灯光,在大理石砌成的墓壁上闪烁跳跃,做出千百个诡异的影子。
忽然,不知从哪个角落里,传出一声低低的笑,似一个女子,心满意足的在冷冷的笑。
灯芯结了一个灯花,轻微爆响一声,无风自灭。
章回壹南宋。杭州。
这不过是个最寻常的五月初夏的上午。
他是尚书的远房又远房的亲戚,投奔到这京师繁华地,想边谋取份差使,边等待科举。然后一举成名,光宗耀祖。这样的亲戚尚书府不知一日来多少个。连门房的下等仆人都穿的比他鲜亮些。坐了半日的冷板凳,才有人懒洋洋的传唤他,带他进去。
他亦是五尺男儿,亦是诗书教化,只是今日求人,不得不低头。他尴尬的,但却恭敬的,跟在那青衣小厮的后面,穿花越柳。
尚书府邸,楼台亭榭,层层叠叠。未到三步五步,他已迷了路径。又或者是他被这锦绣春光所迷,自身都看不清,哪还理会得了路径呢?
他徘徊在回廊中,园中的花这一刹那开的特别热烈,纷纷扰扰,香味浓烈馥郁,被阳光一逼,简直妖冶。他就是那个刹那被迷惑的,从此有妖魔盘踞在心,原是谁也怪不了谁的。他不由自主的移动脚步,花丛极深处,忽然穿出一点笑,轻,凉,仿佛一只小手,召唤他,引领他。来,来,走到这里来。
他渐走渐深,迎面一堵花墙,近千朵蔷薇花齐齐盛开在花架上,全部是浓烈的红,跃入眼帘,简直一直可以烧到人心底最深处去。花墙前的秋千上,站着一个少女,穿一身雪白的薄丝衣裳,腰间环了一只碧绿的翡翠腰环,越发衬的衣裳雪白,翡翠碧清。她手里拿一枝雪白的蔷薇,正轻轻的荡,微微的笑。
他心头一阵清醒一阵迷茫,倒觉得迷茫时比清醒时还快乐些。那少女抬起头来,容颜雪白,竟衬得上千朵花都没了颜色。她问他,“你是哪里来的?”
他迷惘的看着她,不开口,因为不知如何开口。
她笑的越发厉害,直把手里的雪白花枝掷过来。他连躲也不知道了,花茎上的刺擦过面颊,留一道血痕,微微。旁边有丫环急急奔来,“小姐在这呢,叫我好找,该回去了。”她跃下秋千,又回头望他一眼,轻轻笑,“呵,原来是个傻的。”
他忽然知道她是谁了,尚书府唯一的千金,想也知道是尚书爱若珍宝的。他在那里呆立了很久很久,才走近秋千。有两三只黄蜂仍嗡嗡的绕着秋千绳索,徘徊不去。呵,黄蜂频扑秋千索,有当日,纤手香凝。
他心中魔障陡生,从此扎根盘踞,顷刻万丈,蓊郁盎然。
他轻轻拂上那抹伤痕,暖而腥甜。他忽然笑起来。千金小姐不会嫁给穷小子。可便是他考取了功名又怎样。她这样的家世,又是这样的相貌,将来尚书府的娇客,定是有无限门第背景的世家公子。
他笑起来,微凉而悲怆。
他没再进府去,寻旧路而返。桃惭李妒,他抛逐身后,空自喧哗。
他果然考取了功名,小小的进士及第,留守京中,做一份小小的无甚重用的官职。故事中落魄书生高中状元,皇帝欲把公主相嫁他还推三阻四的传奇在现实中也只能是个传奇。他既无身世背景,也只能做每三年大考中那几百名进士中最前途暗淡的一个。
但世事有时竟比传奇还匪夷所思。
未出一年,位高权重的尚书不知被谁参了一本。皇帝本已忌惮尚书的权威,加之又有早已不和的党派的煽风点火,尚书忽然之间被连降三级,一时气苦,便魂归地府。昔日显赫一时的尚书府就这样败落。且尚书膝下只出有一个女儿,更加难以管束家中的事物。家丁们个个人作鸟兽散,连家私也被卷带的几乎丁点不剩。
他寻到她时,她已是意料中的尘灰满面,仍穿件雪白的缎裙,看的出是繁华时的旧物,但已同她的面孔一样积满尘埃。但腰间仍奇异的环着那翡翠腰环。那一点绿,碧清凛冽。
