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2）

半个月过去了。

楚咛儿膝盖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根据大小和形状，她知道一定会留下丑陋的疤痕。对此她并不在意。二十七岁，即将步入而立之年，少女时代的诸多浪漫幻想已经被现实生活给一点点儿的磨灭，除了那段无法善始善终的初恋，那个至死难以忘怀的男人，能够让她情绪波动，甚至失控的事物已经寥寥无几了。

坐在阳台的圆椅上，她一边享受习习的凉风，一边俯瞰楼下的人来人往，车辆穿梭，仅仅相距四层楼的高度，她却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有万里之遥。马路上，一辆白色的轿车疾驰而过，她的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来。自小到大，她从来没有遭遇过危险的状况，那个清晨，她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恐惧的滋味，幸好有惊无险。时至今日，当时的情景依旧历历在目，那个男人的眼睛更是萦绕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是的，那双眼睛，那双和记忆中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倚着车门，司徒彻终于等到了他想见的人。两个小时前，他把车停靠在这条马路上，采取“守株待兔”的方法耐心的等待着，他认为两个人既然曾经在此邂逅，那么，或许还会故地重逢。

楚咛儿心不在焉的走着。长发披肩，秀眉微蹙，白净的脸庞薄施粉黛。墨绿色的棉麻裙，长至脚踝，白色的帆布鞋，淡雅的打扮让司徒彻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从车旁经过时，她目不斜视，依旧缓步前行，面对此情此景，他不禁哑然失笑，有一种挫败感，难道他是一个透明人吗？双手插进裤兜，他尾随其后的走了十几米，她竟然毫无察觉。无奈的摇摇头，他大步向前，干脆用身体挡住她的去路，同时，他还有备无患的伸出双臂。

“请稍等一下”。

来不及收住脚步，在惯力的作用下撞进宽阔的怀抱，楚咛儿立即惊慌的抬起头。后退两步，司徒彻主动为彼此营造一个礼貌的距离。

“还记得我吗”？

楚咛儿怎么可能忘记这双眼睛。“你要干嘛”？

“我苦等了两个小时。谢天谢地，你终于出现了”。

炎炎烈日下，他站在马路上等她，为什么？事隔这么久，他突然准备追究责任吗？闷热的气候，加上内心的惴惴不安，楚咛儿有点儿头昏脑涨。

“伤口有没有感染？“

“早就愈合了。”真诚的关心立刻赢得了楚咛儿的好感。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愿和这个男人有过多的交流。“谢谢你的关心，我要回家了”。

一向深受异性欢迎，她却避之唯恐不及，司徒彻的男性自尊有点儿受伤。

“我让你讨厌吗？”

“我似乎没有讨厌你的理由吧。其实，我只是不善于和陌生人接触。”

司徒彻相信了这个解释，即使他自己也不清楚这份信任从何而来，因何而起。

“想去哪儿？无论什么地方，我都可以送你。”

“你不用上班吗？”

想到公司在下午有一个重要的会议，司徒彻迟疑了几秒钟。低头望着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他内心残留的最后一丝犹豫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于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冲口而出。

“我今天休息。最想去哪儿，我们马上出发。”

“想去看看大海，你真的可以送我吗？”

“言出必行。”

得到保证，楚咛儿显得非常兴奋。和司徒彻并肩走到车旁，她停住脚步，极其认真的说：“送到海边就可以了，我先谢谢你。”

“安心，我保证安全接送。”司徒彻体贴的打开右侧的车门。

坐在车里，楚咛儿注意到车身前端有一个“人”字型的标志物。她的闺蜜吴桐是追车族，对各种高级轿车如数家珍，了如指掌，长期的耳濡目染，她自然知道这款轿车的身价。置身其中，零距离的接触，她对车里的一切都充满了无限的好奇，看看这儿，摸摸那儿，她毫不掩饰自己的孤陋寡闻。和吴桐逛街时，闺蜜时常抱怨自己比那些坐在名贵轿车里的女人漂亮十倍，性感百倍，更有资本享受贵妇人的生活。现在，如此高级的轿车向她提供了一个暂时的位置，回家后，她一定用亲身经历劝劝吴桐，或许那些女人和她一样只是一个过客，并非拥有富裕的生活，否则，屡屡感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闺蜜会继续抱怨命运的不公。

