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那个少年还是冷不过这除夕夜的江南草坡……
寒假前夕,七七通过中介找了一份工作,在江苏镇江的一家电子厂。他不想回家,妈妈到现在都不知道他的电话是多少,也没有来学校找过他。他只跟爷爷通了一个电话,便一个人背着行李走上了中介的车。
车走了一夜,到厂区门口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了。一条宽柏油路,南边是乌压压的厂房,北边是不见边际的草坡,柏油路上有帐篷连起来的几家饭铺。空气里弥漫着很重的油漆味道。听中介说带到这个电子厂的有四百多人。才刚下车便有一小波一小波的学生拉着行李箱往回逃。兴是玩过了头,出门就后悔了。好在那时候回家车票还不算难买。中介也没有为难他们。
正式上班之后,七七才给爷爷回的电话,厂区很大,有热水,管饭,工作就是一条皮带,输送过来的电脑壳子给装上几个零件,很简单,人多,不会冷,让爷爷奶奶放心,并且保重身体。
其实七七出来打工并不为了钱,他希望条件可以好一点,只要熬过了寒假,来年就可以再回到学校里面。但情况却不像他回给家里的电话那样乐观,厂里的油漆味更重,拿着茶杯也没办法喝热水,一个工站只给六秒的时间,来不及去拿,也不让坐,线长还骂人。第一天晚上下班七七的脚上就磨出来一个血泡。洗澡的地方是一个一个一米高从墙身探出来的水龙头,羞羞答答舍不得流水。七七端着盆子过去的时候看见几个赤条条的汉子正蹲在水龙头下面,边搓灰,边相互打趣。七七有冲动直接出去流浪,等开学再回去。可计算一下成本,七七回宿舍了。
几个陌生的室友正在互相自我介绍。一个同样的大块头说他要赚够一辆自行车的钱,等来年十一假期骑行去北京看升国旗。(第二年国庆,这大块头果真在打工宿舍群里发了他一路的行程,有意思的是,他骑着骑着睡着了,跌倒在边沟里,可爱的出来接着骑,看到升国旗的时候又传来一张留着鼻血,黢黑黢黑的脸。)一个说他要挣够半年的生活费,他出来打工就带了一个被子,半铺半盖。还有一个在我们看来运气最差,被分到了油漆那个科室,回来的时候工作服黑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手指头指甲盖上面一点点的地方磨的全是血泡,只不过那时候还没有洗,黑乎乎的不知名物质和血黏连在一起。他也是个奇怪的小伙儿,一点不谈及伤口的来历,很骄傲的告诉大家,在他们科室领导保证一定会加班,一天至少工作十四个小时。
不知道为什么,在他们的聊天中,七七感觉到了幸福和来自内心深处的嫉妒。
七七的工站在流水线的最后一个环节,是把组装好的电脑壳子装进塑料袋,期间只要有一个装的不顺溜,他的工站就会聚集一大堆电脑壳,得亏他前一站的女孩子会过来帮他。只是线长每次都吼。七七受不住想弄他的时候,前一站的女孩子都会把眼睛眯成两道弯月亮,不张嘴的笑。七七皱着眉头,继续着手里的活儿。
一次线长骂骂咧咧的走后,七七实在难忍,满满的愤懑都写在了脸上,手上的动作也变得很重。前一站的女孩冲他说:“过年不回家能出来打工的孩子,哪一个不是能吃苦的孩子呀!别在意,下班了去门口炸个鸡柳吃。”这句话估计能被七七记上一辈子,后来也经常絮絮叨叨地跟一一说。一一每次听完都挑挑眼皮,似乎在试探着七七,看还有没有什么瞒着她的故事。
其实还真有故事。一次下班回宿舍的路上,七七问女孩为什么要出来打工,女孩回答说,她的爸爸得了胃癌,正在武汉住院,妈妈不分昼夜在医院照顾爸爸。七七炸了两份鸡柳,给了她一份。从那以后,七七每次都能精准的把电脑壳塞进塑料袋子里。两个人多多少少能称得上朋友,记下了彼此的联系方式,彼此却没有联络过。只是在开学不久后,七七在空间看到她更新的文字,爸爸已经离世了。母女二人的悉心照顾并没有换来爸爸的痊愈。七七心想,这姑娘需要更加蛮横的成长了吧。
几乎每个晚上下班七七都会出厂门,在对面的荒草堆上走走,脚上泡没下去也走。除夕那天晚上,天空中零星的飘起了雪花,七七在帐篷底下吃了一碗水饺,喝了一瓶康师傅矿泉水。中介们给大家保证的是过年不休息,三倍工资,但是大家在除夕当天接到通知,春节放假七天,宿舍楼里炸开了锅。七七完全没有心思去考虑多了少了那几两碎银,翻涌的情绪,他必须要去那片随寒风摇曳的荒草堆找到这些莫名情绪的宣泄感。
他在草坡上走了好久好久,电话拿起,放下,拿起,放下,他奢望着应该会有别人也想他的,爷爷奶奶已经通过好几次电话了。妈妈是想还是不想,妈妈从未想办法联系过他。
有人说,人活一口气。也有人说,人生难得糊涂。关于家庭,七七第一次对已知世界的看法没再那么冷淡,或许机体早已自然的渴望,他疯狂的嫉妒着,就是那帮正在宿舍楼里吵着闹着的打工学生。
再看一眼这不见边际的荒草坡,七七打算回去,正对大门的时候,宿舍那个只带了一个被子出来的学生骂骂咧咧的往外走,七七试图拦下,他只说自己要回家,无论如何也要回家。后来听说他回家一路坎坷,险些着了坏人的道儿。只是在当时的七七看来,换作是他,他也要这么做的,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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