她已经不记得他,她做小姐时,不知有多少王孙公子渴望见她一面,也不知有多少奇珍异宝在她面前渴望能搏她欢颜一笑。他不过是某日最不经心的一次流连。但如今,辗转而来的,只有他。而最终得到她的,也是他。
理所当然的,她嫁了他。隔过年去,便诞下一对儿女,玉雪可爱。
似乎前尘旧事,往日伤心,都已经渐渐淡去,终于消失。
有时夫妻两人闲谈时,她会忽然闲闲说起。“爹爹那时那样显赫,竟然也说倒就倒。满朝上下,不知是谁会千辛万苦抓他把柄。也不知是为了什么。”她一双眼睛晶莹剔透的望住他。原来她没有忘,这样安逸平淡的日子,也不能使她忘记。她曾经的尊贵与没落。
他微微的笑了,“官场风云莫测,什么事情都难说的很。”她沉默的看着他,半晌回过头去,不再做声。厅堂里四处宣泄着冬日的阳光,照射的皮肤上,暖而微痒。
他仿佛真的时来运转,官职做的越发大起来,家中院落亦隐隐有了旧日尚书府邸的气派,园中根盘树绕,房舍雅致。但他从来不许花匠种蔷薇。那种灿烂如云霞的花朵,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都不许在园中种植。
他心里最美的蔷薇花,早已凝固在那个五月的下午,永不凋零,亦无可取代。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如何钟爱他的妻的。他为她买来无数玲珑的头面,但她皆不爱,独独只环着旧日那只翡翠腰环。那明亮的翠绿色,映在他眼中,不知为何,总是一阵阵发紧。
那一天的深夜,她辗转忽然自梦中惊醒,伸手摸摸身畔,竟是空落落。她心头怔一怔,坐起身来,正看见他推门出去,门开了一条缝,挤进的风将他衣角吹起,飘飘荡荡,身姿步伐都透着说不出的奇怪诡异,总觉得轻飘飘无所着落似的。
她张口欲惊叫,但随即掩住嘴巴,默不作声。片刻间心意流转,她已经明白,这种奇异的现象,就是她曾听说过的离魂症。据说害这种病症的人半夜会在不清醒间做心底最想做或者是最想补救的事情。
她念及此,不知怎的心念一动,竟也悄悄起身,尾随他而去。
他轻飘飘一跳一跳的走着,心中不知存什么样的念头,脸上总带一点莫名的笑意,得意的欢欣,仿佛预见到什么欢喜的事情,看起来诡异非常。他走进书房,坐下来,呆呆坐了一会,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些什么,忽然抬起头来阴恻恻的笑了,月光正投射在他面孔上,青白鬼魅。
她在窗外静静的看着,面孔上似什么表情也没有。过一会,待他走出书房,又一步步飘回卧房时,她才走进去,拿起那张纸来细细看了半晌。窗棂上一栅栅的,镌刻的流年百蝠的图案,一只蝙蝠的阴影,正隐射在她的眉间眼底,停滞不飞,黑洞洞的一片。
那一日是冬日难得的暖晴,诱的庭前的春花,以为韶光已至,在风中颤颤的开出花来。这花朵,在明日就会因为寒冷而枯萎凋谢。但一个有心欺骗,一个存心受骗,原也是谁也怨不了谁的。
他站在厅中赏玩一朵未开的水仙,花朵半开,但已经有馥郁芬芳,让人沉迷。她盈盈走来,手中的提盒精致,竹蔑编制,嵌小小的珐琅,花纹细小。
他接过来,带一点嗔怪。“何需夫人亲自送来,家中仆佣无数,莫劳累了你。”这许多年过去,他仍如初见时,把她当作眼中明珠,手中瑰宝。
