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

作者: 茶啊冲雨落 | 来源:发表于2020-06-05 11:59 被阅读0次

    事情发生在三年前,那时我在北京东归胡同后面的产业园区里找到一份工作,是一家服装厂的行政。说是行政,其实就是个文员,每月只需要处理几份简单的合同和协议,然后交给一个姓潘的胖女人,余下就没什么事情可做了。三千的月薪不高,好在公司提供食宿,可以省下租房的开销。然而靠这点进项过日子还是吃紧。我早年上的三流大学对谋职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幸亏少年时念了一些杂书让我能写点性灵派的文章,投到网上可以赚点稿费,加上从老家出来七八年了,孑然一身既无牵挂也没拖累,所以这恬淡逍遥的日子反而于我正合适。

    园区地方不大,旧仓库改造出的几间厂房,租给几个私营老板做服装加工生意。园区东南角建有一幢办公楼,西北处则造了一排平房做宿舍。宿舍是供女工住的。我住在办公楼一个朝西的房间,屋里够摆一张床和一套简易的书桌椅。空间虽然略显局促,但抬眼窗外就能望见园内仅有的一片池塘,令我相当的满意。

    时至仲春,日头渐长,冬衣已褪,身上一下子轻快了不少,于是我常在晚饭后去池塘边散会儿步,便有了偶然与她相遇的机会。

    那天,由于读川端康成的一部小说我错过了饭点,等到吃完外卖的快餐再出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我仗着熟悉池塘边的小径,而且当时月色还算皎洁,便沿着往常的线路信步走了下去。

    “谁在那儿?”

    忽然我看见池边的柳树下多了个黑影,静静地立着,仿佛另一株新栽的杨柳。从细长苗条的身姿来看,应该是个女人。她静静地立着,默不作声。我向来不信有鬼,也就没多少怯意,大胆地走了上去。

    “他还会回来吗?”

    她好像没有发现我,只站在那里喃喃自语。我却在这静谧的夜里分外清晰地听见了她说的话。此时,我不由地叹了口气,因为我认出了她。

    这和园里最近发生的一件桃色新闻有关,其实就是再通俗不过的婚外恋而已。一个有妇之夫和一个姑娘好上了,没过多久老婆找上门,把老公带走了。她就是那个姑娘。

    我和她打过照面,但没说过话。她现在是园里的“名人”,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我有点纳闷她为什么不走。虽然我对这类事情既无兴趣,也没道德判断,但也难免会觉得不是件光彩的事。

    在我看来这里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她尽可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然而她并没有离开,仍旧每天照常上工,下班后回女工宿舍正常生活,仿佛从未发生过那件事一样。这倒反而开罪了那些原本对她还报以些许同情的女工,不久都加入了鄙视唾弃她的队伍。现在她俨然已经成为了园内的“人民公敌”。

    “不会。”我站到了她的身边,略带笑意地看着她。

    她吃了一惊,回头看见是我,只低下声调轻声说:“您别靠近我,会坏了您的名声。”

    我又向前走了一小步,对她说:“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有什么名声?”

    她没有看我,语气却很坚定:“别过来,我要走的。”

    我停了下来,而她已经转身快步向女工宿舍方向走去。此时,我才惊觉刚才接话的轻浮无端,顿时也失去了散步的心情,呆立了一会儿后也就回屋睡觉去了。

    次日,天一黑下来,我就沿着池塘往柳树方向走去。不知为何,刻意把脚步放缓的我心却跳得极快。当看见她在那里,我长舒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走上去,略带歉意地说:“昨晚抱歉,唐突了。”

    她倒是比昨天平静,侧了侧身子轻声地说:“没有,是我不好,吓着您了。”

    我忙说:“没有没有,是我不好。”

    她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双目凝视着前方,脸上流露着淡淡的哀伤。此刻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也只是静静地站立在她的身旁。

    不知何时,一轮明月已经挂上柳梢,夜色如练,院墙上的青瓦飞檐隐约可见,近处池水明净,水草丛中偶尔传来几声蛙鸣,让人不由地沉浸在这古城的春色里。

    “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她突然开口说话了。

    我吃了一惊。透过夜色,她那似剪影般的侧面,完全不像白天所见一身尘污的女工。“为什么这么说自己?”我问道。

    “这里的人不都这么说吗?”她似乎赌气地继续说:“我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做了小三。”

    我有些尴尬,连忙打起圆场来:“你也是受害者。”

    她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我,声音也提高了许多:“不,我不是受害者,我活该。”泪水从她的眼中淌了下来,一直流过她的脸颊。

    我看着她,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怔怔地看着她从流泪到抽泣,再到呜咽,最后压着嗓子嚎啕起来。

    “好点了吗?”看她略微平静下来一些了,我递了张纸巾给她。

    她没有拒绝,接过来擦了擦,有些羞怯地说:“真抱歉,让您见笑了。”

    我说:“没什么的,哭出来就好,憋在心里难受。”

    她感激地看了我一眼说:“谢谢您,耽误您这么久,不好意思。我想先回去了。”

    我说:“我送你吧?”她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

    然后一转身又快步往女工宿舍走去。我目送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远处那排平房暗黄色的廊灯里之后,才转过身返回我自己的房间。