身边的女子对异性，尤其是陌生的异性缺乏应有的警惕和防备之心，倘若她今日遇到的是一个心怀不轨，人面兽心的男人，司徒彻认为后果不堪设想。

“一面之缘，你不担心我是一个坏人吗”

“你必定是一个好人。”楚咛儿的语气斩钉截铁。

“信任我的理由呢？”

“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你怎么可能是坏人！“

楚咛儿望着车窗外，虽然无法看到她此刻的表情，但那坚定不移的语气让司徒彻相信这个回答没有一丝一毫的虚假成分。仅仅凭借一双眼睛来判定一个人的善恶，他不禁无语，究竟该为她的心无城府而担心，还是该为她对自己的信任而荣幸呢？

随着车子的行驶，车窗外的景色不断的后退，楚咛儿看得眼花缭乱。闭上眼睛，她索性把身体的重心全部托付给了舒适的座椅。六年了，她的生活区域一直局限在以“家”为圆心，半径不超过十公里的范围之内。究竟多久没有看到碧绿的草地，芬芳的花朵？究竟多久没有呼吸到散发着泥土味的空气？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了。今日，跟随一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前往海边，尽管那儿是她心驰神往的，这种轻率的行为还是史无前例的。

“你的名字是…… ？”睁开眼睛，楚咛儿转头望着开车的男人，轻声问道。

她居然忘记了他姓甚名谁，司徒彻连连受挫，原来他的男性魅力并非所向披靡。“司徒彻，三十二岁，拥有一份正当，稳定的工作。”

“你竟然也姓司徒！“楚咛儿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据我所知，在这个城市，和我拥有同样姓氏的人并不多。”

“我认识的那个人，他并不生活在这个城市。”

“那个人的长相是不是和我有几分相似？“司徒彻直截了当的提出心中的猜测。直觉告诉他，那个人一定是个男人。“有机会为我引荐一下，既然拥有一个祖先，或许我和他能成为朋友。”

“他生活在另一个世界，我比你更想见到他。”楚咛儿的神情瞬间变得黯然，声音有一丝丝哽咽。“我困了。司徒彻，可以小睡一会儿吗？”

“睡吧。海边到了，我会叫醒你的。”

其实，楚咛儿没有半点睡意。她只是为了躲避身边男人一针见血的问题。

除了眼睛，他们竟然还拥有一样的姓氏，这是一个奇妙的巧合，还是上苍故弄玄虚的安排？如果时光倒流，她相信，外表同样出色的两个男人或许会成为志趣相投的知己，然而时间的齿轮运转到今天，一切美好的愿望都只能是泡影。她不敢随意活动越来越僵硬的四肢，尽管座椅很舒适，但是，长时间采取一种姿势坐在上面还是很痛苦，她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在装睡，所以，只能继续忍耐。

微微颤抖的睫毛，粗细不均的呼吸，紧绷的脸部线条，虽然她的坐姿至始至终没有大幅度的变化，但是通过种种细枝末节，司徒彻断定她是在假寐。相貌清纯，言语天真，举手投足没有一丝一毫的矫揉造作，不过，在这个对大海情有独钟的女子的内心深处，他敏感的捕捉到有一处角落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

“陪我聊聊天吧。“不忍心看她自我催眠，司徒彻主动解救。

获释般的睁开眼睛，感激的看了一眼司徒彻，楚咛儿心领神会的接受了这个得体的邀请。“你的老板也是一个好人。”

听到这句令人费解的话，司徒彻完全一头雾水，他只能顺水推舟的说：“对，我们都是好人。”

“休息时，允许你开着车子随处散心，这样的老板太难得了。”

他竟然被当做了一个司机。司徒彻没有表明身份，随声附和道：“确实难能可贵。”

“男老板喜欢貌美的女秘书，女老板呢，中意帅气的男司机，吴桐告诉我，现实生活中这样的现象随处可见。所以，你的老板一定是女人。”

楚咛儿照本宣科的侃侃而谈，闻听，司徒彻简直是哭笑不得。她说对了一半，作为男老板的他，确实聘用了一个女秘书，至于叶子媚是否美貌，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吴桐究竟是何许人也？竟然灌输这样的歪理邪说，而她好像还深信不疑，现实社会到底是怎样的，她没有自己的认知吗？