她笑,容颜似乎特意装扮过了,眉间用胭脂点过了梅花妆,愈发衬的肌肤与衣裾雪白。她的腰间,也仍旧环着那只翡翠环,依旧碧绿可爱。
她自提盒中取出四只钧窑瓷碟,雨过天青,隐隐有冰裂璺碟中盛四样精致小菜,还有一小壶酒。她笑吟吟看住他,轻声说,“我们大概很久没有共谋一醉了吧”。他没答话,细细看着她。她似乎与往日有一点不同,看不出,但他觉得到。他眉间是不解,但慢慢他似乎已经明白了,轻轻叹一口气,坐下来,斟一杯酒,一饮而尽,酒入愁肠。
她就站在他身后,有一点暗香,细微飘渺。
他似忽然想明白了什么,神色安宁下来。他又夹了一箸菜。她家学渊源,府中自然有密传的私房菜,故那菜色无疑是美味的。他微微的笑着,他想,这些年来,他不是不快乐的。
他唇边一直带着那点神秘的笑意,喝酒吃菜,十分快意。她也就站在他身后静静静静,仿佛石像。
很久很久他才开口,声音轻且低沉,“你都知道了吧。”他的声音里,苦涩有一点,解脱有一点。她点点头,狠意陡升。“原来真的是你,害我家破人亡,落魄至此。”他唇边仍有那点笑容,“是,是我,是我不好,为了得到你,为了得到那点可遇不可求的快乐,害你这么难过。”他闭上眼睛,“真对不住你。”
他的面容浮上一层黑气,他仍在轻轻诉说,“但这许多年,我从未安心过。故我明知那酒菜中有毒,仍义无返顾吃下去。”
他看着她,惨淡面容,但微笑仍鲜艳,越发显得凄凉,“这是我欠你的。但是,但是,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再一次我也会这样做。”
他竭力伸出手去,想去拉住她的手,但最终只拉住了她的衣角,他已经颓然倒地。
她神情迷乱,喃喃问,“你为什么不后悔?”
她转身走进内室,床上她那一对才满周岁的儿女好梦正酣。她坐下来,轻轻拍着他们芳香柔软的小身体,口中温柔的低低哼唱,过一会,才慢慢说,“宝宝好睡,爹爹对不起娘,娘也对不起爹爹了,怎么办呢?不如我们一起去另外一个地方吧在那里,谁也不会对不起谁,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迷温柔。她抬头想了想,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低头又说,“宝宝们先去找爹爹,娘一会就来,别哭,好宝宝。”
有血溅出来,溅在翡翠腰环上,殷红翠绿,入眼夺目。
她仰头看,梁上一早有雪白绫罗飘飘荡荡,悬成一个环。环内有风光无限,锦绣斑斓,引诱她伸头进去细细端详,无限回忆。
那年她十五岁,贪图春光盎然,去园中荡秋千。那一日的蔷薇花奇异的盛放,辗转妖旎。万丈魔障,自心头生,自彼时生。
章回贰八十年代。香港。
冷夫人这个奇怪的主顾是朋友辗转介绍而来的。
那时我刚从英伦读心理学硕士回来。读书时嗜爱爱伦坡,柯南道尔和克里斯蒂的小说。故归来后在商业街租下一个门面,开了一家小小的侦探社。
一个开侦探社的年轻女子。即便是在这个光怪陆离无所不有的大都市,仍旧是一件稀有的事情。但难得的是,生意居然不坏。很多名媛贵妇慕名而来,要求调查她们失踪的宝石和不忠的丈夫与情人。
可怜的女人们,她们生命中唯一能拥有的,也不过是那些闪亮的石头和若干个男人。她们通常倚在锦绣团花的绸缎垫子上,絮絮的一说就是一个黄昏。