    从那之后,我每天都是这个时间去到柳树下,她也总是在那里。我们就这么站一会儿,偶尔说几句话,聊聊家常,然后再各自回去。我知道她是江西人,考上了高中,但付不起学费,只能辍学出来打工。她把大部分的钱都寄回了老家,供弟弟上学。说起弟弟,她总是满脸骄傲:“弟比我聪明,成绩好着呢,他一定能上大学。”第二天我去王府井书店买了些辅导书,让她给弟弟寄回去。她连声道谢,激动地摩挲着书的封面。我想如果她上了高中,也一定能考上大学。

    不知不觉就到了入夏时节,清脆的蛙鸣已经抵不过枝叶间蛭蟟的聒噪。

    “您听到闲话了吗?”一碰面她开口就问。

    “没有啊,说什么啦?”我有耳闻,但我不想说穿。

    “说您也被我勾引了。”她的神色不是愤怒,相反却有些黯然。

    “谁这么说的,我去抽丫的嘴巴。”我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可实际上心里却泛起莫名的甜蜜,乃至忽略了她话里还有个“也”字。

    “千万不要。都是我不好,坏了您的名声。”她语气低沉,显出我刚见她时的那种哀伤。

    “有什么名声可坏的?我不在乎。”我以为自己样子很潇洒。

    “您真的一点也不在乎?”她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着我。

    “我…”我忽然明白她所说的不在乎和我的不在乎不是同一件事,顿时语塞了。

    她把眼神从我脸上移开,自己的脸上掠过一丝黯然,但转瞬间又回到了淡淡的哀伤。

    “你为什么不走?”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脱口而出地问她。

    “去哪儿不都一样?”她倒显得相当平静。

    “怎么会一样,你可以重新开始啊!”我把最初的想法说了出来。

    “开不开始还不都是一个人。”她说话声音很低,但我却听得分明,而且每个字都仿佛敲打在我的心上。

    “天太热了,蚊虫又多,明天之后我想就不来了。”她神情自然起来,轻轻地说。我想挽留她,可又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

    “我还来的。”我铆足了劲从嘴里挤出这句话。她看了我一眼,微微地笑了,没再说话,而是转身走了,只留下我呆呆地站在树下不知所措。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屋里的,反正整个人像丢了魂一样心神不宁。我早就从姓潘的胖女人眼里看到了鄙夷,但我一点都不在乎。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情感,我确信自己是在乎的,然而“开不开始还不都是一个人”是她的哀伤,又何尝不是我的顾虑呢?

    多年来,我已经习惯做一名旅人,在不同的城市间辗转,在不同的道路上前行,身边的一切都如风景般掠过,唯一不变的就是始终“一个人”。我能给她什么呢?诚然我不会让她经受之前的不堪,但开始了就不再一个人了吗?这个问题让我那一晚失眠了。

    第二天她的确没有来,我在树下独自站了很久,被蚊虫咬了一身的疙瘩。第三天还是老样子,第四天也是。第五天我病了一场,发了一天一夜的高烧。整个人就像被抬上了轿子,在崎岖的山路上颠来倒去,脑海里不断闪现出一路艰难走来的各种事情,远方父母的苍老和曾经恋情的伤害甚至还出现了自己独自老去的愿景。后来我似乎烧得糊涂了,神志不清起来,她那张清秀的脸开始浮现,但我分不清是眼前还是脑海里,只是沉沉地睡了过去。

    等我醒来,已经是又一天的傍晚。烧好像退了,但人还有点虚弱。我抬头看了看,房间里空无一人,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看样子是我自己挺了过来。我起身走到窗边,那株柳树就在那里静静地立着,盛夏无风,树下无人。“不知天黑之后她会不会来?”我不由得想起这个问题。

    她来了,还是站在那株柳树下,如夜色中的剪影。

    “你好些了吗?”她轻声地问。

    “好多了。”我呆呆地答。

    “你好傻!”她幽幽地说。

    “是啊!”我木讷地附和。

    “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沉默良久后她开口对我说。

    “他走了吗?”我第一次想要问她。

    “没有。”她凝望着一潭明静的池水,毫无波澜地答道。

    “我来过吗?”我又问。

    “你说呢?”她反问了我。

    “我也不知道!”我再次被犹豫困住了。

    “你会走的,不是吗?”她说出的每个字仿佛都是一声叹息。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当晚天色暗沉,一弯残月低悬,远处的鼓楼隐没在灰暗的雾霭中,院墙外时而传来一声家犬的呜咽,居家的灯火渐次熄了下去,周围弥漫着莫名的哀伤。我和她久久地立于树下,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只是各自望着夜幕下的天际尽头,体味着人生滋味中最深沉的寂寥。

    从那天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因为第二天她就离开了,连最后一个月的工钱也没有领。她的不辞而别又一次引起了小小的轰动,从这茶余饭后的谈笑中我知道了生病那一晚她一直守在我的床边,哪怕姓潘的胖女人当面低声骂了一句:“不要脸的狐狸精。”她也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默默地守着我,直到烧退。

    三天后,我也离开了那里,继续踏上自己孤独的旅程。

    她走了。

    她也留下了。

    正如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到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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