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归何处
By 羽林麟

零 引子
还乡,从来都是一件苦差事儿。不仅因为路途遥远、舟车劳顿,而且还乡本身,就意味着我们无法言说的漂泊的身份。不过这种苦,也未必是苦,没有浓厚的乡土情怀时,这只不过是自己行为模式的规律性动作之一。
虽然我还不到23岁,可是关于还乡这件事,我已经作为“春运客流量”的一份子,参与了15年,而且伴随着亲人逝去、故人消散,和家乡的距离越来越远,或者说,家乡只剩下一个精神符号,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熟络的亲朋好友。
而这一次还乡,又不同于以往。
义务教育阶段还乡,无非是找个地方过年,让自己的寒假有点意思。那么与其在自己熟悉但却冷寂的“空城”里度过,倒不如回到热闹的小城,起码包饺子、看春晚也热闹些,而且人多可以有很多有趣的娱乐方式。关键是,这也是一种“标配”的人生,毕竟小伙伴们都有老家,只不过我要越江跨省,而他们只是从省城回到地方。
高中阶段还乡,多少有几分学习的压力,高三的时候,更是将整个春节假期都花在了一个封闭式的冬令营中,学习三大主科,只为高考顺利。那时,和同房间的十一个小伙伴们,听一个哥们儿手机流量播放的春节联欢晚会,伴着校园栅栏外一个小区热闹的鞭炮声,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滋味,却又不想琢磨,只是单纯努力在喧闹声中听清楚郭德纲和谦儿哥断续的相声,期待美好的未来。
后来上了大学,还乡就多了几分现实与聒噪。当小孩儿时,不会有人追问你在做什么,你可以在不起眼的角落摆弄自己的新玩具。可是上了大学,每一个亲戚都在问你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并且给出自己的人生经验,你只能笑着点头称道,表示虚心接受长辈的谆谆教导,心里面却默默思量着下学期的社团活动和比赛。
然后到了现在,一个工作不到半年后毅然投身考研、希望为祖国学术事业添砖加瓦的暂时无业青年,逃离自己准备复试的书房,和自己的父母一起,挤在满是归乡离人的绿皮车厢上。有时候很羡慕身旁的匆匆过客,他们写满疲惫的脸上也许有着更加令人激动的归乡故事,乡音无改鬓毛未衰,他们才是春运最值得承载的旅客。
列车是开往乌鲁木齐的,少数民族风情也更加浓郁些,虽然自己也算个西北人,可是这关中地界,实算不上西北大汉的感觉。车上的乘务员真是敬业,努力收拾整齐的行李架,让整个列车本来局促的空间瞬间变得敞亮很多。就算自己只是无座,也觉得没那么痛苦。
坐在小马扎上,抱着一本翻了几页的专业课教材,一边在心里不断重复着“这火车什么时候才能到站啊”这样的呐喊,一边呆呆着望着窗外飞驰的原野和无数的电线杆子,胡思乱想,天马行空。