故我也觉得,我这里象一个心理诊所,多过象一个侦探社。
在她们之中,冷夫人无疑是最特别的一个。
她要求我登门造访,且给出了丰厚的车马费我独自开车循地址而去。那是一处相当偏僻的远郊。幸而我开一辆四轮驱动的SUV,爬山涉水偶难不倒我。以前我亦同都市中的所有妙龄女子一样,开一辆外型娇俏小巧的日本小车,一日傍晚在郊外抛锚,真叫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自己独身又不敢下车检查,只得即时拨电话给拖车公司把我拖回去。自那次之后,我立时更换了这辆SUV,山高水远都不怕,鬼门关都来去自如。
可见都市女子若找不到一个强壮的肩膀可以依靠,那么找到一辆强壮的车子代步也是好的。
千回百绕,当我终于找到那幢宅子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夕阳的色调斜斜的折射成一种旧画般的昏黄色。当隐隐见到那幢如同莫奈的图画一般的小楼时,我忍不住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气我并非少见多怪之人,多年的留学生涯已使我养成无论面对什么都懒洋洋一笑而过的做派。
房子是一幢三层小楼,西班牙式建筑风格。楼侧是一方湖泊,尽管极力仿照天然湖泊的意趣,几乎乱真,但附近根本就不应该有任何天然湖泊。
我在大门前鸣笛,半晌有人为我打开院门。我又开了三四分钟才到达小楼前。
近看原来小楼外观是一种非常浅的婴儿蓝,乍看还以为是雪白拱门,石砌的小小露台上爬满常春藤,间中点缀一小朵一小朵星星似的灰紫色小花这并非一幢新建筑了,但这种西班牙式建筑,旧一点反而更有味道我推开橡木大门走进去,厅堂内的主色调是种很深的蓝色,室内仿佛有种很特别的光源,照的每件物什都显得十分光辉灿烂。我仰头看,原来厅堂高与楼高相等,屋顶上有天窗,镶了一种罕见的彩色碎镶玻璃,拼出的是圣经人物,阳光透过玻璃射进来,五彩斑斓。
有人自长窗前缓缓转过身来。我怔了怔因为她美,与我以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同。
她已经不年轻了,大约已经三十七八上下,眼角也隐隐有了细纹,但眼神仍碧清,且身上有一种安静的味道。她只穿了一件式样简约的黑衣服,没有什么首饰,只在腰间环一个翡翠的腰环,就已经光彩照人。
她笑一笑,眼角一弯,竟是出奇的妩媚动人。她看住我一会才用很轻的声音说,“真没想到,原来梁小姐你是这么年轻。”隔一会,她略歪歪头,仿佛自言自语似的说,“那么年轻,一定是很好的吧。”
她的神情里,带点贪婪,但更多惆怅我忍不住笑了,摇摇头,“不不不,更多时候,我嫌弃自己太过愚钝卤莽。我渴望获得成熟的经验。”她笑笑的摇头,仿佛不置可否。她年轻的时候一定美的惊人。即便是现在,她也比许多二十出头的美貌女子有味道。
她坐下来,身子自然的斜靠在扶手上,形成一个十分动人的弧度。她缓缓的开始说,“我请你来,是想得知外子的下落,他已经失踪很久。”随即,她自嘲的笑笑,“虽然他没有失踪的时候也不大回这个家。”
我心中忍不住有一点失望本来我期待这会是一个特别的案例,原来又是一名妻子要调查丈夫的老戏码。
