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庆印象记

1933年2月，有一个叫“荔父”的外地客，在一本叫做《循环》的杂志上发表了一篇介绍安庆的文章，题目很直白，就叫《安庆印象记》。既然是写安庆的，又花了3000多字的笔墨，按理应说安庆几句好话，但作者没有，而是借“安庆印象”之名，发了好一通个人的牢骚。如果对安庆不满，或纯粹发牢骚，那就多给安庆几个差评好了，却又没有，反是字里行间，把1933年初的安庆城，写得真实生动而有趣。90年过去，让我们顺着作者的眼光，来看看当年安庆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 安庆印象记》

            ——荔父

不管住在安庆的人们，对于安庆是怎样的感想，在我，我总觉得安庆是一处颇可讨厌的地方。在我没有到安庆来以前，就有一朋友警告我，就是到安庆之后，千万不要坐黄包车。因为安庆的街道，都是斜坡，坐黄包车是很容易跌的。果然，当我在安庆上岸之，叫黄包车进城时，就碰到了要请先生们下来走几步的斜坡。原来，这街市是又狭又弯曲，是石子路，路上时有人挑水，水滴在石上，正如洒了油一样的光滑。啊，是这样的安庆，我还以为安庆如香港，到处有斜坡呢！进了城之后，被黄包车夫曲曲弯弯的拉到我们所要到的地方。有几处地方我是几乎疑心被车夫拉入什么人的家里进去了的，可是在前面的墙角上一弯，又弯出一条通道。我心里想：“唔，安庆是一座古城。”当天下午，我出去走了一走，在人家的墙壁上，我发现，这样一条标语，我觉得是颇为幽默的，心里便把它默记下来。那标语说“没有四通八达的道路，民权是不会发达的！”

安庆也有电灯，可是没有自来水，是常停止工作的，有一次，就一连停止了十几夜。在我，我以为没有了电灯，是急得不得了了的，可是，等我走出街上去看看，他们都照常的点着煤气灯或煤油灯，好像是早就预备好的，并不怕电灯的捣乱的似的。至于吃的水泥？我们想，安庆是靠着长江边岸的，吃水总不要焦样发愁。可是事实上，也不甚然。这里的井水是咸的，长江水却是黄而混的。井水是不可吃的，但长江水呢，却是混浊浊的如同黄浦江里的水，看来有些使人讨厌，还说是最好的。

以上所讲的，是安庆的物资生活，使我最感不便的地方。这里，我还要说一说安庆的精神生活。在安庆，没有地方可玩，真有些使人急得要命。影剧院，是没有的；平剧，虽然也有，但也不过如此。至于天然的风景呢？有的，有的，到也有好几个地方。一、菱湖　菱湖，这名字满好听。并且，当我到了安庆以后，立刻便领教到这一个名字。原来安庆的《民国日报》副刊，便题名“菱湖公园”的。过了几天，我便去拜访这安庆的唯一的名胜。菱湖，是在安庆的城外，靠近东门与北门。所谓风景也者，是一大片的职业的荷花田，在这荷花田中，有一条四五尺阔的沙路——这是叫做马路的，——通到里面的一个亭子。在那里，是设有茶座，在夏日可以一面吃茶，一面看荷花的，这便是安庆的最好的地方。

二、迎江寺　轮船经过安庆的时候，一定可以看见一枝高高的宝塔，那便是安庆的名胜，迎江寺。迎江寺，我也去过的，门口走进，一如普通的寺观，也有四金钢及弥勒、韦陀等塑像。再进，是大雄宝殿，殿上所陈设的也是普通的寺院。如果你是到过西湖或普陀的，你便会觉得他的渺小，不然，你也可以抬起头瞻仰瞻仰那高大的如来佛像的。迎江塔，在大雄宝殿的旁边。塔有七般，里面是空的，可以上去。到塔上去看长江，长江便在他的脚下。据安庆的朋友说，这是安庆的八景之一，题名为“塔影横江”的。但是，我却感不到什么兴趣，大雄宝殿的前面，也设有有茶座。可以吃茶看长江。但也只能说吃茶看江就是。

三、大观亭　大观亭，在西门外。名字虽然叫作“大观”，但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大观。那里是一处破旧的亭子，连坐一坐的地方都没有。四、孔园　可怜见很的地方，孔园是把圣庙前泮池的一部分改作茶社的地方的名称。地下是堆着瓦砾的不平的路，上画是几根破竹竿架成的花棚。便是在这花棚下面，放着茶桌可以吃茶。这像什么地方呢？在安庆，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呢？真是要命！

还有，我讲一讲安庆的人情，与安庆的社会。安庆的社会，并没有什么特点，如果说有，我想，便只有官僚，挂徽章、挂牌子的人物的特别多。在安庆城内走路，这一种挂牌子的人物，是到处可以碰到的，啊，好威风呵！一日，我把这发现告诉了一个朋友。那朋友说，“安庆非但多官僚，而且多名士；同时，非但多有形（指挂牌子的）的官僚，且多无形的官僚呢！安庆的地方小，可是是一个省会，麻雀虽小，可是五脏俱全，你不要惊异挂牌子的人员之多，你应该想想安庆的街街巷巷都是旅馆，而旅馆里都是着谋差事的新旧官僚呢！”