壹 还乡
在举家踏上返乡客流高峰的前几天,我和老爸在吃饭的时候,他突然发表一番见解。
“我们为什么一定要在春运的时候回家?其他时间回家看父母同样是尽孝道,为什么一定要大部分国人拥挤着同时考验我国的公共交通体系。”
我一愣,其实中国人安土重迁的观念和“过年”这件神圣的仪式熏陶下,这些不是顺理成章吗?
可还没等我回答,我爸又接着讲了下去。
“别人都会回去过年,可是你不回去,家里人就算理性上认可,感情上也不能接受吧。”
好像就是这样,人心裹挟着人心,一年一度的举国迁徙,不就是这样吗?即使有再多正当理由和弥补,“过年不回家”这个大罪,你是必须要认下的。所以即便是我父亲这样的厂矿子弟,毕业后在北方的传统国企工作几年就早早离开体制变成“打工仔”,并且经常跳槽的“不安定分子”,一个骨子里崇尚自由的人,也不得不响应“过年回家”的无声号召,还要自己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回家过年,某种意义上成为一种人文性的符号,一种“情感”的标签,一个过年回家的人,好像必然是一个符合传统观念、具有人文情感的社会个体一般,我们在内心里默默让自己满足一个又一个“合格社会人”的标签时,过年回家也必然成为“年常任务”。毕竟在如今这个时代,早已经没有《城南旧事》或者《石头记》中那般过春节的光景,过年原本承载的许多文化与生活仪式,早已经被物质文化变革的当下“物化”,而失去自己的灵魂。
每年过年,都觉得年味儿渐淡,或者,索然无味。
其实春节不回家,而是踏踏实实工作生活,也没什么不好吧。
就像常去的云南菜馆的店长,一个个子不高、留着精致小辫儿和胡须的黑彝大叔,偶然就“过年回不回家的问题”闲聊时告诉我,他在29岁即将而立之年,毅然离开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离开大理古城土生土长的家,跑到广州做饭店服务员,13年来几乎没有在春节回过家,而是守着店里的生意,每年只在不忙的时候抽空回一次家。就这样,一个没什么文化、初到广州时连普通话都说不利索的大龄青年,也慢慢在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事业,支撑起自己的家庭,培养自己的儿女读书。
确实没什么不好,人生未必是按照日历和国家法定假期安排的,而是顺从自己的心意,尊重身边的人的基础上,追求自己的远景。
可是终究,我们还是追逐着自己的“情感”,提前28天准时拼抢三张车票,在早已“黄牛化”的网络订票时代,踏上归途。
贰 故乡
说到我的故乡,其实总觉得好像不能坦然以对,那种多年在外的经历,胸中总积郁着一些不安,甚至旁人问起“你是哪里人”这样简单的问题,都要迟疑一番,最后“因地制宜”选择出自己的来处。
严格意义上,我的故乡应该在拥有某岳的县级市,毕竟我在那里出生,度过自己人生最初的8年时光,或者说,几乎整个童年吧。不过我对这个县城的印象并不清楚,因为我的生活背景,很具有中国计划经济时代的特色。
小时候在厂里生活。
那时的国企,真的是“企业办社会”,教育、医疗、文化等等,不出家属区院门就可以解决基本生活需要,以至于我模糊的记忆中,只跟着接姥爷班的舅舅,进过一次生产厂区。不过我父母说,在我出生前后那几年,正是经济大变革的时代,厂里的效益伴随着计划经济的解体而迅速滑落,有许多像我父亲这样不愿将就过活的年轻人,离开这里去省会甚至更大的城市寻找机遇,也有更多人,等在这里,伴随着工厂一次次的转隶、破产、被收购,逐渐变老。
厂子的基础,是70年代来自天南海北支援三线建设的工程师和工人,以及他们的家属,沟通交流自然也是普通话,所以“乡音无改”这四个字和我的家庭基本无缘,我的印象中只有姥姥姥爷带有晋中地区口音的普通话、爷爷奶奶略带潼关口音的普通话,当然,还有我父母完全二甲水平的普通话。
所以陕西话、山西话、粤语什么的,有时候我会羡慕有方言的人,因为他们的乡音在我看来,是来自家乡的认证。而我,只是个有出生地和户籍地的人吧,毕竟我们一家三口出生地都不一样,不过还好是百家姓进不了前一百的姓氏,所以始终还是在黄河拐弯处来回跑。
但是这个没什么扎根的故乡,最得天独厚的,却是巍峨的高山。
两千余米茫茫太岳,举头就可以看到她的倩影,甚至可以说是无处不在,几乎每一栋家属楼向南面,都有山景房。
可是,我在18岁之前,从来都没爬过这座山。
而直到今天,我也只爬上过一次西峰。
犹记得高中时语文老师教完《雨巷》后,布置作业要我们写诗,我便将这个一直在身边却从未留意过的女子,写进稚嫩的诗篇。
只不过她不需要撑着油纸伞,婉约的江南细雨远不能描绘她飒爽的风采,但是大雪覆盖后白茫茫的山隘,倒是有几分腊梅的俊俏。
当然,这次依旧是无缘相见,刚下火车,还来不及呼吸几口北方寒冷干燥的空气,也还没酝酿起乡愁与情思,就钻进叔叔的车子回家。
大年三十午后浓浓的雾霾中,好像怎么也看不清她的身影。
这天地,真的是我的故乡吗?
叁 梦想
过年了。
不过伴随着外面密集鞭炮声和我们一起过年的,不再是一家子亲朋好友围聚在电视机前等着春晚的倒计时,而是一个个冰冷的手机屏幕和电视机无力的播放着的节目。
电视可能以为自己是台收音机。
而我们抱着手机,无非是在微信里和人互道祝福。
也许这时的微信,才是我们最期待的微信。
有心的人会找你认认真真地聊天,在程序化的祝福之后,开始聊一些很久都没有提起的故事,感叹那些未曾珍视的过去。
无论如何,今晚的对话一定是最最富有感情的,我们在互道晚安之前,有充足的时间,畅谈我们平时难以开口的话语。
有一瞬间我突然觉得,我找到了守岁的转世。
而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很容易会谈到未来,谈到梦想。
我和一位挚友聊了许久,关于飘渺的未来,却有一种很莫名的契合。我们都有一个文艺而无用的梦想并且为之幻想过,也都有一个过分现实而枯燥乏味的短期规划。
可惜了,我和她,似乎已经无疾而终于高考后那个不甚炎热的暑假了。谁让我们都是些没有感情经验又内向的人,也许只有些许正事才能作为精神交流的引子。不消说,内心还是有几份期许,北方小城的漆黑的冬夜里,难免会梦到我们手牵手,在窗外那座奇峻的高山顶峰,望见红日浮出云海。
但是谈到梦想,突然想起来很多往事,不知是自己矫情还是开始不再年轻。
想起初中的抉择,最终失去了本应怀念的三年时光。想起大学时的迷茫与投入,可四五年的时间弹指一挥。年轻时的梦想真的会实现吗?
想起在我决定考研时,我问过我父亲,关于他年轻时的梦想。
那时刚刚毕业当个小技术员,背着电工包各个车间乱跑的他,刚参加工作时的梦想,就是当厂长,当一把手,这样还能比工程师出身的爷爷职务高半级。可那个年代,信息闭塞,尽管那时的中国已经开始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是内陆省份的一个小城里,哪里有什么新气象,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早已经被时代的波澜搅动。
我说,还好你的梦想不是演员、流行歌手或者科学家之类的。幸好,我们都有一个务实的理想和事业追求。
可是真的那么万幸吗?我们看过太多的英雄人物和伟大的进取,只有在终章时,读者才会叹出一个万幸,他们最终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我们却“万幸的”没有变成一个有远大理想的人,总有那么一丝的可悲。可谁又能说这些务实的梦想,不一样需要小心翼翼地呵护呢?
我们总是争论大城与小城的“终极”抉择,我们为什么选择北上广,可能真的无关乎梦想,只是不希望自己待在故乡的那口井中,不想做没经历过冬天的夏虫,只能从屏幕和耳闻了解纷飞的大雪和低沉的天空,还有温暖如夏的暖气供应。

