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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散文集(一)

101散文集(一)

作者: Mr丶jyp | 来源:发表于2019-01-10 14:23 被阅读61次

    序言

        青春,一个无比美好的字眼,它让我们飞扬着无比烂漫的梦想,也把热切希望成长却又往往迷惘的眼睛投向世界,询问多彩的生活。

        王尔德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同样的,一本书也是一个世界。且让我们打开心扉,走进别人的世界,让眼睛也能体验生活,让耳朵也能听到花香,让美在心间荡涤,让爱在心间萌芽。在这个朝气蓬勃的年华里,我们只依赖内心真正的阅读喜悦而读。

        当翻动这些朴实的散文时,相信你的心灵会得到无数次的放逐和洗礼,而后震撼。于纯朴的文字中间,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流满面。相信当你阅读本书系时,一定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影子,年少轻狂时的乐趣都可以在这里重获,风花雪月的日子也可以在这里找到曾经的足迹。


    内容简介

        优秀的散文,往往可以陶冶我们的性情,阅读散文不但可以拓宽视野,还可以与智慧对话,启迪心智、激发思维,终生获益。

        通过大量地查阅资料,耐心细致地筛选出101篇散文,使我们通过阅读感受到自然的美、人格的美、情感的美、往事的美、生活的美、记忆的美,而无论是哪一种形式的美,都将使我们的个性更加高贵,更加高雅,更加完美。


    我的母亲

        胡适

        我小时身体弱,不能跟着野蛮的孩子们一块儿玩。我母亲也不准我和他们乱跑乱跳。小时不曾养成活泼游戏的习惯,无论在什么地方,我总是文诌诌的。所以家乡的老辈都说我“像个先生样子”,遂叫我做“麇先生”。这个绰号叫出去之后,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儿子叫做麇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装出点“先生”样子,更不能跟着顽童们“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门口和一班孩子“掷铜钱”,一位老辈走过,见了我,笑道:“麇先生也掷铜钱吗?”我听了羞愧的面红耳赤,觉得太失了“先生”的身份!

        大人们鼓励我装先生样子,我也没有嬉戏的能力和习惯,又因为我确是喜欢看书,故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受过儿童游戏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里去“监割”(顶好的田,水旱无忧,收成最好,佃户每约田主来监割,打下谷子,两家平分)。我总是坐在小树下看小说。十一二岁时,我稍活泼一点,居然和一群同学组织了一个戏剧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枪,借得了几副假胡须,就在村口田里做戏。我做的往往是诸葛亮,刘备一类的文角儿;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荣一箭从椅子上射倒下去,这算是我最活泼的玩艺儿了。

        我在这九年(1895-1904)之中,只学得了读书写字两件事。在文字和思想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点底子。但别的方面都没有发展的机会。有一次我们村里“当朋”(八都凡五村,称为“五朋”,每年一村轮着做太子会,名为“当朋”)筹备太子会,有人提议要派我加入前村的昆腔队里学习吹笙或吹笛。族里长辈反对,说我年纪太小,不能跟着太子会走遍五朋。于是我便失掉了这学习音乐的惟一机会。三十年来,我不曾拿过乐器,也全不懂音乐;究竟我有没有一点学音乐的天资,我至今还不知道。至于学图画,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纸蒙在小说书的石印绘像上,摹画书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见了,挨了一顿大骂,抽屉里的图画都被搜出撕毁了。于是我又失掉了学做画家的机会。

        但这九年的生活,除了读书看书之外,究竟给了我一点做人的训练。在这一点上,我的恩师便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刚亮时,我母亲便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从不知道她醒来坐了多久了。她看我清醒了,便对我说昨天我做错了什么事,说错了什么话,要我认错,要我用功读书。有时候她对我说父亲的种种好处,她说:“你总要踏上你老子的脚步。我一生只晓得这一个完全的人,你要学他,不要跌他的股。”(跌股便是丢脸,出丑。)她说到伤心处,往往掉下泪来。到天大明时,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去上早学。学堂门上的锁匙放在先生家里;我先到学堂门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里去敲门。先生家里有人把锁匙从门缝里递出来,我拿了跑回去,开了门,坐下念生书。十天之中,总有八九天我是第一个去开学堂门的。等到先生来了,我背了生书,才回家吃早饭。

        我母亲管束我最严,她是慈母兼任严父。但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骂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错了事,她只对我一望,我看见了她的严厉眼光,便吓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眠醒时才教训我。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静时,关了房门,先责备我,然后行罚,或罚跪,或拧我的肉。无论怎样重罚,总不许我哭出声音来。她教训儿子不是借此出气叫别人听的。

        有一个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饭,在门口玩,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背心。这时候我母亲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了,拿了一件小衫出来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说:“穿上吧,凉了。”我随口回答:“娘(凉)什么!老子都不老子呀。”我刚说了这一句,一抬头,看见母亲从家里走出,我赶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听见这句轻薄的话了。晚上人静后,她罚我跪下,重重地责罚了一顿。她说:“你没了老子,是多么得意的事!好用来说嘴!”她气得坐着发抖,也不许我上床去睡。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泪,不知擦进了什么微菌,后来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医来医去,总医不好。我母亲心里又悔又急,听说眼翳可以用舌头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头舔我的病眼。这是我的严师,我的慈母。

        我母亲二十三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大哥从小便是败家子,吸鸦片烟,赌博,钱到手就光,光了便回家打主意,见了香炉便拿出去卖,捞着锡茶壶便拿出去押。我母亲几次邀了本家长辈来,给他定下每月用费的数目。但他总不够用,到处都欠下烟债赌债。每年除夕我家中总有一大群讨债的,每人一盏灯笼,坐在大厅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大厅的两排椅子上满满的都是灯笼和债主。我母亲走进走出,料理年夜饭,谢灶神,压岁钱等事,只当做不曾看见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门”了,我母亲才走后门出去,央一位邻舍本家到我家来,每一家债户开发一点钱。做好做歹的,这一群讨债的才一个一个提着灯笼走出去。一会儿,大哥敲门回来了。我母亲从不骂他一句。并且因为是新年,她脸上从不露出一点怒色。这样的过年,我过了六七次。

        大嫂是个最无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个很能干而气量很窄小的人。她们常常闹意见,只因为我母亲的和气榜样,她们还不曾有公然相骂相打的事。她们闹气时,只是不说话,不答话,把脸放下来,叫人难看;二嫂生气时,脸色变青,更是怕人。她们对我母亲闹气时,也是如此。我起初全不懂得这一套,后来也渐渐懂得看人的脸色了。我渐渐明白,世间最可厌恶的事莫如一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气的脸摆给旁人看。这比打骂还难受。