我没有说话,她也没有。客厅中没有开灯,光线朦胧很久,我听见她忽然细细的叹息了一声,“男人,有谁是值得以生命去托付的呢。”我呆一呆,暗觉十分荡气回肠这时冷夫人已经站起来,声音又恢复正常。她微笑招呼我,“梁小姐远道来,不如吃顿便饭住一晚再走吧。”
其实外面天色也并不是多么晚,但我面对她的笑容,竟径自点了点头。
她似乎无法让人拒绝。
晚餐时只有我们两个人。这幢大宅里似乎连佣人都很少,四处都是静,微微听到盘碗交错的声音。但厨子的手艺实在不错。简单的碧螺春炒虾仁,蝴蝶海参和芙蓉豆腐都有大滋味。我添了两碗饭,饭毕忍不住捧着肚子心满意足的吁出一口气来。
冷夫人只喝一了盅汤,坐在对面很会意的望着我。我有点难为情,忍不住讪笑道,“天天要是都有这种待遇,做神仙我也不换。”她没答话,神情却有点黯淡。她轻声建议,“梁小姐要不要参观一下寒舍?”我吃的都滞住了,正巴不得有此建议,连忙点头。
这幢宅子只有三层,没有阁楼也无地下室。一层是厅堂,二层客房,三层是主人房间。除客厅外,其他房间都没有顶灯,四处都摆放造型别致的壁灯和台灯,越显得光线迷离柔和,动人异常。
主人房间更加精致靠墙有一张十九世纪古董床,白缎子顶帐,上面用极细的同色白丝线绣花草葱郁,不细瞧根本看不出。旁边有一个花梨木柜子,里面摆着些古董打点钟和八音盒之类的玩物。
我从窗口望出去。窗台上的花槽中种了一排深紫色郁金香窗外正对着那面人工湖,可以看到靠近宅子这一面有一个小小的木码头,码头里泊了一艘古雅的小木艇住在这样的神仙洞府,理应是应有尽有心满意足了但我总觉得冷夫人眼睛里,透着一种无奈的寂寥。
我独自走下楼去客房。这样大的宅子,一到夜晚就更显得冷和阔大。我故意将脚步踏的略重,但地上四处都铺了厚厚地毯,偏偏一丝声息也无。
我心上不知怎么涌上个念头,若是有人想在这宅子中藏个把人,岂不是太容易了。念及此,我手臂上密密的浮起了一层战栗,不由打一个冷战但我随意自嘲的笑笑,挥挥手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转身走入了客房。
床褥洁白,皆绣了同色同款的铃兰在角落里。案头还摆了一大水晶瓶的桂花,密匝匝的小花,密麻麻的甜香。整个屋子都是那种味道。我跌上床,不多时就睡熟了。
半夜里有什么声响惊醒了我。似乎有人在我上面走来走去,脚步凌乱。老房子隔音不好,我猜想那是冷夫人。我刚欲起身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不知为什么,一个转身,又一下跌入了黑甜梦乡。
醒来时,窗外赤日炎炎,天光大亮。我一下讲昨晚的事忘却大半。我告辞时,冷夫人送出来。她穿一件月白针织衫子,腰间仍环着那弯碧绿腰环。那无疑是件古董旧物,但色泽仍十分通透明亮。想必这东西对她有特殊纪念意义,所以她总是带着。
车子蜿蜒开出了一段路程我忍不住再一次回望那幢宅子。隔的远了,宅子在浓郁树木簇拥下,只露出西班牙式的尖尖高屋顶。明明美丽宛若童话中的仙子府邸,但我的心中,不知为何,仍滕然生出一种怪异感来。
返回侦探社,我立即拨电话请人将冷先生资料传来。很多人觉得一个女子做侦探匪夷所思。但我自有我的门路,并不必事事亲力亲为也可达成目的资料不多时通过传真机传来。