车子大约又行驶了几分钟，前方出现一片浅蓝色，二人此行的目的地到了。适逢旅游旺季，沙滩上，海水里，或站或坐或行的都是商贩和游客。商家推销货品的叫卖声，买卖双方的讨价还价声，热恋男女的追逐嬉戏声，渔船泊岸时，渔民的吆喝声，深海里，客轮的汽笛声，碧海蓝天间，海鸥的鸣叫声……各种各样的声音相互交织，此起彼伏，喧闹不已。

下车后，他们找到一处相对僻静的地方，并肩坐在沙滩上。面对着一望无垠的大海，楚咛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这儿是他的家乡，六年了，她重返此地，可是故人已去，物是人非，连他具体安葬的位置，她也无从得知。倘若魂魄有感，他是否知道她来了？夏日的傍晚，和他坐在篝火旁，相互依偎的倾听海浪声；旭日东升的清晨，站在礁石上共同迎接第一缕阳光，这是她少女时代憧憬的浪漫画面，如今却成为今生永远无法实现的遗憾。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不清，低下头，她偷偷的拭去眼角的泪水。

发觉她触景生情，暗自垂泪，司徒彻选择了沉默。等到楚咛儿的情绪慢慢的平静下来，他才轻声问道：“告诉我你的名字。”

“楚咛儿，二十七岁，家庭主妇，有一个五岁的女儿。”

楚咛儿的回答十分详细。在任何人面前，她都不曾谎报真实的年龄，也向来不愿隐瞒已婚的身份，她觉得伪装不谙世事的少女是一种掩耳盗铃的行为，故意缩小年龄更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悲哀。司徒彻大为吃惊。思想单纯，言谈天真，如同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孩子；已婚，并且生育一女，她给他的感觉和她的真实身份存在着巨大的落差。

“我不是一个轻浮的女人。我想，我是太寂寞了。”望着一言不发的男人，楚咛儿近乎自言自语的说道。“好多年没有看到大海，我实在是太想念这儿了，相信我，我真的不是一个随随便便和男人外出游玩的女人。你是我婚后唯一接触过的陌生男人。”

她居然没有一个异性朋友！是她的丈夫深爱她，不允许她和异性交往，还是她的婚后生活过于封闭？不论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司徒彻都觉得这种现象是难以理解的。

“你快乐吗？”

望着海面，楚咛儿沉默了片刻。“我的生活很平静。”

平静！耐人寻味的两个字。海风吹来，楚咛儿感到了些许冷意，她不由得轻轻的抱住双肩。站起身，司徒彻默默地伸出右手，她起初不明所以，呆呆的看着那只手愣神，直到他笑着把她从海滩上拉起来，她才如梦初醒。脸，不由自主的红了，除了丈夫，她是第一次和别的男人牵手。

“我们到附近随处逛逛吧。”

毫无疑问，司徒彻是一个深受异性瞩目的男人。两个人所到之处，很多女孩子的目光都在恋恋不舍的追随他，个别热情大方的还主动走过来，并试图引起他的注意。如此出众的男人相伴左右，楚咛儿理所当然的成为同性羡慕，嫉妒的目标，她觉得很无辜，这一切本应由她的女朋友，或是妻子来承受，如今她却成为了代罪羔羊。对于附近的景点，他如数家珍，边走边详细的介绍，拥有这样一个优秀的导游，她很快就对那些不友善的目光视而不见了。当她偶尔清理鞋子里的沙粒时，他就停下来默默地等着；当她不经意间望着某处出神时，他则耐心的陪伴，不说一句话，直至她重新迈步前行。他的目光一直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对于周围热烈的眼神，他一概不理不睬，视若无睹。

中午，他们走进一个环境幽雅，名为“听浪阁”的餐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仿佛一块巨型的镜子，走在上面，能够倒映出人的身影。铺着天蓝色台布的餐桌和餐椅摆放的错落有致，面带微笑，训练有素的服务生穿梭其间，彬彬有礼的为就餐者提供热情，周到的服务。在此用餐的男人们，有的西装革履，有的休闲随意，大概是长期锦衣玉食的生活所致，大部分男人的身体已经发福。与其相伴的女性几乎都是青春洋溢的，姿色参差不齐，环肥燕瘦。从年龄上推断，多数男女都不是夫妻关系，然而，彼此的亲密度也绝非父女。楚咛儿静静的坐在椅子上，打量着餐厅内的红尘男女，自觉今日大开眼界。

镜子（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