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位难得的文学家,其作品让后人传颂至今。他又是一位不称职的国君,是他一手葬送了一代王朝的前程。南唐后主李煜,一位文人式的风流天子。他是南唐的第三代国君,历史上称他为李后主。他25岁即位南唐国君,当时的南唐已经岌岌可危,他却委曲求全、纵情声色。在他39岁时南唐终于被北宋所灭,李煜被宋军俘虏,最终又被宋太宗赐药毒死。李煜虽然在治国上才能平平,却在中国词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国学大师王国维先生,曾在他的《人间词话》里说“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评价李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
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上】（11）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经说：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直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
王国维所说的他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的意思，本意是比喻象征。佛经上说，释迦曾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要把众生的不幸和苦难都负担在我的身上，使众生都得到超脱解救。基督也说他死在十字架上，是为了救赎所有人类的罪恶。王国维是说李后主所写的悲哀，是倾诉了所有有生的生命的悲哀。这是李后主词的成就。
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上】（11）
而李后主怎么样达到这样一个成就呢？王国维曾把诗人分成客观的诗人与主观的诗人。客观的诗人“不可不多阅世”，向外面去认识理解事物；而主观的诗人“不必多阅世”，他对于宇宙人生的认识不是外延的，而是一种内展的，锐感的诗心，像是投石于一池春水，只要有一点触动了内心，自然就扩充到一个绝大的意境。他经历的破国亡家的悲剧，扩散出了深沉悠远的把整个的生命悲哀！这是李后主词的一个绝大的特色。
说后主之词是“以血书者也”。不是你刺破手指写个血书，也不是说你写的词里边都是血，而是以你内心最真切的最深挚的、发自内心深处的那一份锐感深情来写的作品。
又说：“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戚，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说北宋的亡国之君宋徽宗《燕山亭》词亦略似之，两个人都是国破家亡，都作了俘虏，“一旦归为臣虏”。两个人所写的词应该有共同的悲哀。“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可“其高下固不同矣”，其高下的成就是不一样的。
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上】（11）
还有人批评说李后主是悲观的，我们不能讲这样悲观的文学。陈子昂的《感遇》诗：“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是说生命的短暂无常；你要知道，有的时候人之有作为、有理想，正是从这种无常之中体会出来的。“我们要以无生的彻悟，来从事有生的事业。”陶渊明能够持守住他的操守，不跟那些个官僚腐败的官场同流合污，有“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的句子。有的时候人过于被现在眼前的物质利益所牵萦左右、你如果能从这一种眼前物质萦绕之中超脱出来，应该有一个更清醒的看法。所以，无生不完全是消极的。而李后主词带着一种强大的感发的生命，让我们所有的人都认识到无生跟无常的这一面。
裁剪冰消、轻叠数重、淡著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未不做。 赵佶《燕山亭》
北行见杏花他写花的零落，写花的零落的愁苦:他写的表面上看起来很美：剪裁薄把它轻轻地折叠起来，弄了好几层，白色的冰绡用浅红色的燕脂把它涂染了，这说的是真花像假花一样美丽。就像是美丽女子的靓妆，美色流溢芳香四散，连蕊珠宫女那样妆饰美好的女子都应在这样美的花前觉得羞愧。可是这样美的花，“易得凋零”。不但是凋零了，而且它经历了多少无情的风雨，所以使我愁苦！在他当了俘虏被幽囚的院落之中，是“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宋徽宗的词是雕琢修饰，经过思索安排的！而李后主是直感，从整个的心灵奔泻流涌出来的。
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上】（11）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 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相见欢》
你看宋徽宗所写的春花凋零，多少矫揉造作的姿态。你看人家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多么自然真率，又饱含感慨哀伤！是那一份内心的真挚的感动。南唐词的好处，就在于它特别富于感发的力量。“林花”是满林的花整个一片的凋零。“春红”，春，何等美好的季节。红，何等美好的颜色。林花就谢了春红。“谢了”沉痛哀伤，多么口语化，多么直接坦率。“谢了”两个字有无穷的哀伤悼念，他的感情不假修饰，不假思索，他说了，是“太匆匆”。都是他感情内心最深处的流露。“林花谢了春红”是外表所见；“太匆匆”则是词人内心悲哀和感叹，真是太匆匆了！
还更有“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的打击摧伤。“朝来寒雨晚来风”是互文，自朝至暮从早到晚不分朝暮都有冷雨寒风的吹袭。辛稼轩有言：“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那风雨是整个生命所遭受的挫伤。所以李后主借林花这个小形象写的是整个生命的无常和苦难。
人生长恨水长东‖李煜【上】（11）
下面“胭脂泪，相留醉”两句，从花过渡到人。一方面是说那花朵的春红像胭脂，上面风雨喷洒的雨点，是“胭脂泪”。“相留醉”，那将要凋零的花树，它红色的花瓣上的泪点，就“相留醉”，就留我再为它而沉醉一次。一方面是，你什么时候再看见这样春红的花朵呢？“君看今日树头花，不是去年枝上朵”（王国维《玉楼春》），今年凋谢的春花永远不会回来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你看李后主他从林花写到整个人生，再写到是生物，包括草木在内，它生命的短暂无常以及经受摧残和苦难的哀伤！他的词内容博大，不是从外延来认识的，是用一个真挚深切锐感的心灵来感受，而且这么坦率地进行表达！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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