冷某人已经五十出头,但照片上的他最多四十岁,面目十分英俊,眉目之间都留露出一种踌躇满志和风流自诩他也的确风流。他是都市中出名的花花公子,从来都和那些二十出头刚出道的小明星们悱闻不断。他好似特别喜欢年纪小的女伴,身边人从没有超过二十二岁的。
我只觉得委琐龌龊。想想冷夫人眼中那抹寂寞,也难怪。
起初我以为这只是一桩最简单的案例。相信往那些小明星的香巢处一访,冷某人的踪迹立刻唾手可得。但一月下来,任凭我动用多方关系调查,冷某人仍音训全无,仿佛他已从这个世界消失不见。而他名下的建筑公司,也一早委托好人在代理经营,仿佛他的失踪是早有预谋的。
我将前因后果都拿出来细细思量但越想心中越是困惑。仿佛冰山即崩,我站在山下一无所知,预感凝重,但却又不明所以。
我第二次去冷宅。我准备向冷夫人致歉,推辞掉这份工作那是个大雾天,潮湿且阴冷,乳白雾气无孔不入。
雾中的冷宅只隐隐现出一个轮廓,高高的屋顶若隐若现。
我抬起头瞟了一眼,正准备进去,忽然整个人呆住了,有什么在心底飞速流过,我急忙抓住那点思绪的尾巴。
我心中一片雪亮。我已经明白为何上次离去时心中有挥之不去的怪异感了对于一幢只有三层楼的宅子来说,这样的屋顶,未免有点太高了我唇边露出一点笑,已经决定更改我今天来得目的。
冷夫人仍坐在相同的位子上招待我她换了一件薄茧绸的雪白袍子,腰间依旧是那件翡翠环。
我看一眼,忍不住又看一眼,心中有所感,但又说不出什么,故眉头不由自主蹙起来。冷夫人注意到我的神色,微笑解释说,“呵,这是当年家父给我的陪嫁。我从不爱那些珠宝什么的,只觉得这只翡翠环实在别致可爱。”
我很诚恳,“夫人这样的相貌,原也不需要什么珠宝来点缀了。”
她笑了笑,神情却不见得真有多欢愉。她不快乐这样大的宅子无忧的生活,高贵的家世,其实都和快乐无关。
我笑了笑,轻轻说,“冷夫人,你委托的事情,我没有完成。令夫的下落,我实在无法找到。”我的一双眼睛,紧紧盯住她。她并没有多失望,只点了点头,“那么,劳驾梁小姐开出证明,证明外子已告失踪。”
我更敲定了我心中的推断。是,夫妻一方若失踪达三年以上,另外一方可单方面申请离婚,财产自然也归另外一方所有。我若无起事的笑了笑,左顾右盼,笑眯眯的说,“冷夫人,上次那道芙蓉豆腐真好味道,不知可否劳驾你厨子把制作过程写来,好让我回家仿做。”
她笑了,点点头,转身走出去吩咐。她似乎比一月前我来时更鲜艳明媚了些,那点寂寞也不大看的出。
是了,我等的就是这一刻我即刻从沙发上跃起快步走上三楼主人房间,四处仔细检查了番又在四个壁角敲了敲,心中更确实了三四分。
背后忽然有声音传来,“梁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回过头,冷夫人倚在门旁,唇边甚至还带着微笑,但她的眼神,忽然间变的很凌厉我微笑了,“冷夫人,不介意我这会说个故事给你听吧。从前,有一个丈夫,因为妻子不再年轻,于是喜欢在外流连花草。妻子想离开他,但财政大权都掌握在丈夫手中故那妻子将丈夫软禁,还找来一个侦探,想通过侦探证实丈夫已经失踪等到三年一过,财产就会自动归她所有。”
我抬起头看住她。“那天,你一定在我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吧,所以我才会昏昏沉沉的一直睡,是在花里么?”