肆 眼前
吃羊肉泡馍,掰馒真的是一个非常特别的过程。
一边默默听着父母和他们的同窗好友聊天,一边把眼前的饼掰得细碎,时间似乎会有点漫长。不禁回想起前一夜陪堂哥回厂里取东西看到的场景。
厂里早已没落,儿时记忆中的热闹场景,变成眼前只有点滴灯光的静寂的社区。那么多的窗户,却没有了过去的万家灯火,街道上也看不到昔日互致问候的人们和满街嬉戏的孩童,要知道,当年我也在这些街道和楼房间与玩伴嬉闹,碰到母亲的同事还要立正问好呢。
那时的我,和好几个同学一放学就先跑回家,放书包,吃点心,然后在同伴的呼唤声中下楼,一起去玩游戏。捉迷藏、过家家、打沙包,甚至关系好的女生还会拉着我,教我跳皮筋。下班的叔叔阿姨有认识的看到了,还要过来瞎聊两句,和一个六七岁小孩儿有啥聊的?无非是问问“吃了吗”之类的白开水话,却也有些放松的意味。
要是放假了,那更不得了,什么时候想玩,当时就跑出去喊人,挨个楼下喊,你会听着稚气的童声,从独唱变成大合唱,回荡在广阔的晴空下。然后一大帮小孩子围着厂里的家属区疯跑胡闹,也不会担心安全,反正到哪里都能看到某个小朋友出来买菜的、遛弯儿的、上下班的各种亲朋好友,这里对于我们而言,就像一个巨大的游乐场。
可是这些温暖如夏日的记忆,都变成眼前的漆黑的夜色。
城市越来越繁华,农村越来越富裕,可是这些历史形成的、遗留在山水中的工业化发展的副产品,却被遗忘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救活它的办法,倒是不断的在学习中看到,它们与那个时代共同消逝的必然。
“以前在厂里,生活和工作都稳定,每天也很开心,现在在大城市,压力的增大反而让人怀念以前,下班后直接带着孩子去黑龙潭玩,去大桥那边溜达的日子。”
阿姨和母亲的对话,把我从萧瑟的楼宇与往日暖阳中唤醒。
脑海里突然想起一句诗,“折戟沉沙铁未销”,这里终将沉没,但还有许多拥有这里共同记忆的人,散落在这古老的国度,生生不息,这里的生命,还能延续到记忆也逝去的时候。
眼前除了掰了半碗的馒头,什么都看不到了。

伍 归途
春节假期只有短短的七天,之前购买的20元7日7G全国流量也刚好到了时间。我们离开了故乡,却被形容为“归途”。归去之处非故乡,这便是我的乡土情怀的写照。
在南方看不到雪,倒是年年都有花市,我也已经两年没看到大雪纷飞的世界了。今年回来,更是天无晴空,本以为这次也是与雪无缘。
但是就在离开家乡的清晨,终于在火车站的站台上,看到刚刚放亮的蓝天下,白雪皑皑的群山。
虽然遗憾没能静静享受这怀念很久的雪景与山景,但是总算还能在列车上,看到远处冰雪覆盖的秦岭,看着南下的列车,在冰冷沉静的蓝天下,驶入崇山峻岭之中。
回乡几日,总觉得浑噩而匆忙,唯有临行前的飘雪,带来一丝清明。

火车上依旧是拥挤不堪,硬座车厢更像是早高峰的三号线,混乱的行李、各色憔悴的旅人,推小车卖货的乘务员,更是有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一边嘴上吆喝讨人宽心,一边艰难的推着小车在人缝中穿梭。
还乡。
启程时,总是会有无限的幻想,就像是精致的电视连续剧,阖家团圆,大红灯笼和嘈杂的人声儿,还有热气腾腾的一桌年夜饭。
可是当脚踩在叫作“故乡”的土地时,一切却又像枯燥的肥皂剧一样,上演着似曾相识的场景。回到故乡,无非是人事情,回忆里有太多的尘埃,却让人怀念,甚于眼前。
正月初七,回到广州时,小雨洒下不觉得烦人,倒是有一洗征尘的感觉。
好像这里才是我的家。
还乡。
可是,乡归何处?
戊戌年正月初八
羊城某处
(以上图片均为作者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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