        我母亲的气量大,性子好,又因为做了后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儿比我只小一岁,她的饮食衣服总是和我的一样。我和她有小争执,总是我吃亏,母亲总是责备我,要我事事让她。后来大嫂二嫂都生了儿子了,她们生气时便打骂孩子来出气,一面打,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话骂给别人听。我母亲只装做没听见。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门去,或到左邻立大嫂家去坐一会儿,或走后门到后邻度嫂家去闲谈。她从不和两个嫂子吵一句嘴。

        每个嫂子一生气,往往十天半个月不歇,天天走进走出,板着脸,咬着嘴,打骂小孩子出气。我母亲只忍耐着,忍到实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儿。这一天的天明时,她便不起床,轻轻地哭一场。她不骂一个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苦命,留不住她丈夫来照管她。她先哭时,声音很低,渐渐哭出声来。我醒了起来劝她,她不肯住。这时候,我总听得见前堂(二嫂住前堂东房)或后堂(大嫂住后堂西房)有一扇房门开了,一个嫂子走出房向厨房走去。不多一会儿,那位嫂子来敲我们的房门了。我开了房门,她走进来,捧着一碗热茶,送到我母亲床前,劝她止哭,请她喝口热茶。我母亲慢慢停住哭声,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劝一会儿,才退出去。没有一句话提到什么人,也没有一个字提到这十天半个月来的气脸,然而各人心里明白,泡茶进来的嫂子总是那十天半个月来闹气的人。奇怪的很,这一哭之后,至少有一两个月的太平清静日子。

        我母亲待人最仁慈,最温和,从来没有一句伤人感情的话。但她有时候也很有刚气,不受一点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个无正业的浪人,有一天在烟馆里发牢骚,说我母亲家中有事总请某人帮忙,大概总有什么好处给他。这句话传到了我母亲耳朵里,她气得大哭,请了几位本家来,把五叔喊来,她当面质问他,她给了某人什么好处。直到五叔当众认错赔罪,她才罢休。

        我在我母亲的教训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极大极深的影响。我十四岁(其实只有十二岁零两三个月)便离开她了,在这广漠的人海里独自混了二十多年,没有一个人管束过我。如果我学得了一丝一毫的好脾气,如果我学得了一点点待人接物的和气,如果我能宽恕人,体谅人——我都得感谢我的慈母。


    白杨礼赞

        茅盾

        白杨树实在不是平凡的,我赞美白杨树!

        当汽车在望不到边际的高原上奔驰,扑入你的视野的,是黄绿错综的一条大毯子;黄的,那是土,未开垦的处女土,几百万年前由伟大的自然力所堆积成功的黄土高原的外壳;绿的呢,是人类劳力战胜自然的成果,是麦田,和风吹送,翻起了一轮一轮的绿波——这时你会真心佩服昔人所造的两个字“麦浪”,若不是妙手偶得,便确是经过锤炼的语言的精华。黄与绿主宰着,无边无垠,坦荡如砥,这时如果不是宛若并肩的远山的连峰提醒了你 (这些山峰凭你的肉眼来判断,就知道是在你脚底下的),你会忘记了汽车是在高原上行驶,这时你涌起来的感想也许是“雄壮”,也许是“伟大”,诸如此类的形容词,然而同时你的眼睛也许觉得有点倦怠,你对当前的“雄壮”或“伟大”闭了眼,而另一种味儿在你心头潜滋暗长了——“单调”!可不是,单调,有一点儿罢?

        然而刹那间,要是你猛抬眼看见了前面远远地有一排——不,或者甚至只是三五株,一二株,傲然地耸立,像哨兵似的树木的话,那你的恹恹欲睡的情绪又将如何?我那时是惊奇地叫了一声的!

        那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实在不是平凡的一种树!

        那是力争上游的一种树,笔直的干,笔直的枝。它的干呢,通常是丈把高,像是加以人工似的,一丈以内,绝无旁枝;它所有的桠枝呢,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也像是加以人工似的,成为一束,绝无横斜逸出;它的宽大的叶子也是片片向上,几乎没有斜生的,更不用说倒垂了;它的皮,光滑而有银色的晕圈,微微泛出淡青色。这是虽在北方的风雪的压迫下却保持着倔强挺立的一种树!哪怕只有碗口粗细罢,它却努力向上发展,高到丈许,二丈,参天耸立,不折不挠,对抗着西北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绝不是平凡的树!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有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要说它不美丽——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或“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却是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当你在积雪初融的高原上走过,看见平坦的大地上傲然挺立这么一株或一排白杨树,难道你觉得树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树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难道你又不更远一点想到这样枝枝叶叶靠紧团结,力求上进的白杨树,宛然象征了今天在华北平原纵横绝荡用血写出新中国历史的那种精神和意志。

        白杨不是平凡的树。它在西北极普遍,不被人重视,就跟北方农民相似;它有极强的生命力,磨折不了,压迫不倒,也跟北方的农民相似。我赞美白杨树,就因为它不但象征了北方的农民,尤其象征了今天我们民族解放斗争中所不可缺的朴质,坚强,以及力求上进的精神。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那也是直干秀颀的),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罢,但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春雨

        韦素园

        在干亢的、尘沙飞扬的北京城里,本来不多雨。这几日,不知为了什么,落了一次,今晚又落起来了——想是送暮春的。

        我的心陡然忆起当日青年争相传说的一件故事:

        在古老的支那有一块曾经被外人蹂躏过的地方,早年来过了一个这样的异省少女:缟衣素手,意态幽然;每当午后,烈日偏西的时候,母亲睡了午觉,她便携着惟一的亲密的伴侣——约有六七岁的小弟弟,一阵轻启了扉门,向外面走去。

        日子经久了,母亲有时醒来,不见爱女,便着人在外寻找。

        “妈妈,我和姐姐在那边看学生体操。”刚一进门,小弟弟便这样说了。

        母亲凝视着爱女,隐忍一声不语;爱女看了一看母亲,仿佛含有几分羞怯更有几丝怒意似的。

        然而异乡做客,这些细微的隔膜都在亲爱中燃烧去了。

        有一日,小弟弟从外面跑回来,手里拿着糖果,笑咪咪地进了姐姐屋里。

        “姐姐,”他进了房门便说,“那边有个学生给我买的这些东西,他原先本说带我去摘野果。”

