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读《墨子》,一开卷就感觉有错字,越读越是怀疑,便奋笔逐条列出,加以改正,写成《读墨闇解》一稿。但是考虑《墨子》毕竟是名著,传世已久,这类错误肯定早有学人指出。于是翻查《辞源》,得知清代孙诒让著有《墨子闲诂》一书,急求读之,凡自己怀疑之处,孙书均已指出,而且还有详实而确凿的证据,于是感叹作者读书之精博,更认识到自己的孤陋幼稚,就像初生婴儿对八十老翁,差距太远。自此以后开始“游情于清代校勘考据训诂之学”。
又余购得浙江官书局本二十二子,依次读之,至《墨子》,开卷即觉有错误。心大疑,意谓官书局本不应有误。又见此书校注者乃毕沅,此人为清代大儒,不应不知其误,置而不问。姑再读之,错误续出,几乎逐页皆有。益大疑,遂奋笔从开始起逐条举出其错误处,加以改正,取名《读墨闇解》。积数日,所举已多,心滋增疑。《墨子》乃先秦古籍,迄今越两千年,何竟无人发见其书中错误,必当有人讨论及此。而学校同事中无人可问。试翻商务印书馆之辞源,于墨子下,竟得《墨子间诂》一条。读之,正余所欲知。然又疑书肆中不知有此书否,即作函寄无锡书肆询问。翌日,航船送来一书包,拆视赫然即孙冶让之《墨子间诂》。开卷急读,凡余所疑,孙书均已列举,更多余所不知疑者。至其改定错误处,则必有明证确据,取材渊博。回视余之《闇解》,乃如初生婴儿对七八十老人,差距太远。自念余之孤陋幼稚,乃亦自居于读书人之列,岂不可笑可耻。于是于孙书逐字逐句细读,不敢丝毫忽过。余之游情于清代乾嘉以来校勘考据训诂学之藩篱,盖自孙氏此书始。
惟清儒多自经学入,余则转自子部入,此则其异也。然余读孙书至墨经一部分,又觉其所解释有未尽惬意者。盖余前在水渠读严译穆勒《名学》,于此方面亦略有悟入。乃不禁又奋笔从《读墨闇解》改写《墨经闇解》。逐条改写孙解之未惬意者。然孙解虽未惬意,正解亦非急切可得。乃逐条写墨书原文纳衣袋中,一人郊野散步,随手从衣袋中取一条出,随步随思。思未得,又易一条思之。积久乃得数十条,是为余写《论语文解》后第二部有意之撰述。然其时余已严定规律,每日必读新书,必求能日知其所无。架上书尚多未读,心中欲读书更无尽。不欲为此一端自限,妨余前进之程,乃终未敢恣情于此,勒成一书。惟此《墨经闇解》与《读墨闇解》之两稿,则常存行箧中,至今未忍抛弃。偶一检阅,当时孤陋幼稚独学无友之艰苦情况,犹涌现心头。既以自惭,亦以自奋。余之终幸得免于孤陋幼稚之境者,纵不足以自满,亦可得以自慰也。(页92)
多年后钱穆回忆这段经历,颇多感慨。他说,后来才知道墨学已经成为当时的显学,孙诒让的书则是其开端。自己读书最先是从唐宋八大家韩柳古文入门,随后有意于孔孟儒学,又涉及古今史籍。当时墨学并不是自己喜欢,自己也并非赶时髦,而是自己的“孤搜冥索”,偶然而进入艰险之路,其中甘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故知学问向前,在遥远之进程中,自不免许多意料不及之支节曲折,错歧复杂,有违初心者。孔子言,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余之在当时,或可依稀仿佛于孔子志学之年矣。及今耄老回忆,果能有立而至于不惑否,则真不胜其惭恧与感喟之余情也。(页93)
当时钱穆每月读《新青年》杂志,面对奔涌而来的心思潮,钱穆并没有被动追随,而是“决心重温旧书,乃不为时代潮流挟卷而去。及今思之,亦余当年一大幸运也。”(页93)
对于这段时期的读书情况,钱穆有如下回忆数则:
·爱读《六祖坛经》,开始治佛学。
怀天在沪求学时,最崇拜其师吴在公之。公之日常言行,及其讲堂所授,怀天时时为余称道,纤悉弗遗。年假后,怀天回校,携带佛书六七种,皆其师公之为之选定。盖因怀天丧母心伤,故劝以读佛书自解耳。余在教师休息室中一桌靠西窗,坐南朝北。怀天一桌在余座后,靠南窗,坐东朝西。怀天携来之佛书,余亦就其桌上取来一一读之。尤爱读《六祖坛经》。余之治佛学自此始。(页95)
·朱熹孔曾思孟排列顺序,钱穆早年就怀疑,即受叶适《习学记言》的影响。钱穆遍阅颜李书,也在这一年(1918年)。
时华绎之以校主兼为校长。学校中新建一楼,绎之家富藏书,皆移楼上。楼门不轻启,绎之独交余一钥匙,许余一人上楼读书。惟上楼即须反锁其门,勿使他人闯入。余遂得多读未见书。藏书中有南宋叶适水心之《习学记言》,乃江阴南菁书院所刻,外面流传绝少,余即在鸿模藏书楼上读之。后到北平数年后,乃始有新刻本。余对程朱所定《四书》顺序《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孔曾思孟之排列,早年即抱怀疑,即受水心《习学记言》之影响。又余遍阅颜李书,亦在是年。(页99)
·领悟读《论语》须逐字逐句在日常生活中体会。
一日,在学校两人坐廊上。沛若(须霖)言,先生爱读《论语》,有一条云:"子之所慎,斋、战、疾。"今先生患伤风,虽不发烧,亦小疾。可弗慌张,然亦不当大意。宜依《论语》守此小心谨慎一"慎"字,使疾不加深,则数日自愈。余从此读《论语》,知当逐字逐句反己从日常生活上求体会,自沛若此番话发之。(页101)
·暑假为友人讲《庄子》而认识到自己未理解的地方还有很多。
一日,沛若又语余,自知性太拘谨,时读《庄子》,求自解放。顾资愚,领悟不深。暑假将临,愿先生在暑假中为我讲《庄子·内篇》七篇,使我有所从入。余允诺。沛若又言,先生专为我一人讲,殊嫌精力浪费,当约在校学生聪慧者数人,及旧学生升学在外暑期中归来者数人,合六七人同听讲,庶先生精力多所沾溉。余亦允之。是暑,在一楼朝夕开讲。沛若促诸听者发问,己必居最后,逐段逐节不肯轻易放过。约三四日始完一篇。将满一月,七篇方毕。回忆往昔紫翔师讲习班上课,真宵壤之别矣。然余对《庄子》七篇,经此讲解,乃知自所未解者实尚多。以后余为《庄子纂笺》及《论语新解》两书,每忆沛若与余讨论此两书独多。往日情事,如在目前。 (页101)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