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的城市是凝固的,在时间的长河中。
雨云在城中走迷宫地流动聚散,不急不缓,滴落下节制的雨水,每次都是一样的疏密、一样的咸淡、当然,还有一定的降水量。这静滞的雨不会漏过任何一段砖瓦,也不会多沾湿一点尘埃。周而复始,就像昼夜轮转的节律。
我回到顾城的时候,云层在城西北角的天空聚集,就像一个倒映在天空的漩涡。旧的循环结束,新的一轮冲洗又要开始了。我看到城里的人开始沿着排水沟的方向次第地开始收晾在外面的衣服。这城的水沟不同其他,排水孔的设计是V样的箭头造型,提示着雨云的运动方向。就像迷宫游戏的答案。
为什么要有这样的设计呢?我曾经好奇问过家里的老人。他们告诉我在他们幼时也问过家里的老人,然后告诉我说在他年轻的时候顾城就是这样了。这样我就能猜到我的曾曾祖父是怎么样回答我的曾祖父同样的问题,然后一直这样地往上推回去。
顾城的城中央是一座钟,在十二点时,散荡而精密的云会沾湿它的左半塔,而下一秒,就是滋润它的右半了。顾城的老人瞟上一眼钟上阳光的角度和雨水的面积就能估量到现时的时刻,这感觉更像是常年次序轮转下保持良好的肌肉记忆,孩童们更喜欢在快及正午时在窗台外望等待雨云扫过这塔老钟。这座钟立了多久?我猜也没有人知道。或者对于顾城的人来说,这些城市的装束不过是跟金表上的镶钻一样,是理所当然又无甚过分含义的东西,犯不着费什么心力去刻意地理解。
老实说我怀念顾城。但每次回来时顾城总是能稳定地挑起我的厌恶情绪。其实我知道这并不是它的错或者是在它内容中的任何人、任何物、任何事、任何波动或者情绪的错,从它诞生起,顾城就被凝固了。就像是一个准时轮转的沙漏,倒过来,倒回去,没有休息的裂罅。这种理性解读上的清高,是一种刻薄理解下的傲慢。
车在城门前停住了。城中狭窄的街道差不离是刚好一车的宽度。我没有这样高超的驾驶技术也没有无可奈何的自信,这又让我有种被拒绝的怒意。可惜这是恒常的,就像你不能像拨弄钟表一样拨快时间,也不能像卷曲地图一样掀乱地面。
以前在城中我会幻想以后的场景,规划将来逃离的城市。现在我都忘记了,散落了。倒是顾城一直映在脑海里,飘飘荡荡,像是塞壬的歌声,没有具体的方向。想到这,我这归来的旅途就有点奥德赛的味道了。我把车停在城外,沿着街灯往城里走,顾城的河水映着街灯的影,不受约束地横着穿城而过,节律的雨水在曲折的排水系统规范后汇聚到这里。现在是黄昏时,我看到雨云和雨水的轨迹与阳光和钟塔的角度,妇人们与姑娘们在河水的上游洗衣服,交谈的声音是一搭一搭的,带着顾城熟悉的节律。
城里是有自来水的,接进来的时候我还没出生。但自我出生起,城里的女人们就都是在城河边洗衣服,在这同样的时刻,同样的地点,难有一丝的偏离。春夏秋冬这里都是涨涨落落的话潮,只不过到了冬天声总是会落小许多,倒不是洗衣的人嫌着手冷回去了,而是冬天换衣没别的节气勤,各家出门的次数都零散开了。
历史在发生时未被发现,在发现时已被重组。这话对顾城大概是没有意义了,顾城的现在就是历史,发生与发现永远是同时的,让人没有重组的空隙。我在顾城的街上走,风里嗅到的饭菜香也与儿时一般无异,油盐香杂着青椒味儿。在我感慨这份熟悉的气味的同时,我就意识到这时该来的是一股轻拂过面的风散开了这片饭食的气息,然后我知道我离自家的门墙也是不远了。这是周而复始的历史的风,熟悉顾城的人大概顺着风就能找到想去的方向。
我回想家门口的老樟树,猜测它现在的季节的模样,其实根本不用猜。我可以在记忆中画出来,若不是手拙的话。我可以听到熟悉的风刮过熟悉的树枝叶干,发出熟悉的窸窣破碎的摩擦声,尽管我知道现在这只能以眼望见的距离我不可能听见那风声更何况那细碎的风叶絮语。我有跑起来的冲动但我迈不开腿。
我看见家窗玻璃反射着白光,钟塔的尖尖头突兀得出现在白光里,像是一枚斜刺里杀出来的利剑。祖父种在院子里的无花果没人修剪,靠着顾城自动循环的雨云却是长得茂盛散乱,早结的果子已经显出成熟的模样。我试着回忆祖父在时它的状态,似乎也是这样无所忌惮。
樟树的黄叶落了,应该是父亲吃饭的时间,我却无法敲门了。
我突然觉得,或许顾城还是我记忆中的顾城,我却不是顾城记得的我了。特洛伊城看着这个突然进来的陌生的木马,似乎带着老旧的气息,却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生过什么事了。顾城相见不相识,也不是它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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