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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维娜

第一节 维娜

作者: 伽雪 | 来源:发表于2022-08-20 15:34 被阅读0次

    1 维娜

    北市高楼林立,千姿百态。万千车辆在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柏油路川流不息。不分日夜。浩瀚的长江如一条被风吹拂的银丝带,横穿整座城。江水是不会止息的。

    啊,没有什么会止息。

    如依十九岁了。她正坐在拥挤的大巴里,浑浑噩噩。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太陌生了,她只身前往有些措手不及。晕吐更是令她无所适从。车内沸腾的话语如一锅滚烫的杂粮粥,在到站时鱼贯而出。如依翻搅的胃再也无法自持,她三两步行到路边的垃圾桶……

    掏空了所有。现在又有新的东西往她纤细的身体里继续填充。像她还未见过的滚滚江水——前浪追后浪,一浪接一浪。

    年轻的血液,沸腾而活跃。是的,顺着炙热的柏油路摇摇晃晃几分钟后,如依清醒了。她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她用纸巾擦了擦脸,继续前行。她手心紧拽着衫渔电脑学校的介绍信,信上赋有地址。纸质信浸透了汗渍,也揉皱了。

    这封白纸黑字的介绍信承载着她的未来。她要找到纸质信末尾处标明的地址:维娜相片制作公司。这是她在老家衫渔镇学习电脑操作半年的成绩。老师说了,在电脑班培训后包找工作。

    如依就是这样满怀希望地踏上了北市。北市,省城最大的城。具体多大,历史记载,从前这里是三座城池。三城合一,横跨长江。如依以后迷路时,就会感叹这座城市之大。

    但是,信封的地址并不难找。车站附近的公交站很醒目的标明——步行街站。多趟车经过步行街。老师说过,步行街转角就是维娜的所在地。

    跳下嘈杂的公交车,如依看见了不远处横跨步行街的圆圈形天桥。桥上桥下,到处是行走的人。她定了定神,径直走去。新的、旧的高楼大厦无数栋,它们包裹着熙熙攘攘的步行街,包裹着整座城市。一切是那么整洁,又是那么凌乱。

    步行街的品牌服饰店、饰品店、玩偶店……琳琅满目。此时的如依无心欣赏,她要找到维娜。找到她的立身之所。很快,她到达了大概目的地。步行街拐角的这条柏油路,短而狭窄。但是如依很快会发现这条窄街是如何的灿烂。

    眼前的每栋楼都有二三十层,如依站在小街中心,紧密地搜索。维娜,维娜……一个转身,二楼窗玻璃巨大的广告字体映入眼帘——维娜,承接相片制作。广告牌上,一对穿白婚纱的恋人相依相偎。

    信封完成了它的第一个使命。

    微微西斜的阳光,依旧刺眼。阳光落在如依饱满的鹅蛋脸上,落在她眯缝起的黑而大的眼睛里。那双眼睛写满了迷惘惶惑。披在肩头的浓密黑发,以及弯弯的浓密眉毛,使她油亮的皮肤更暗了。幸好,鼻梁下的樱桃嘴和洁白牙齿还算迷人。但嘴唇的细密绒毛过于明显。每每照镜子,她就觉得那些绒毛像男人的胡子。

    她久久地望着二楼的“维娜”。她度量着自己的外形。她犹豫、徘徊。她心里七上八下。

    她不清楚在衫渔学的那点电脑知识能否派上用场,也对自己的外形极度自卑。看啊,满大街的女人浓妆艳抹,高跟鞋啪啪响,手指的指甲油鲜艳明亮,还有,还有她们携带的包,多么缤纷时尚啊!而她身上的长袖白t起了绒,脸没有任何妆容。这些鲜明对比使她无限挫败。

    前一年,她在东顺打工。那座工业化的城,工厂遍地。那里的人成天穿着朴素的工作服。而眼前的北市和东顺有着天壤之别。这种巨大落差,在她年轻浅薄的心里强烈地撞击着。

    如依五味杂陈的继续观望。对面的高楼外挂有这样那样的广告牌,什么医疗美容、化妆室、洗浴城……应有尽有。底楼一长条小吃店此时已陆陆续续有人光顾,卖混沌的、热干面的、蒸饺的、汤面的……