        少女两颊微泛红意了,仿佛更有点热;她的心像小鹿在跳,一把将小弟弟紧紧搂住,小弟弟几乎急得要哭了。

        “哦,他别的可说了些什么?”少女轻轻地问,更显得不安了。

        小孩子摇一摇头,从她的怀中脱出,将糖果向口中一塞,便跑往门外不见了。

        日子经久了,小弟弟手中时常不断糖果;姐姐对小弟弟也更加热爱起来了。

        太阳快下山了。少女立在阶前,注视着远方红光灿烂的暮霞;在这暮霞的里面仿佛有一种神秘的,不可言说——尤其对于少女——的东西似的。

        这时候,小弟弟从外面走来,低低地说:

        “姐姐,你回答他的,我已经告诉他了。哦你看这……小弟弟说着这话,便将纸条递给了姐姐。她顺手将纸条塞进自己的口袋里。

        “小弟弟,”她说,“我们一同到后园里去,我捉蜻蜓和蝴蝶给你。”

        “好。”小弟弟答了一声,她们便携着手走去了。

        夜色盖笼了大地。青藤下,微风吹来,感受到丝丝的凉意。少女心中在想:“我明日傍晚怎好去约会他呢?倘若我的母亲,倘若这四周的邻人要是知道……不过这也不大要紧。我害怕,我莫明其妙的畏惧,我很害怕初次看见了他……”这时候,在少女的脑海里,出现一条生满了绿草的婉蜒的小道向海边迤去。在这小道上,有个青年,穿着海军制服,面孔红白,身体异常秀健……少女想:“倘若我也随着这位少年顺这山路走去,到了海边,我们又将说些什么呢?——‘不去’——”这只在少女意念的困难中一现,便又如迅速的流星一般躲了起来。

        晚钟敲了十下,慈母呼爱女就寝。

        前面是无际涯的大海,两旁环绕了葱茏的丛山,小道上,夕阳下,隐约着两个人影,缓缓地前进。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消息透露到全校同学耳中了。在一种不可知的力量支配下,成群的青年抛下了晚餐,如中疯魔似的,也走上小道了。

        海风吹得正紧,野木忽忽有声,可怜在这异样的衰老的支那古邦的命运压抑着他们,心血异常地沸腾起来了;他们想探一探这神秘的究竟。

        海天,树木,野草,晚烟,暮霞……作了这奇迹般的陪衬。

        少女,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不动……晚潮渐渐地上来了,浸湿了她足下的沙石,一转眼便又将她的两脚盖下了……成群的学生在四周做了弓形坐着,围着她和他……最后有人提议,如果她说一声“请你们回去”,我们大家便走。

        少女,面临大海,当着晚风,挺立在海边一动不动。

        晚潮渐渐地上来了。……

        此时除了低微的波声,一切都暂浸在沉默里。猝然间,好像发生了什么骇人的意外似的,学生都紧张地,慌忙地先后立了起来,折向旧道走去。“他”呢,在这剧烈的变化下,转眼一看,也便默然地随着他们。

        晚潮是更高涨起来了。

        “银姑娘!”尖锐的急迫的喊声从一个约莫着有五十岁上下的,身着海军军官制服的,矍铄的老人口中发出:“你怎么还站在这里!?”

        少女听明了这正是她父亲的至友——极熟悉的海军校长的声音,她便转过了低垂的头,从晚潮中走出。

        两颊映着夕阳和晚霞,红晕得不堪了。

        美丽的时光和美丽的心情截然逝去。

        热闷的,恼人的四壁紧包着少女未消尽的残夏。有时弟弟邀请姐姐一同出去,她便婉辞了他:“我们就在这看一看晚霞吧!”

        绿荫下面,母亲晚间爱讲些故事,听得起劲时,倒也可减却苦恼。只是……只是当晚风从远远的、远远的海边送来晚潮的低低的细语的时候,她却静静地,静静地,若有所感似的,和着沙沙的叶声,暗暗地流下泪来。

        残夏急驰过去,不久她便回到P城的学校了,在苦恼而且不敢向别人诉语时,她便将这生命上深刻了痕迹的隐情微微地泄露在洁白的纸上。

        久之,她便成了一时扬名的著作家——R君——有些人这样说。

        我随手捻灭了灯,春雨仍滴沥地下着。这从未曾有的刹时的凄然凉爽的意绪仍继续飘浮在陡然的阴沉的黑暗里。


        冰心

        雨声渐渐地住了,窗帘后隐隐地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清美地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着翅儿,向着我微微地笑。

        “这笑容仿佛在那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我不知不觉地便坐在窗口下面想——默默地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地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一条很长地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潺潺地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儿,向着我微微地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在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地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地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黄嫩绿的非常艳丽。——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花儿,向着我微微地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荡荡的合了拢来,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净,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独语

        何其芳

        设想独步在荒凉的夜街上,一种枯寂的声响固执地追随着你,如昏黄的灯光下的黑色影子,你不知该对它珍爱还是不能忍耐了?那是你脚步的独语。

        人在孤寂时常发出奇异的语言,或是动作。动作也是语言的一种。

        决绝地离开了绿蒂的维特,独步在阳光与垂柳的堤岸上,如在梦里。诱惑的彩色又激动了他作画家的欲望,遂决心试卜他自己的命运了。他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子,从垂柳里掷入河水中。他想:若是能看见它的落下,他就将成为一个画家,否则不。那寂寞的一挥手使你感动吗?你了解吗?

        我又想起了一个西晋人物,他爱驱车独游,到车辙不通之处就痛哭而返。

        绝顶登高,谁不悲慨地一长啸呢?是想以他的声音填满宇宙的辽阔吗?等到追问时怕又只有沉默地低首了。我曾经走进一个古代的建筑物,画檐巨柱都争着向我有所诉说,低小的石栏也发出声息,像一些坚韧的深思的手指在上面呻吟,而我自己倒成了一个化石了。

        或是昏黄的灯光下,放在你面前的是一册杰出的书,你将听见里面各个人物的独语。温柔的独语,悲哀的独语,或者狂暴的独语。黑色的门紧闭着:一个永远期待的灵魂死在门内,一个永远找寻的灵魂死在门外。每一个灵魂是一个世界。没有窗户。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

        我的思想倒不是在荒野上奔驰。有一所落寞的古老的屋子,画壁漫漶,阶石上铺着白藓,像期待着最后的脚步。当我独自时我就神往了。

        真有这样一个所在,或者是在梦里吗?或者不过是两章宿昔嗜爱的诗篇的糅合,没有关联的奇异的糅合;幔子半掩,地板已扫,死者的床榻上长春藤影在爬;死者的魂灵回到他熟悉的屋子里,朋友们在聚餐,嬉笑,都说着“明天明天”,无人记起“昨天”。

        这是颓废吗?我能很美丽地想着“死”,反不能美丽地想着“生”吗?

