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几年之前,我就比较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心理是有病的。
事情源于朋友向我推荐的一篇心理学文章,里面讲述了几种成人的依恋类型(attachment type),分别是安全型、痴迷型(焦虑—矛盾型)、恐惧型和疏离型。看完之后,我惊愕地发现,自己准确命中了疏离依恋型。
文中对疏离型的阐述是这样的:“疏离型(dismissing)的人对个人的看法相对积极(自己是有价值的),但是认为他人会拒绝自己,和他人发生亲密关系得不偿失。这种类型的成人会以避免与他人发生联系来作为保护自己不受伤害的手段。他们拒绝和他人相互依赖,因为他们相信自己能自力更生,也不在乎他人是否喜欢自己。他们会更关注替代选择,会留心任何可能的其他爱情选择,更容易被新结识的人所吸引。同时,他们往往希望将来的伴侣不给他们提供帮助,因为他们不打算反过来做任何报答。”
一时间,我想到了很多事情,包括我对婚姻的看法,对理想恋人的假想,以及对疏离型的不知所措。
我试图将脑海中那些支离破碎的想法组织起来,塑成一座石碑,上面刻三个大字,婚恋观;或者写成几页纸,用塑料板夹住,取个醒目的题注,病历。
想想就很有趣,于是就有了这篇文字。
婚姻
时间再往前倒几年,我对婚姻的看法还很模糊。
年轻的时候,当然也想过娶一个漂亮的老婆,过上甜蜜幸福的家庭生活。不过,近些年再仔细回想,才悚然发现,在这幅美好的家庭画面中,竟然没有小孩的影子。
那个时候还年轻,从没考虑过家庭生活具体是怎样一幅场景。上年纪后,生活当中的细节,越来越不加掩饰地出现在眼前,于是我重新找出那幅家庭图景,开始思索什么是婚姻。
以前有一个流行的短语,叫“人间不值得”,坦率地讲,我并不认同,但如果调换两个字,我会双手赞成,“婚姻不值得”。
用它来囊括婚恋观,未免太粗暴,所以我去做了一些功课,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想结婚。我找到了一篇写得很好的文章,它假想了一种两个人的相处关系:各自有很大的私人空间,彼此靠情感相互吸引,没有其他任何束缚。
这简直是理想的恋人关系,但它却跟现实的婚姻相去甚远。
文章还给了我一个新的启发,那就是婚姻的历史和本质。如果不清楚为什么不想结婚,那不如转过头想想,婚姻究竟是什么。
这是一个很宏观的命题,我想试着简洁地阐述自己的看法。
人类社会在经历变迁的过程中,两性(婚姻)关系也经历着多夫多妻、一夫多妻、一夫一妻的变化。就像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社会(家庭)分工也决定着两性的关系(地位)。
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中,男性占据着社会和家庭的主导地位,女性在婚姻中扮演着仆役和附属物的角色,这个时候的婚姻,可以比喻成一纸契约,象征着男性对女性的所有权。
时至近现代,女性在社会生产中的参与程度加深,逐渐成为重要的生产力,社会和家庭分工随之改变,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也必然变化。
近年来,我们越来越熟悉这样一种声音:婚姻就是夫妻相互合作,降低生活成本,提升生活质量,抵抗未知风险。
它可以比喻成一份合同,象征着两人各自承担责任,共同分享成果。
看上去不无道理,但仔细思索就会发现,爱情呢,婚姻的历史进程中为什么没有爱情两个字?