我说这句话，在安庆人听来，或者都是很讨厌的；但是，我要请他原谅，因为我所说的，是我的印象。我虽然不敢说，说安庆的人，全都小气得讨厌，但给我所接触到的人物，却的角是如此。我到安庆以后，在学校的寄宿舍旁边，找到一所房子。这房子的房东，也是一官僚式的人物。我因为需要自己装电灯，几乎同他大吵起来。原来，他这房子，是装有电表的，他恐怕我装的电灯，通了他的电表，便汹汹的向我们闹，一定不许我们装。我们说，这是并不通过他们的电表的，就是通过了他们的电表，也可由我们给还他的电费，他们还是不满理的闹。最讨厌的，是安庆自天没有电，使得我们不能够即时试给他们看。后来，他们全家人都来了，我们只是不睬。到了晚上，他们又自己来把电表关了，证明我们的电是不通过他们的表，这才算数。看了表之后，我们说“这才放心了吧”，他们还狠狠的回答，“当然”。安庆人的小心眼儿，真使人讨厌！

□□□□□□□□□□□□□□□□□□。葱油饼是三个钱（铜板）一个。可巧，这一天的铜板介是从每角（大洋票）三十一枚，跌了二十九枚。我想，一角钱买他十个饼子，总不成问题的吧！可是讨论了的结果，他非要我再找一个给他，不能买十个大饼。不然，他更只好找还我两个铜板，少买一个饼子。终于，我找回了二个铜板，买了九个大饼了。我想，这在上海，或在江浙一带，是不会有这样的小气的呆板的生意经吧！

还有啦，这种小心眼儿的办法！或者，有人会说，这是小本生意，差不得一个铜板。但是，这种情形，我也在安庆的一个大店上遇见。那是卖什么虾子豆腐乳，一连买到几块钱，他们也不能小几个钞，或是照整块大洋算，每每买几包呢！我举这些例子，人家一定说，这在安庆人的生意的划一的地方，你不能说他坏处。不错，我也是这样想。可是，事实上呢，安庆的市面上几乎百分之九十九家是虚价讨到不亦乐乎的。你想，这有什么方法可解释呢？

此外，我还要讲一讲安关的党部，不，我仅□□□□□□□□□□□□□□□□。我到这里不久，经在这里的《民国日报》上读到一篇说是“男起解”的狱中记。这一篇文章，就是为了一封信，被检查员检查到了，立刻便被人捉了去，弄得他自己还是莫明其妙。当时，我想，呵，安庆的邮政检查好认真啊！

可是，不久之后，人家寄给我的每封信，都被检查了。我正在觉得奇怪，忽然，有一天有一位武装同志来找寻我；一看之后，我几乎不认得。但是，他却说，他是认得我的。他说，在邮政检查的信件当中，才晓得我在此地，他才来看我。他说，我最近有一封信是几乎被扣起来了的，因为他的说项，才放了出来。于是乎，我把这封信挪了出来，问他这封有什么东西，可以值得扣留。原来，这一封信，是上海一个朋友寄来的，他是在一个党部办的叫做劳工医院里做事，他在信上说，现在医院里的经济很枯窘，自市政府呢，还要节减经费。这样的情形，“干，又干不下去；不干，除此以外，又没有事做”。接着，他又发一发牢骚，说“我们这一阶级的人，是没有办法的”。这封信的大意，便是如此，可是这里却有“干”及“阶级”等字样，我们的这位邮政检查员，便认为这些字，只有共产党的字典上才有的，于是便要扣留了。

后来，这武装同志又来了，我今天又有一封几乎要被扣的信，大概等一下总可以寄来了的。可是这一封信，我却始终没在收到。后来，我再去问他，你可看见我这一封信的内容没有。他说，内容是看见的，说是上海一个书局被封，那人（写信的人）不肯告诉我，因为告诉我，于事实没有什么俾益，到反使我会烦闷。那个邮政检查员，便指定这一点，说上海书局被封，一定是有什么嫌疑的。书店封了消息，告诉了你，你要烦闷，你也一定有什么关系的。呵，天啊，何等恰切的推理。

我问那位朋友，他们为什么要对我的信件特别注意。他说，理由是没有的，只是因为我的信件和书报多，所以要注意。并且，他还告诉我，一些很“幽默”的消息。比如，有类于女子的写的信是一定要看的，日文的书报，甚至于日文的图书目录，是一定要扣留的——因为在这国难期间，你竟然还同日本人来往，看他的书报，这不是汉奸吗——有什么可以看得懂的小说，是一定要送给他们的。至于查信呢，如果真能够检查出什么东西，他还可以靠此升官呢！

他又同我讲起了这位检员的人物，他说连信都读不断，他连风马牛不相及，这一句话都不晓解。他说，用这一种家伙来查信真的气死人。我听了这许多消息之后，我有什么办法呢？我想，我又不能叫朋友不要寄信，我事先又不晓得要同我通信的朋友们，究竟要同我说些什么话。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的幸福与命运，几乎寄托在这样一个混账的人物的身上。天高皇帝远，人少畜牲多，我只好让他们这样作威作福了吧。过了几时，我的那位武装同志的军队，也开走了。从此以后，我到哪里去打听消息呢？我如果不是为了吃饭问题，我何以受这些狗气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