        我何以又太息:“去者日以疏,生者日以亲?”是慨叹着我被人忘记了,还是我忘记了人呢?

        “这里是你的帽子”,或者“这里是你的纱巾,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还能说这些惯口的句子。而我那有温和的沉默的朋友,我更记起他。他屋里有一个古怪的抽屉,精致的小信封,装着丁香花,或是不知名的扇形的叶子,像为着分我的寂寞而展示他温柔的记忆。墙上是一张小画片,翻过背面来,写着“月的渔女”。

        唉,我尝自忖度:那使人类温暖的,我不是过分缺乏了它就是充溢了它。两者都足以致病的。

        印度王子出游,看见生老病死,遂发自度人的宏愿。我也倒想有一树菩提之荫,坐在下面思索一会儿。虽然我要思索的是另外一个题目。

      于是,我的目光在窗上徘徊了。天色像一张阴晦的脸压在窗前,发出令人窒息的呼吸。这就是我抑郁的缘故吗?而又,在窗格的左角,我发现一个我的独语的窃听者了,像一个鸣蝉蜕弃的躯壳,向上蹲伏着,噤默地,噤默地,和着它一对长长的触须,对屈曲的瘦腿。我记起了它是我用自己的手描画成的一个昆虫的影子,当它迟徐地爬到我窗纸上,发出孤独的银样的鸣声,在一个过逝的有阳光的秋天里。


    养花

        老舍

        我爱花,所以也爱养花。我可还没成为养花专家,因为没有功夫去作研究与试验。我只把养花当作生活中的一种乐趣,花开得大小好坏都不计较,只要开花,我就高兴。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满是花草,小猫儿们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没有它们的运动场。

        花虽多,但无奇花异草。珍贵的花草不易养活,看着一颗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难过的事。我不愿时时落泪。北京的气候,对养花来说,不算很好。冬天冷,春天多风,夏天不是干旱就是大雨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会闹霜冻。在这种气候里,想把南方的好花养活,我还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因此,我只养些好种易活、自己会奋斗的花草。

        不过,尽管花草自己会奋斗,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灭,它们多数还是会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们,像好朋友似的关切它们。一来二去,我摸出一些门道:有的喜阴,就别放在太阳地里,有的喜干,就别多浇水。这是个乐趣,摸住门道,花草养活了,而且三年五载老活着、开花,多么有意思呀!不是乱吹,这就是知识呀!多得些知识,一定不是坏事。

        我不是有腿病吗,不但不利于行,也不利于久坐。我不知道花草们受我的照顾,感谢我不感谢;我可得感谢它们。在我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写了几十个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浇浇这棵,搬搬那盆,然后回到屋中再写一点,然后再出去,如此循环,把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结合到一起,有益身心,胜于吃药。要是赶上狂风暴雨或天气突变啊,就得全家动员,抢救花草,十分紧张。几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抢到屋里去,使人腰酸腿疼,热汗直流。第二天,天气好转,又得把花儿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热汗直流。可是,这多么有意思呀!不劳动,连棵花儿也养不活,这难道不是真理么?

        送牛奶的同志,进门就夸“好香”!这使我们全家都感到骄傲。赶到昙花开放的时候,约几位朋友来看看,更有秉烛夜游的神气——昙花总在夜里放蕊。花儿分根了,一棵分为数棵,就赠给朋友们一些;看着友人拿走自己的劳动果实,心里自然特别欢喜。

        当然,也有伤心的时候,今年夏天就有这么一回。三百株菊秧还在地上(没到移人盆中的时候),下了暴雨。邻家的墙倒了下来,菊秧被砸死者约三十多种,一百多棵!全家都几天没有笑容!

        有喜有忧,有笑有泪,有花有实,有香有色,既须劳动,又长见识,这就是养花的乐趣。


    清塘荷韵

        季羡林

        楼前有清塘数亩。记得三十多年前初搬来时,池塘里好像是有荷花的,我的记忆里还残留着一些绿叶红花的碎影。后来时移事迁,岁月流逝,池塘里却变得“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再也不见什么荷花了。

        我脑袋里保留的旧的思想意识颇多,每一次望到空荡荡的池塘,总觉得好像缺点什么。这不符合我的审美观念。有池塘就应当有点缀的东西,哪怕是芦苇呢,也比什么都没有强。最好的最理想的当然是荷花。中国旧的诗文中,描写荷花的简直是太多太多了。周敦颐的《爱莲说》读书人不知道的恐怕是绝无仅有的。他那一句有名的“香远益清”是脍炙人口的。几乎可以说,中国没有人不爱荷花的。可我们楼前池塘中独独缺少荷花。每次看到或想到,总觉得是一块心病!

        有人从湖北来,带来了洪湖的几颗莲子,外壳呈黑色,极硬。据说,如果埋在淤泥中,能够千年不烂。因此,我用铁锤在莲子上砸开了一条缝,让莲芽能够破壳而出,不至永远埋在泥中。这都是一些主观的愿望,莲芽能不能长出,都是极大的未知数。反正我总算是尽了人事,把五六颗敲破的莲子投入池塘中,下面就是听天由命了。

        这样一来,我每天就多了一件工作:到池塘边上去看上几次。心里总是希望,忽然有一天,“小荷才露尖尖角”,有翠绿的莲叶长出水面。可是,事与愿违,投下去的第一年,一直到秋凉落叶,水面上也没有出现什么东西。经过了寂寞的冬天,到了第二年,春水盈塘、绿柳垂丝,一片旖旎的风光。可是,我翘盼的水面上却仍然没有露出什么荷叶。此时我已经完全灰了心,以为那几颗湖北带来的硬壳莲子,由于人力无法解释的原因,大概不会再有长出荷花的希望了。我的目光无法把荷叶从淤泥中吸出。