不止如此,我们翻遍《婚姻法》和相关条例,也找不到法律对爱情的保护。
这种冷漠的逻辑背后,暗示着这样一个事实:婚姻保护双方的资产,而不保护两人的感情。
换一个更加通俗的说法,就是婚姻不是保鲜盒,你把爱情放进去,它依然可能会变质。
假如我们认可这样的说法,就要接受一个更加残酷的结论:通过婚姻寻找爱情,无异于缘木求鱼。
说得稍微有点远,我们再回过头来看婚姻的本质。
倘若婚姻就是一份合同,那么当我们以一种审视商业合同的眼光,仔细审视婚姻的时候,又会发现它纰漏百出。
合同的基本内容,应该包括双方的权利义务,违约责任,以及生效期限。
反观婚姻,却没有如此详尽的约定。
这未必会导致问题,但一旦出现问题,就肯定难以厘清责任。
当一些看似双方默认,实则无据可依的规矩出现意外时(例如,男性藏了私房钱,或者突然减少对家庭的经济支持,更严重的如一方出轨,破产等等),我们似乎只有三种选择:第一,妥协退让;第二,协商解决,重新制定规则;第三,撕毁合同,俗称离婚。
这里本该有第四种选择:合同到期,自动解约。但是(我国)婚姻当中不存在,这就让第一种和第三种选择变得异常艰难,妥协可能会让情况无限期恶化,离婚则让所有努力前功尽弃。
说到这里,我们或许会假设:能不能像商业合同那样,把婚姻也写得清楚明白、责任分明呢?
很难,假如真的这样做了,看上去倒像个笑话。
因为这样做“伤感情”。从根本上说,我们认为维系婚姻的东西是感情,而不是契约精神。感情是温暖而模糊的,它难以容忍冷峻而清晰的商业条款。
拥有合同本质的婚姻,无疑是粗陋的,几乎无法保障双方的权益。
事情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认为原因很简单。我们误解了婚姻的本质,或者从来就没有清楚认识过。
婚姻需要的是契约精神,而不是爱情。缺乏爱情的婚姻可能是平淡无味的,但缺乏契约精神的婚姻,则是脆弱而致命的。
婚姻并不排斥爱情,只是爱情之于婚姻可有可无。这就又回到了前文提到的那句话:通过婚姻寻找爱情,无异于缘木求鱼。
“难道相爱的两个人,就不能结婚吗?”
我们不妨反问一句:既然婚姻并非爱情的结晶,那么相爱的两个人,为什么非要结婚呢?
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我想,我们需要退一步,在一个更广的视角下,审视婚姻和爱情的关系。
我认为,两性关系本身会催生很多美好的果实,爱情就是其中的一种。我们渴望爱情,就是渴望着由两性关系产生的一种特殊果实。
而婚姻,是维系两性关系的一种形式。当然也存在其它形式,例如恋人,青梅竹马,同窗,亲友等等。
这些形式的区别在于,在各种原因的综合作用下,婚姻成为了最被世俗接受的一种形式。又或者说,当我们跨越某个年龄带之后,通向爱情的路,只剩下了婚姻这一种形式。
不是我们一定要通过婚姻寻找爱情,而是婚姻当道,其他形式全都变得不堪一击。
其实说到这里就足够了,但总有那么一丝意犹未尽的感觉:难道我们对于两性关系的期待,就只有爱情一种吗;如果真的只能通过婚姻实现这些期待,我们又何去何从呢?
我先试着回答第一个问题。我们对于两性关系的期待,当然不止是爱情,至少还包括经济支持和性。下面依次来说一说。在讨论的过程中,我会尽量剥离掉婚姻这个形式,只是单纯地探讨这三种需求。
情感需求
这里我想把爱情的概念延展一下,变成两性间的情感需求。
我以前时常想,两个人能否绕过婚姻这个仪式,直接进入非婚同居生活。我把这样的关系称作理想恋人。
实际上,理想恋人和纯粹的谈恋爱并没有太大的差别。有各自的私人空间,有美好的共度时光,情感上相互依恋,生活中协同合作,遇到问题共同面对,收获成功一起分享。
双方因为感情走到一起,又同时对感情负责。这包含两层含义,第一,感情变质的风险由双方承担;第二,感情的失败是双方的失败。
举一个例子来说,当A和B选择经营感情之时起,就要清楚的认识到,无论是自己变心,还是对方变心,都是潜在的风险。
A和B不需要承诺自己会从一而终,但是要向对方坦言,自己愿意承担任何一方变心的风险。
在此基础上,假如A确实变心了。B要做的并不是变成一个受害者,谴责A的不忠,而是和A一起检查感情中的问题,商讨补救和补偿措施;如果感情难以挽回,则要考虑妥善结束。
在这个过程中,真正困难的地方在于,B如何将观念从“全是A的错”转变为“这是我们的错”。