    站在繁华小街的如依,站在人流穿梭中的如依,渺小如尘埃。她畏怯极了!她真希望有熟人或者朋友引领她进维娜。衫渔那个电脑学校太小,不如说是电脑室。她学电脑时几个熟络的同学,和她的方向不一致。毕业时间也不同。人们都是根据个人目的在学习。如依从东顺打工回来后,在家无事才想起学点电脑知识的。

    太阳加速了西斜的步伐,大楼进进出出的人更频繁了。……再不面试恐怕公司要下班了。体己的话语她还不大会,什么大不了面试失败再重新找份工作,或者世界之大还没有我的容身之所,等等。她都不会。她只晓得如临大敌,却不能退缩。

    终于,她开始逼迫自己迈开腿往楼梯上走。她步履不稳,战战兢兢。但是,她还是上了二楼。映入眼帘的是维娜公司的大玻璃门,透明的大玻璃门内是宽敞明亮的招待室、木制的光滑地板、精致的大理石前台、柔软的长靠背沙发。

    一切崭新富足。

    如依站在玻璃门前拘谨极了!是的,她没有勇气敲开崭新光滑的玻璃门。但是很快,前台女招待朝如依走了过来。女人温婉的笑和长睫毛下眨巴的大眼睛慰籍了寒酸的如依。

    “你好,请问你有事吗?”女招待微笑着问。

    “我是致远电脑学校介绍来上班的,这是介绍信……”如依脸红了。她真讨厌自己动不动就脸红的毛病。

    “好的,我带你见主管。”女子边说边转身走进招待室靠左手边的小房间,如依紧随其后。左手有三个小房间,如依也不敢多喵两眼。她要保持礼貌些,第一印象啊。

    女子三言两语和领导说了如依的情况。矮胖的主管微笑着说,“陈如依,欢迎你的加入!”主管那双带点衰老的胖脸即使慈祥的,也是严肃的。

    就这样,如依顺利踏入她以为可望而不可及的维娜。她正在往维娜的深处走。

    在通往车间的长走廊里,她看见了走廊两边宽敞的电脑室。排列整齐的电脑前坐着年轻的男男女女,有的在绘制图片、有的在给相片调色、有的在开单。这些和如依同样年轻的面孔,是如此的自信和灿烂。他们齐刷刷地望着经过走廊的新同事,多数目光是善意的、微笑的,少数两个则用嘲讽的神态紧紧地盯着她起了球的t恤……

    那一刻,如依恨透自己不会打扮。更讨厌自己穷。从东顺回来时,口袋里揣的那点工资早就用完了。父母是不可能倒掏钱给她的,她也清楚这个年纪是不该向父母伸手的。家庭条件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农户,父母的每分钱都来之不易。

    如依分配在车间部门。但那些闪耀整齐的电脑在她脑子里跳跃,她多希望自己是其中一员啊!但是眼前,有份工作她就很满足了。欣慰的是,车间十来个员工很热情地招呼了她。那些嘲讽的目光不那么尖锐地刺激她了。

    车间三台巨大的机器发出低沉地轰隆声,机器里的大小滚轮不停转动,巨大的相片从滚筒里慢慢伸出,有结婚照、满月照、十岁照、合影。最多的是恋人相册。同事们教如依裁剪相片,教她检查片子的瑕疵。非常简单的步骤,如依觉得尝试几天就能学会。

    多么顺利。她就此在本栋的第二十层宿舍住下了。很快,北市繁华里藏着的暗淡被她窥见。黄昏时分,当她沿着糊满广告纸的旧电梯到达第二十层宿舍时,她看见了诸多简陋。像她身穿的起绒t恤。

    车间同事迎夏引领如依到她所在的宿舍,也就是主管指定的宿舍。分配给她的宿舍离洗手间较近,在走廊右手边尽头。推开吱呀响的旧木门,三个油漆脱落的铁制上下铺映入眼帘,铁铺靠在脱落的石灰墙两边。现在,靠近窗户的空上铺是如依的小窝了。

    农户的普通灯泡挂在北市的第二十层宿舍的低矮墙顶。宿舍里,廉价的服饰鞋袜散落在床头床尾或者床底,水泥地坑坑洼洼,一根晾衣绳系在窗外的简易铁杆上,细绳上的内衣内裤在半空中飘荡。同款宿舍十多间,它们排列在长走廊两边。没有性别指定的厕所和木板隔绝的洗澡间虽破旧却也干净。因此,如依仍然是满足的。她在维娜的繁华和宿舍的简陋里,寻到了平衡。也在嘲讽与善意间,找到了立足点。