她点点头。
我径自说下去,“相信那丈夫并没囚禁在什么很远的地方。”我狡黠的笑笑,“冷夫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说是不是。”
我把手伸进刚才就打开的花梨木柜子里,右侧的角落里有一只古董八音盒。银制,长方形状,右侧是上旋的把手。我打开盒子,盒子中有一面圆形小镜子,旁边躺着一只陶瓷的长发长裙的跳舞小人。我上足弦,将小人放在镜子上,小人立刻随着音乐声丁丁冬冬的跳起舞来。刚转满三圈,就听见咯咯咯一阵响动,那张古董大床忽然向一边滑开来,露出一个入口,有一道向上的阶梯。
我面孔上带点得意的笑,“十九世纪意大利锁匠的杰出作品,十分精巧是不是?但是冷夫人,你要知道,随意囚禁人是要犯法的。”她没说话,神色也没变。半晌,才幽幽的叹口气摇摇头,说,“你错了。”
我愣了一愣,笑容僵在嘴边。
她轻轻的说,“我又何必为了钱。他的那点钱,我从来都没看在眼里过。我只是想,他能永远都和我在一起,别再离开我,去别人那里。就想我们曾拥有的好时光一样。”
她仰起头,甜蜜的微笑,面孔上流露出怀念的神色。
是,那是她年轻,美貌惊人,丈夫爱护她。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岁月。
她忽然转身走上了阶梯。我连忙也跟上去。
里面有一种空气久不流通导致的潮臭味。阶梯呈螺旋型,直通到位于主人房间正上方的暗室中。暗室中只开了一扇天窗,天光微明微暗。正中摆放了一张大床,床幔浮动,隐隐看到其中躺着一个人。
冷夫人站在我旁边,脸上笑意越来越盛,简直到了诡异的程度。她的声音轻到几乎听不见,“你看,他终于和我在一起,象一个小孩子一样听话他说他永远都不离开我,你听见了么?”
我惊骇的退了一步,除了她自己,明明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心中隐隐的已经意识到什么,伸手想去把冷夫人拉过来。可是已经来不及,她这一刹那身形快的惊人,袍角一飘,象个阴森森的白色影子一样,已经到了床前。
我连忙也几步跟上去。那股腐臭的味道更加强烈,简直中人欲呕。冷夫人已经把床上的冷某人抱在怀中。腐臭味道就是从那里发出来得。冷某人的面色已经呈现一种黑紫色,显然已经死了有很久了。
我倒退了很多步,才定下心神来我轻轻的说,“冷夫人,冷先生已经过世了。”她没有听到,她仰着头,自顾自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她的笑意浓稠那一刻她的面容,宛若少女她喃喃低语,“你看,你再也不会离开我了是不是?我已经亲手把你留下。”
我离开了冷宅。
那所宅子里似乎从没有时光变幻,冷夫人日复一日等待她的丈夫,等到容颜苍老,终于忍耐不住。
过了几天,冷夫人弑夫又疯了的消息被报纸报道的满城皆知。可我已经没有兴趣去追究这件事情的结果我只想找一个有明媚甜美如同蜜糖一样阳光,有蔚蓝大海和洁白沙滩的地方好好的度一个假,忘记所有不愉快的回忆,顺便好好的想一想。
男人到底有谁是值得用生命,去托付的。
未结之尾公元二零零五年。杭州市郊。
料峭春寒。
杭州一座汉代的古墓被发掘出来,一对考古家夫妇率先进入了这座古墓。
墓室并不大,上圆下方,可能为当时的富户所有。
妻子正用软毛刷刷去墓壁上的积尘,然后将壁上的花纹拓下来。而丈夫正研究如何打开棺木。
忽然间丈夫发出一声惊叫妻子闻声走来。丈夫已经打开棺木。棺中白骨累累。任凭是往日如花笑靥,如今也遍生青苔。棺盖上刻着几个字细细,歪歪扭扭。丈夫把自己的手放上去,比量一下,“竟然是用指甲刻上去的。这位可怜的小姐,放进棺材的时候还是活着的。到底是为什么,他们要把一个活人害死。”
妻子没说话,只凑过去轻轻念出那两个篆文。“始矣。”
“什么意思?”丈夫迷茫的问。
妻子凝神,仿佛忽然间想起了什么,却又飘忽不定半晌,她微微笑了“看,这女子因她丈夫而死,故她要求她的继承者,生生世世都要杀死她们的丈夫,以抒解她的冤念。从她开始。”
丈夫笑了“你从哪里听来这些故事。”
妻子没反驳,她的面孔上只浮现出一丝笑容,神秘,却又有丝丝诡异蔓延不绝,自眉头心上生出来。
墓室里,不知道怎么,竟然平空起了一阵,呜呜作响,仿佛有人在哀叹。
风吹起了妻子的外套,露出她环在腰间的,一点翡翠色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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