一对饱受婚姻折磨的夫妻,和一对正处热恋中的情侣,对此的看法可能大相径庭,前者认为荒谬不堪,后者认为理所当然。
这并不奇怪。因为婚姻不能做到这一点,能做到的是爱情。从爱情到婚姻,我们并不会收获额外的对抗问题的能力。
我记得有人曾经分享过一条婚姻和睦的诀窍:当遇到问题的时候,要思考的是我们VS问题,而不是我VS他。
我深以为然,理想恋人也应当如此。
另外一条可以作为佐证的观点是:感情不是零和博弈。
所谓零和博弈,是指博弈双方的收益和损失相加为零,一方获益则另一方遭受损失。与零和博弈对应的是“双赢”和“双输”。
换言之,感情往往是双赢或双输。两个“不完整”的人加在一起,并不会变得完整,只会变得更加糟糕;两个独立而完整的人加在一起,才能获得更加美好的生活。
无法自我救赎的人,怎样去救赎别人,又如何指望对方来救赎自己。
而理想恋人的前提,就是双方皆是独立而健全的个体。
在理想恋人的模式中,双方建立一个相对独立的共同生活圈是很重要的。因为关系的核心是感情和生活,自然就要将外界的干涉降到最低。
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国式家庭天生带着浓厚的感情色彩,父母往往表现出对子女过度的控制欲,理所当然地认为一切都要替子女“安排”。这种控制欲可能会持续到他们年老力衰、失去实质控制能力的时候。
在我们身边不难发现,那些生活在被父母支配的恐惧阴影下的孩子们,直到成年之后,也很难摆脱父母的影响,他们欠缺掌控生活的实感,也难以相信自己可以独立地处理生活中的问题。
诚然,我们在经营感情,互相满足情感需求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面对双方家庭的影响。世间少有两全法,美好的感情各有各的张力,当诸多情感诉求不可调和的时候,两个人如果能多次换位思考,劲往一处使,纵使最终的结果不尽人意,也不会伤害到彼此的感情依赖。
站在山腰处,难的不是迈过眼前的高山,而是两个人看向不同的远方。
经济支持
早年间,说起物质条件,或者赚钱能力,大家还是比较含蓄的,“找个有钱人嫁了”这种话并不是可以堂而皇之地讲出口的。
但随着“搞钱”,“躺平”,“财务自由”越来越多地被提起,我感觉大环境下的人们,对于赚钱的欲望变得更坦诚和热切了。我无意探讨这是否是某种主义物化了人们的结果,只想基于实际,说一说它在两性关系中占据的地位。
一般来说,相比于男性,女性将经济能力放在了优先级更高的位置。从基因本能的角度解释,就是女性希望男性能够提供足够的安全感。在价值度量逐渐单一化的今天,经济能力就是提供安全感的强有力指标。
而人们谈论的房车、彩礼、薪资,则是更具象化的数字,它们背后是我们对于安全感的需求。并不是说房子=安全感。假如国家给每人赠送一套房子,但随之而来的是物价的全面上涨,我们同样不会觉得生活安全了。唯一变化的是房子不再代表经济能力,而被其他的具象化物体取代。
这里我们不讨论优越感、攀附心,以及对基本生活需求的高估,这些因素当然会影响我们对经济支持重要性的判断,但不根本改变我们对经济支持的需求。
我们对物质基础的需求,是基因和模因共同作用的结果,我们一味从道德的角度去做批驳,不仅是不讲道理的,还会显得虚伪。
但是,我们的社会正在放大财富的力量。它通过削弱人们的财富力量、改变人们的价值定义,让贫困的人群痛苦挣扎,让小有富足的人群提心吊胆,让富裕的人群贪得无厌。
不可否认,这样的层级分布,加剧了社会整体的势差,让绝大部分人无法松懈,不敢松懈,只能拼命地奋斗和劳动,创造源源不断的财富。
但我们理应看到,在贫富分化逐渐严重的今天,极少数富裕阶层集中地掌握了财富的力量,削弱了更广大人群(尤其是男性)的经济能力。
这背后有着复杂的结构性矛盾,内部和外部的历史原因,尽管不在我的讨论范畴中,我仍然想指出:这是一个广大群体面临的共同问题,而非单个个体所特有的缺陷或错误。我们不该局限于指责特定个体的潜质和上限,而要放眼于强加给他限制的整体大环境。
当人人都喊着“只想搞钱”的时候,我们对于经济支持的需求就会变得异常病态,它的膨胀必然挤压其他需求的生存空间,甚至导致价值观的坍塌。人开始变得单薄、空虚、可怜而无趣。
性
这是一个更加隐晦和敏感的话题。但它本身的确是两性关系中的重要一面。
作为男性,我当然深知它的重要程度,以及对于人身心状态的影响。男性往往比女性有着更频繁的性需求(幻想),也更容易被性欲望所驱使。这本质是基因决定的结果,模因则是起了放大和扭曲的作用:让男性的欲望得到了更大限度地释放,并扭曲了他们对现实中可获取的性资源的认识。