        但是,到了第三年,却忽然出了奇迹。有一天,我忽然发现,在我投莲子的地方长出了几个圆圆的绿叶,虽然颜色极惹人喜爱;但是却细弱单薄,可怜兮兮地平卧在水面上像水浮莲的叶子一样。而且最初只长出了五六个叶片。我总嫌这有点太少,总希望多长出几片来。于是,我盼星星,盼月亮,天天到池塘边上去观望。有校外的农民来捞水草,我总请求他们手下留情,不要碰断叶片。但是经过了漫漫的长夏,凄清的秋天又降临人间,池塘里浮动的仍然只是弧零零的那五六个叶片。对我来说,这又是一个虽微有希望但究竟仍是一个令人灰心的一年。

        真正的奇迹出现在第四年上。严冬一过,池塘里又溢满了春水。到了一般荷花长叶的时候,在去年飘浮着五六个叶片的地方,一夜之间,突然长出了一大片绿叶,而且看来荷花在严冬的冰下并没有停止行动,因为在离开原有五六个叶片的那块基地比较远的池塘中心,也长出了叶片。叶片扩张的速度,扩张范围的扩大,都是惊人地快。几天之内,池塘内不小一部分,已经全为绿叶所覆盖。而且原来平卧在水面上的像是水浮莲一样的叶片,不知道是从哪里聚集来了力量,有一些竟然跃出了水面,长成了亭亭的荷叶。原来我心中还迟迟疑疑,怕池中长的是水浮莲,而不是真正的荷花。这样一来,我心中的疑云一扫而光;池塘中生长的真正是洪湖莲花的子孙了。我心中狂喜,这几年总算是没有白等。

        天地萌生万物,对包括人在内的动、植物等有生命的东西,总是赋予一种极其惊人的求生存的力量和极其惊人的扩展蔓延的力量,这种力量大到无法抗御。只要你肯费力来观察一下,就必然会承认这一点。现在摆在我面前的就是我楼前池塘里的荷花。自从几个勇敢的叶片跃出水面以后,许多叶片接踵而至。一夜之间,就出来了几十枝,而且迅速地扩散、蔓延。不到十几天的时间,荷叶已经蔓延得遮蔽了整个池塘。从我撒种的地方出发,向东西南北四面扩展。我无法知道,荷花是怎样在深水中淤泥里走动。反正从露出水面的荷叶来看,每天至少要走半尺的距离,才能形成眼前这个局面。

        光长荷叶,当然是不能满足的。荷花接踵而至,而且据了解荷花的行家说,我门前池塘里的荷花,同燕园其他池塘里的,都不一样。其他地方的荷花;颜色浅红;而我这里的荷花,不但红色浓,而且花瓣多,每一朵花能开出十六个莲瓣,看上去当然就与众不同了。这些红艳耀目的荷花,高高地凌驾于莲叶之上,迎风弄姿,似乎在睥睨一切。幼时读旧诗:“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爱其诗句之美,深恨没有能亲自到杭州西湖去欣赏一番。现在我门前池塘中呈现的就是那一派西湖景象。是我把西湖从杭州搬到燕园里来了。岂不大快人意也哉!前几年才搬到朗润园来的周一良先生赐名为“季荷”。我觉得很有趣,又非常感激。难道我这个人将以荷而传吗?

        前年和去年,每当夏月,塘荷盛开时,我每天至少有几次徘徊在塘边,坐在石头上,静静地吸吮荷花和荷叶的清香。“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我确实觉得四周静得很。我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地坐在那里,水面上看到的是荷花的绿肥、红肥。倒影映入水中,风乍起,一片莲瓣堕入水中,它从上面向下落,水中的倒影却是从下边向上落,最后一接触到水面,两者合为一,像小船似地漂在那里。我曾在某一本诗话上读到两句诗:“池花对影落,沙鸟带声飞。”作者深惜第二句对仗不工。这也难怪,像“池花对影落”这样的境界究竟有几个人能参悟透呢?

        晚上,我们一家人也常常坐在塘边石头上纳凉。有一夜,天空中的月亮又明又亮,把一片银光洒在荷花上。我忽听扑通一声。是我的小白波斯猫毛毛扑入水中,它大概是认为水中有白玉盘。想扑上去抓住。它一入水,大概就觉得不对头,连忙矫捷地回到岸上,把月亮的倒影打得支离破碎,好久才恢复了原形。

        今年夏天,天气异常闷热,而荷花则开得特欢。绿盖擎天,红花映日,把一个不算小的池塘塞得满而又满,几乎连水面都看不到了。一个喜爱荷花的邻居,天天兴致勃勃地数荷花的朵数。今天告诉我,有四五百朵;明天又告诉我,有六七百朵。但是,我虽然知道他为人细致,却不相信他真能数出确实的朵数。在荷叶底下,石头缝里,旮旮旯旯,不知还隐藏着多少,都是在岸边难以看到的。粗略估计,今年大概开了将近一千朵。真可以算是洋洋大观了。

        连日来,天气突然变寒,好像是一下子从夏天转入秋天。池塘里的荷叶虽然仍然是绿油一片,但是看来变成残荷之日也不会太远了。再过一两个月,池水一结冰,连残荷也将消逝得无影无踪。那时荷花大概会在冰下冬眠,做着春天的梦。它们的梦一定能够圆的。“既然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为我的“季荷”祝福。


    美的圣殿

        黄宗英

        美,在渴望美的人的心里,较之在看到美的人的眼里,放出更加灿烂的光芒。

        ——纪伯伦

        电话里L约我写篇关于图书馆的短文,说只要千把字就行。她怎料到只图书馆这三个字,恰似深潜的青春生命流动我心波若海潮。

        我是家族中从太祖、同辈到后代中正规学历最低一员。初中毕业后我就辍学从艺以补助兄弟继续求学;也许这是我惟一自慰地承认父母没白生我;并由此落下了终身解不开说不清也委实没什么具体目的的渴学情结。

        我刚刚悄悄地过了第71个生日。我从未有过“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的感觉,我打从小作文就不肯用这等词语了。自我懂事以来的甲子轮转中,国家、民族、家庭、个人之经历总是步履维艰、考验重重;又总是面临新的选择直到如今。莽莽众生之任何小我,只要不是白痴,对生命之舟的舵轮,即使在一段平滑如镜的航程,你也不能撒把;而面临骇浪惊涛重关险隘——决定命运的当口,个人有个人的内心搏斗,其激烈程度不以人的身份而增减。在我同时代挚友的阅历中,我想不出有谁没经历过“叫天天不应、叩地地无门”的境遇。当任何可以依靠的力量都疏离遁去,而比现实更清晰响亮的记忆拥抱了我,一座又一座图书馆——美的圣殿向我涌来。给我温暖、抚慰、勇气。