    很快,如依备齐了生活的必须品。吃住不花钱,那眼前就没什么难处了。她只需要认真工作。

    靠窗上铺的好处,就是只要稍稍抬头,就能将眼前这座城尽收眼底。夜,林立拥挤的高楼灯火璀璨,密密麻麻的车灯此起彼伏,大街小巷人潮拥挤。巨幅广告牌里跳跃着五彩霓虹。远处,一座座跨越汉江的拱形大桥上高大的红灯笼闪耀着年夜的温馨之光。城南城北就在座座辉煌的大桥两边铺展开来。

    原来繁华与暗淡,从不冲突。

    如依觉得自己挺幸运的。宿舍的五人都容易相处,她们热情开朗。特别是迎夏,第一个夜,她就叽里咕噜和如依讲了很多。她说公司老总是青栀县人,她说公司里大部分员工都是青栀一些电脑学校来的,她自己是,雪晴也是。如依这才对公司里说家乡话的同事见怪不怪了。和舍友们谈笑时,如依感到如沐春风的温暖。只有她下铺满脸雀斑的女孩说话偶尔有点生硬,心并不坏。另外两个面容白皙的女子打小就是朋友,她们话语比较投机。

    不几日,如依就适应了。适应了维娜,适应了北市。维娜和北市都很年轻,她看见了。十九岁的如依怎能不被吸引?是的,她要剔除起绒t恤。要换上这座城的鲜艳。

    很快,舍友雪晴和迎夏成了她偏好的朋友。迎夏和如依在车间工作,雪晴在电脑前设计成片。宽敞的电脑室、键盘的嗒嗒声,都无限吸引她。而成天站在机器前剪相片、分类相片,令如依觉得枯燥。她觉得在培训班学的电脑知识都白费了。

    她渴望在轻松的电脑部门工作,渴望在电脑前仰起头对着键盘咔咔响。她要和嘲讽她的那些脸站在同样的高度。但这种渴望、这些想法一晃而过。

    初来乍到,她想得更多的是认真工作。

    如依工作时话语较少,她总是默不作声地剪相片、整理成片。迎夏和其他同事喜欢边做事边打闹玩笑。她们充沛的精力和热情是如依所不及的。每次夜班后,如依只想赶紧回宿舍睡觉,而有着波浪卷发的迎夏还能叽叽喳喳在马路上和其他同事疯跑大闹,还能慢悠悠吃份热干面,或者在洗澡后待在宿舍转角处那台小彩色电视机前磨蹭两集电视剧。

    车间的夜班几乎持续到天亮,而雪晴设计成片的工作在凌晨两点左右就能结束。有时雪晴会在下班时,去车间和迎夏如依聊聊天。雪晴言语较少,但喜欢听迎夏她们讲。她听她们讲话时,那双深邃的眼睛就会微波荡漾。

    雪晴和她们都拿着差不多的工资,但是时间上差距较大。如依羡慕归羡慕,但工作上她丝毫不马虎。她是新人,她必须好好工作。她害怕丢掉这份工作。主管说了,十五天的试用期。虽然迎夏讲过,只要自己愿意留下,就没有被开除的说法。是啊,不就是些动点体力的工作吗?这样的工作哪儿都有。

    但是脑洞受限制的如依没这样想过。她只知道必须得认真工作,得通过试用期。她太穷了,也好久没拿工资了。再者,她对维娜的环境有种莫名的满意。

    脑洞受限有脑洞受限的好处。这不,好消息向她砸来。

    第二十天,如依被调到开单部门。她挺意外的。雪晴说过,开单部是时间最短、最轻松的部门,工资也和她们不相上下。在她以为一切已成定局时,在她的渴望消退时,她迎来了春天。

    如依决定更认真地工作。

    电脑里的开单软件和如依学习的电脑知识风马牛不相及,这可比车间里动动剪刀费脑多了。梳马尾辫的英子仰着头熟悉地敲击键盘、在白纸上眉飞色舞。很快,荧幕上密密麻麻的数字被英子梳理清楚,她开好单子,用潦草的字迹签下自己的大名。那骄傲的样子令如依无地自容。如依看得眼花缭乱。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学会,这些不熟悉的东西令她自卑。