便捷的信息传输,巨大的利益驱动,让现代男性见识到了古代皇帝一辈子都见不到的无尽美色,或许也让他们错误估计了现实中的美色分布。同时,权色交易,钱色交易的频繁曝光,也冲击着男性对于性资源获取途径的认知。
这样的影响也发生在女性群体中。人们逐渐掀开内心性欲的遮羞布,不耻于表达对于美好躯体和容貌的羡慕、渴望和占有欲望。同时,少数人也突破了传统底线,享受和利用性需求带来的愉悦和关注,或者用它直接换取权利、金钱,乃至阶层的跃迁。
我认为,人们逐渐清晰地认识到自身的性需求,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我们面临的问题并不是欲望的暴露,而是如何合理地满足这种需求。很遗憾,我没有能力给出实际的方案,只能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到这样的思考中来,诚如鲁迅先生所言:其实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困境
毋庸置疑,我们对两性关系的期待,不止于上面讨论的三种需求,还包括诸如后代繁衍、家业维系、政治博弈等等,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造物主让人类生作两种性别,就必然要他们互相扶持,各取所需。
然而,当两性关系背负着万千期待来到滔滔江边,却只看到婚姻这一座独木桥。
它倒吸一口凉气,眼神里是深深的绝望。
我们试图在同一个人身上实现所有的需求,结果就是发现这样的人珍贵无比,无迹可寻。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困境。我们将何去何从,我尚无头绪,唯有相信后人的智慧。
结语
谈了这么多,我想回到最开始的那个疏离型依恋关系上来。
研究认为,安全型在人群中的占比约为60%,其他类型各占10%~20%。
这是英国的数据,我倾向于认为,中国的情况会更令人担忧,或许安全型的占比不到50%。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成人期的依恋类型可能是幼年期的延续,而幼年期的依恋类型,则跟家庭密切相关。
简单地说,健全的人格可能是代代相传的。
如果你想了解对方是否拥有健全的人格,或许只需要简单地问一句“你父母的感情怎么样”就足够了。
在不同类型的依恋群体之间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安全型的人互相吸引,焦虑型则和疏离型互相吸引。
假如我们下意识地认为,结婚就是找一个“合适”的人生活,那么我们很可能会跌入一个陷阱:不健全的人相互吸引,组成一个新的不健全的家庭,养育出同样不健全的子女。
健全的家庭同样是代代相传的。
诚然,这是一个相对悲观的看法。依恋类型并非牢不可变,通过积极的行动,人们可以逐渐向安全类型靠拢。
相比于心理疾病,我更乐意将它看作人性的一部分,更多的是需要接受。这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疾病,因为它就遍布在我们身边,作为少数拥有清醒认识的群体,我们现在能做的还十分有限。
从另一个角度来讲,在贫富差距激增,人心浮躁不安,婚姻仍然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大环境下,身为一个天然对婚姻有着抗拒的疏离型人格者,我反而感到丝许的庆幸。
希望有那么一天,婚姻变成一件小事,大家不再惴惴惶恐,可以轻松自在地去试错;江面上多出来那么几座桥,分担一下无处安放的需求;两性关系可以更加包容和多样,而非对立和仇视。
当然,我也希望自己能向安全型人格靠近。我知道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还好,我目前并不讨厌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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