        我不清楚我的挚友一个个怎样度过“是生或是死”的大关。而我自己,则不得不承认世俗的亲情——哪怕我已完全不知晓亲人是否尚在人间,等着他是我活下来的砝码之一部分,再就是书,抄不走夺不去灭不了的心底的书。在失去全部家存书籍,图书馆成为危险禁地的年代,我的心灵竟常常悠然在经常进入或不曾涉足的图书馆里徜徉。于是有史以来的圣贤先哲和亲切的未曾谋面的著书人,一一来到我的面前。从我国公元前4000年左右仰韶文化时期半坡象形文字,公元前3500年左右的古埃及的纸莎草书,到近代史中虽死犹生的我所敬仰的中外人物,都来针对我的困惑、绝望和我谈心耳语,告诉我:历史总是向前发展,美是不会从地球上消逝的。

        今天我能行文参加赞美图书馆的合唱,是海内外大大小小图书馆对我备加关切之寸草回报。而当我的头脑渐次僵化海绵化到说什么,或用任何先进设备作文都是无聊的絮叨;那么,亲爱的图书馆又是使我别出丑,恬然默默“坐禅”的美的圣殿。只要我尚有目力、听力乃或心力,这美的圣殿对我就不是幻影。


    塔什干晨雨

        王蒙

        在塔什干的十二天过得非常热闹,一切声音、色彩、形象、表情,似乎都强化了。电影节嘛,银幕上放大了的生活不能不影响到银幕下面和电影院外面。

        5月22日从莫斯科一到塔什干,参加电影节的外国客人便受到了载歌载舞的盛大欢迎。此后到达中亚历史名城撒马尔罕的时候,出席列宁集体农庄的宴请以及当晚离开撒马尔罕的时候,那种长柄唢呐呜呜、手鼓与敲鼓嘭嘭、上百名少女穿着乌兹别克彩裙(式样花色与我国新疆和田维吾尔女子常穿的花绸无异)翩翩起舞的场面又再现过三次。

        还有频频的接受献花,感谢那位年老的女服务员拿给我一个花瓶。很快,我住的乌兹别克斯坦宾馆409房间的花瓶里便插满了鲜花。至于那些参加塔什干电影节的貌美的电影“明星”们,估计得到花束会更多些。还有好几次盛大的招待会:讲话、敬酒、举杯、红黑鱼子、串烤羊肉、抓饭、吸收了乌兹别克民歌旋律的摇滚扭摆舞,一切都是大张旗鼓,好像一个电视接收机,所有的旋钮都按顺时针方向拧到了最大限度。

        当然,尤其不能不提到我们每天的主要活动——看电影。如果把正式参加电影节演出的故事片全部看完,上午、下午、晚上各两部,每天就要看六部……您倒是试试,一天看六个电影,连看上几天,您的头会爆炸的。

        还有在饭厅、在前廊、在大门口与各国电影工作者的友好会见。为了使别人听得见自己的话,连举止最为幽雅的标准绅士也要扯起喉咙叫喊。还有录音采访、摄制纪录片、记者招待会,参观市容出游、私人会见、兑换卢布与购买纪念品。还有当我们这些外国客人集体“出巡”时三轮摩托警车的开路与卫生急救车的殿后……

        总之,每天都是热热闹闹、闹闹轰轰、轰轰烈烈、欢声笑语、气氛十足。尽管中苏关系还很微妙,很麻烦,远远不是已经平安无事、一切顺利,但在这里,主人与客人宁愿“只叙友情、不谈政治”,做客的和待客的都要个皆大欢喜。

        于是,我睁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调动起口舌,努力看、听、说和吃,努力从苏联中亚细亚这座很有气魄的城市,从它的电影节内外活动中接收更多的信息。我当然感谢主人的精心安排与热情好客的接待,我也喜欢这种热烈和热闹的气氛。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又似乎有几分惆怅。大概写小说的人不一定那么适宜参加电影家的活动吧?与大轰大嗡的电影相比,我们的小说是多么文静、多么娴雅、多么忧伤啊!写小说的人也许宁愿场面小一点、声音低一点,以哪怕是带着追怀和失落的伤感的复杂心情,去探寻这块我们自幼熟悉的、却又变得如此陌生的,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的土地上的谜语吧?

        请原谅,我的苏联东道主、我的在电影节上新结识的朋友,还有我国的电影工作领导部门。在塔什干的最后几天,我想的是,电影节好是好,一辈子参加一次也就够了,生活毕竟不是电影,日子也并不就是节日。哪要得那么多载歌载舞和宴请?

        根据我以往的经验,我知道,当时光的流水冲刷过去以后,盛大的东西并不总能留下深刻的印迹。已经是1984年6月1日的夜晚了,6月3日凌晨我们便要告别塔什干,这热热闹闹的一切便从此烟消云散了么?

        我似乎有点不甘心。6月1日夜晚,我怀着依依惜别的心情,穿过旅馆门前的地下通道,来到马路对面的树林里。

        真是瞎忙!在这座宏大的旅舍住了整整十天,竟一直没有到对面看看。这是一个街头公园,花和树整整齐齐。有几株三个人合起来也抱不拢的大树,显然是栽植于70年代大地震之前。报刊亭已经关闭,冷饮店生意兴隆,尽是争饮喀瓦斯与百事可乐的红男绿女。是的,这一天是周末,在苏联,周末还是很有气氛的。一座饭店遮着严严实实的窗帘,从中传出“迪斯科”的乐声,节奏鲜明急促。门口有维持秩序的警察。有一个妇女在气愤地喊叫,似乎她是来找她的女儿,不知向警察诉说了什么。再绕过去就要安静了;在安静的花园中心,矗立着高高的纪念碑,老远就看得见纪念碑上雕像的大胡子。是马克思?又像,又不像,我好像不能判定。走近了,才弄明白,是马克思。

        回到旅馆我就沉沉的入睡了,睡到六点多钟便醒了过来。这里的人们一般都是睡得迟也起得迟的,六点钟是一个很早的时间,但我不想再睡下去。梳洗完走到门外,真难得,天阴沉沉,淅淅地下起雨。吹到脸上的是湿润凉爽的风。塔什干的夏季历来是炎热无雨的,只不过是五月下旬,我们这些电影节来客便已经尝到了塔什干之夏的威力。当我询问当地的朋友塔什干夏季的降雨情况的时候,被问询者的回答是“根本不下”。今天又是怎么了呢?