    在学习的过程里,英子没少给她气受。另两个老员工稍微和气些,但教如依操作软件时她们偶尔也会失去耐心。这样的时刻,嘲讽与犀利的言辞会不时仍给如依。像随意往垃圾桶扔东西。如依更自卑了。她心里清楚,想做好这份工作,唯有忍耐。

    这份工作是她喜欢的。来这里之前,她在炎热肮脏的电子厂工作过、在浓烈刺鼻的印刷厂工作过,那些工作不仅累时间还长,而且枯燥。所以,眼前的工作太稀罕了——像文化人坐的办公室。这份工作对于只读了初级中学的如依像莫大的赏赐。她坐在电脑前的优越感,比去年在东顺的印刷厂里灰头扑脸拉叉车的样子多太多。

    转眼来开单部一月有余,如依已在忍耐中熟悉了工作内容。她已能独立完成份内工作。这增添了她的自信。资格老的同事不再对她视以轻蔑的姿态。不过,这也源于她有次以恶还恶。

    那天,爆裂的英子被开单的数据搅匀了脑袋,她把胸腔里的一股恶气撒在如依身上,她斜着眼睛对如依说,“如依,你能不能站远点,晦气!”如依听见“晦气”两个字,气疯了!她伸出宽大的手掌狠狠敲打英子的键盘并掀翻它,她盯着英子稍微突出的眼珠,说“英子,你给我记住,我不是软柿子!”说完,她坐在自己的电脑桌前继续开单。

    这一幕,电脑室的同事都看见了。她们心里都有杆秤。这以后,英子对如依的态度转变了。从此,再无人欺负如依。时间久了,大家便成了可远可近的朋友。

    如依越来越自信,随着对工作的熟练自如。 她也略略会打扮自己了。楼下这条小街夜晚时,热闹非凡。这条短短的小街集中了北市所有的时尚气息,尽管是仿品。廉价的衣服鞋帽、廉价的化妆品、廉价的花样首饰……样式全部新潮。

    维娜的女子大部分年轻苗条,那些廉价商品套在她们身上自然是美。套在如依身上也有同样的效果。迎夏就经常说如依双目明亮、忧郁动人。她说如依戴红色的樱桃耳钉甚是别致。

    如依对工作的内容熟练后,工作效率得到提高。公司规定的上班时间是八个钟,真正忙碌的时间不足四小时。空隙时间她会与部门的同事聊聊天,或者听听歌,有时还和英子及另一个微胖同事跑去楼下的夜市街溜达一圈。只有她所在的开单部门才有这种闲暇。这是很惬意的。

    常常,下班的日子,她会和雪晴及迎夏穿梭在楼下拥挤的小夜市街。她们沿夜市街走向永远是热闹非常、不知疲倦的的步行街,会沿着步行街跨上有旋转楼梯的圆圈形天桥。天桥拐角处是一座超大图书馆。后来,如依无数次后悔没有好好利用在维娜工作的时间读书。

    总之,维娜的地理位置再好不过,不仅处在繁华的市中心,还离那条银丝带——汉江,近。很多傍晚,迎夏和雪晴经常会拉着如依沿步行街走向汉江江岸,会在无尽头的江岸逗留很久。折返时,她们会走另一条拥挤的街,会在街角买拌面、买雪晶肉包、买小糕点。人间的烟火气飘荡在大街小巷,和着迎夏爽朗的笑、和着雪晴安静的笑。这样快乐的时刻,偶尔会有细碎的忧郁从如依眼里一闪而过。

    细碎的忧郁像阴影,会渗进纯粹的快乐。这个阴影,不能小看。在一些时刻,它会膨胀,会肆虐生长。会牵动如依的神经。对,她心里有个微细的缺口。工作安稳、吃喝不愁时,这个缺口就显得突兀。

    夜幕起,江风吹拂时,如依扬起的嘴角和眼睛就像进了风沙。雪晴不会,迎夏也不会,只有如依神思恍惚。雪晴和迎夏说话就说话,笑就笑。迎夏的笑特别治愈,如依每每发呆时,迎夏如铃铛般清脆的笑就会把如依从迷茫的思绪里扯回现实。

    日子这样有节奏地,慢慢地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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