        街上的行人和车辆都很稀少,我走下了地下通道,倒看见几个形色匆匆的人在朝另一个方向——地铁车站的方向走去。我从对面的通道出入口处走了出来,看到了地上的泥泞,原来夜间雨下得不小呢。一圈又一圈的鲜红的、粉红的与黄色、白色的玫瑰,五月底六月初,正是玫瑰盛开的季节。树大部分似是枫杨,树叶像枫,树干是杨。塔什干不愧是花与树的城市,在这干旱少雨的地方,到处有着众多的花与树。也许正因为干旱少雨,人们才更懂得爱惜花草树木吧。

        报刊亭已经睡了一夜了,现在也仍然不到营业时间,亭里亭外杳无一人。但是毕竟已是白天,隔着桶状的窗玻璃可以看到几份报纸、画报和为旅游者准备的风光明信片。夜总会——我想昨晚有个母亲在诉说的那个地方可以叫作夜总会吧——与冷饮店也都变得安安静静了,它们都在休息。

        好安静啊,来塔什干十几天还从没有这样安静、凉爽、潮润过,连雨打在脸上,头上也是舒服的。

        我缓缓地再次走到了马克思像前。马克思静静地呆在一个静静的地方。碑有三层楼高,由青白色的条状巨石筑成,上面的石头比下面的石头还要宽大些,矗立在那里像一个强劲的光柱,威严地向天空放射。当然基石还是大的,但碑并不树在基础的正中,似乎有一点不平衡。这不平衡却被马克思像的飞扬的胡须所平衡了。马克思的须发扬向一方,是神采飞扬,是愤怒,是呼唤着历史的暴风。然而,他沉默着。

        我虽然不懂雕塑,但这像这碑仍然强烈地感动了我,也许更主要的因为它是马克思。我走近细看,发现碑下用多种语言写着字。其中中文是繁体的。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此外我能辨认的文字还有俄语、英语、法语、西班牙语、德语、阿拉伯语等等。从中文的繁体看来,此碑的建成不会晚于50年代中期。我看着这碑、这像、这文字,但感觉从中来,喟然慨叹。

        雨却愈下愈大了,我的头发已经变得湿漉漉的。看着横穿马路的地下通道入口,还远,而且有泥泞。近处没有房屋。

        只有一株株大树,正好避雨。我紧了两步走到树下,这树冠又大又密又厚,雨虽然还下,树冠的下面却是绝对的干燥而且安全。站在树下,听着雨声,看着雨、树、花,马克思碑,我觉得如梦如画,似喜似悲。

        这时从远远的对面来了一位中年俄罗斯妇女。从长相和穿着上,我相信我还是能分辨出哪个是中亚细亚各族“土著”与哪个是俄罗斯人的。这位妇女身穿质料朴素绿花纹的连衣裙,长圆脸,目光严肃中充满温柔,脸色不算很健康。她没带雨具,匆匆站到了我斜对面第三株树下避雨,到了树下以后,她庆幸地一笑,和我找到我的“保护伞”的时候的心情一样。

        然后她回转身来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猜想她是一位辛劳的有教养的工作者,我相信她的肩膀上有一副并不轻松的生活的担子,然而她还是快乐和充满希望的。我猜想也许她的丈夫没有好好地待她,否则她的目光不应该是那样。我猜想她正在猜想我是什么人。在塔什干,正像在旧金山一样,我多次被人当作日本人,也着实可叹。我们的脸上都出现了笑容,我们都感到一种慰安,我们似乎已经用目光和笑容互致了良好的祝愿,虽然我们谁也不知道谁。虽然雨还没有停,天阴得沉。


    我的老师

        魏巍

        《教师报》增加了副刊,编辑同志嘱咐我给教师朋友们写篇文章。写些什么好呢,想了好半天,也没有一点儿进展。写些大家都知道的话吧,自己也觉得害羞。写些有见解的话吧,自己并没有体会过教师这种职业的甘苦。多年以前,我上过几年初级师范,也想过从事这种职业。可是那时候的社会,包括那些培养师资的人们在内,连八块钱一个月的教书的活路,都不肯施舍给过。我只有“逼上梁山”,以后也就没有机会去尝受这种职业的甘苦了。

        我想来想去,记忆解救了我。我想起了一同和我度过童年的几位老师。他们的样子甚至他们的衣服样式和颜色,都是这样清晰地浮在眼前。童年的记忆是多么珍奇!愿这些永远珍藏在我的记忆里,我愿永远地感念他们。当然,在我想起他们的时候,也不免回想起我自己——当时一个孩子的一些甘苦。而这些甘苦,却未必是他们能够知道的。因为这些是存留在距成人很近又很遥远的另外一个世界。今天让这个二十多年前的孩子来谈谈心吧,这对许多教师朋友,纵然无益,也会是有趣的。

        在我八岁那年,我们县城的一个古庙里开办了“平民小学”。这所小学有两个好处,一是不收学费,二是可以不做制服。这对县城里的贫苦子弟是一个福音。也就在这时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变成了学生。我们新领到了石板、石笔,真是新鲜得很,整日在上边乱画。新领的课本,上学下学都小心地用手帕包起。回家吃饭,也觉得忽然高了一头,有了十足的理由。如果有哪一个孩子胆敢说我们的学校不行,那就要奔走相告,甚至立刻动武,因为他就是我们当前最主要的敌人。总之,我们非常爱自己的学校,日子过得非常快乐,而且自满。可是过了不久,就发生了一件事情:我们班上换来了一个姓柴的老师。这位柴老师是—个瘦瘦的高高的个子。我对他印象最深刻的有下面三点:一是他那条卷起裤管的灰色的西装裤子,这也许是在小县城里还很少见的原故;二是他那张没有出现过笑容的脸孔;三就是他手里拿着的那支实心竹子做的教鞭。终于有一天,在上课的时候,也许我歪着头正看窗外的小鸟吧,或者是给邻座通报一件在当时看来是应当立刻通报的事情,总之,冷不丁地头上挨了重重地一鞭。散学后,我两手抱着头哭着回家,头上起了像小馒头那么大的一个血包(当然,今天也并没有影响我的工作)。我当时哭着说:“我再也不上学了。”妈妈也在心疼的情况下对我采取了妥协。可是呆了不几天,我就又蹦蹦跳跳地跟同伴们一起回到学校里去,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然而今天我愿意揭开当年儿童世界里的一件秘密:我之所以又重新走进学校,实在是因为我舍不得另一个程老师,舍不得那些小伙伴,特别是舍不得学校里的那个足球!

        最使我难忘的,是我的女教师蔡芸芝先生。

        她是我的二年级、三年级和四年级前一学期的教师。现在回想起来,她那时大约有十八九岁。右嘴角边有榆钱大小—块黑痣。在我的记忆里,她是一个温柔和美丽的人。

        她从来不打骂我们。仅仅有—次,她的教鞭好像要落下来,我用石板一迎,教鞭轻轻地敲在石板边上,大伙笑了,她也笑了。我用儿童的狡猾的眼光察觉,她爱我们,并没有存心要打的意思。孩子们是多么善于观察这一点呵。

        在课外的时候,她教我们跳舞,我现在还记得她把我扮成女孩子表演跳舞的情景。

        在假日里,她把我们带到她的家里和女朋友的家里。在她的女朋友的园子里,她还让我们观察蜜蜂,也是在那时候,我认识了蜂王,并且平生第一次吃了蜂蜜。

        她爱诗。并且爱用歌唱的音调教我们读诗。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她读诗的音调,还能背诵她教我们的诗:

        圆天盖着大海,

        黑水托着孤舟,

        远看不见山,

        那天边只有云头,

        也看不见树,

        那水上只有海鸥……

        今天想来,她对我的接近文学和爱好文学,是有着多么有益的影响!

        像这样的教师,我们怎么会不喜欢她并且愿意和她亲近呢?我们见了柴老师不会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赶快溜掉,而见了她不由地就围上去。即使她写字的时候,我们也默默地看着她,连她握铅笔的姿势都急于模仿。

        有一件小事,我不知道还值不值得提它,但回想起来,在那时却占据过我的心灵。我父亲那时候在军阀部队里,好几年没有回来,我跟母亲非常牵挂他,不知道他的死活。我的母亲常常站在一张褪了色的神像面前焚起香来,把两个有象征记号的字条卷着埋在香炉里,然后磕了头,抽出一个来卜问吉凶。我虽不像母亲那样,也略略懂了些事。可是在孩子群中,我的那些小“反对派”们,常常在我的耳边猛喊:“哎哟哟,你爹回不来了哟,他吃了炮子儿罗!”那时的我,真好像父亲死了似的那么悲伤。这时候,蔡老师援助了我,批评了我的“反对派”们,还写了一封信劝慰我,说我是“心清如水的学生”。一个老师排除孩子世界里的一件小小的纠纷,是多么平常,可是回想起来,那时候我却觉得是给了我莫大的支持!在一个孩子的眼睛里,他的老师是多么慈爱,多么公平,多么伟大的人呵。

        每逢放假的时候,我们就更不愿离开她。我还记得,放假前我默默地站在她的身边,看她收拾这样那样东西的情景。蔡老师!我不知道你当时是不是察觉,一个孩子站在那里,对你是多么的依恋!……至于暑假,对于一个喜欢他的老师的孩子来说,又是多么漫长!记得在一个夏季的夜里,席子铺在当屋,旁边燃着蚊香,我睡熟了。不知道睡了多久,也不知道是夜里的什么时辰,我忽然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往外就走。母亲喊住我:

        “你要去干什么?”

        “找蔡老师……”我模模糊糊地回答。

        “不是放暑假了么?”

        哦,我才醒了。看看那块席子,我已经走出六七尺远。母亲把我拉回来,劝说了一会,我才睡熟了。我是多么想念我的蔡老师呵!至今回想起来,我还觉得这是我记忆中的珍宝之一。一个孩子的纯真的心,就是那些在热恋中的人们也难比呵!……什么时候,我再见一见我的蔡老师呢?

        可惜我没有上完初小,就和我们的蔡老师分别了。我转到城西的县立五小去上完最后一个学期。虽然这时候我同样具有鲜明而坚定的“立场”,就是说,谁要说“五小”一个“不”字,那就要怒目而过,或者拳脚相见。可是实际上我却失去了以前的很多欢乐。例如学校要做一律的制服,家里又做不起,这多么使一个孩子伤心呵!例如,画画儿的时候,自己偏偏没有色笔,脸上是多么无光啊!这些也都不必再讲,这里我还想讲讲我的另一位老师。这位老师姓宋,是一个严厉的人。在上体育课的时候,如果有一个人走不整齐,那就要像旧军队的士兵一样遭到严厉的斥责。尽管如此,我的小心眼儿里仍然很佩服他,因为我们确实比其他学校走得整齐,这使我和许多“敌人”进行舌战的时候,有着显而易见的理由。引起我忧虑的,只是下面一件事。这就是上算术课。在平民小学里,我的“国语”  (现在叫“语文”)比较好,因而跳过一次班,算术也就这样跟不上了。来到这里,“国语”仍然没问题,不管作文题是“春日郊游”或者是“早婚之害”,我都能争一个“清通”或者“尚佳”。只是宋老师的算术课,一响起铃声,就带来一阵隐隐的恐惧。上课往往先发算术本子。每喊一个名字,下面有人应一声“到!——”,然后到前面把本子领回来。可是一喊到我,我刚刚从座位上立起,那个算术本就像瓦片一样向我脸上飞来,有时就落到别人的椅子底下,我连忙爬着去拾。也许宋老师以为一个孩子不懂得什么叫做羞惭!

        从这时起,我就开始抄别人的算术。也是从这时起,我认为算术这是一门最没有味道的也是最难的学科,像我这样的智力是不能学到的。一直到高小和后来的师范,我都以这一门功课为最糟。我没有勇气也从来没有敢设想我可以弄通什么“鸡兔同笼”!

        并且叙述着他们的时候,我并不是想一一地去评价他们。这并不是这篇文章的意思。如果说这篇文章还有一点意思的话,我想也就是在回忆起他们的时候,加深了我对于教师这种职业的理解。这种职业,据我想——并不仅仅依靠丰富的学识,也不仅仅是依靠这种或那种的教学法,这只不过是一方面。也许更重要的,是他有没有一颗热爱儿童的心!假若没有这样的心,那么口头上的热爱祖国罗,对党负责罗,社会主义建设罗,也就成了空的。那些改进方法罗,编制教案罗,如此等等也就成为形式!也许正因为这样,教师——这才被称作高尚的职业吧。我不知道我悟出的这点道理,对我的教师朋友们有没有一点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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