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爱

夕阳把整条街镀上了一层玫瑰金，行人步履匆匆，一对高中生模样的男孩女孩安静地站在90度的街角。

女孩仰头盯着男孩，目光坦然，声音坚定：不管怎么样，我就是告诉你，我喜欢你，你知道我喜欢你就好了。

男孩怯怯地转头左右看了看，略有些不好意思，顿了顿：我就是觉得挺突然的……

后续剧情如何发展，不得而知，虽然我把步伐调到最慢，但还是渐行渐远了。

我喜欢你……

突然之间，风和树都温柔起来，夕阳染过的一切，变得温暖而明亮。

大声告诉一个人，我喜欢你，是多美好的事情！不管被接受还是被拒绝，至少他知道了你的喜欢。

有多少人的喜欢被埋在心里，最后成了一生的遗憾和荒原。

1

认识木子杰，是在小学四年级。

他本来比我高一级，但因为上学早一年，再加上成绩不咋地，他做老师的老爹强行让他留级，于是我们就成了同学。

他是我见过的最敢招事儿的男生。

他把蚯蚓藏在玻璃罐儿里，中午等老师和同学休息以后，勾搭几个男生去水池边钓鱼，有时候还把蚯蚓藏在午睡女生的头发里；偷偷给食堂的保温饮水桶加料；午休时候去学校后面的松树林捅马蜂窝，被蛰成气球；把笔头拔掉，冲着女生乱吹，糊别人一身墨水……

他犯的事儿，随便一条拎出来，都能换一顿暴揍。但鉴于他爹本身就是老师，我们老师就只负责告状，惩罚的事情，一律亲爹下手。我曾亲眼见过他爹用皮带抽他，从操场这头抽到操场那头。

但是，他坚决不改。

2

我很烦他。

我是班长，学习好，纪律好，身体好。他是留级生，学习差，纪律差，身体……倒是不差。

但是班里一旦有一个捣蛋的男生，班级纪律基本就是失控的局面。那会儿教我们的老师正忙着找对象，经常十分钟讲完课留下作业就走了，要求班长负责纪律，下课收上来所有作业。

于是，我的日子变得十分艰难。

自从木子杰来到班里，纪律全乱套，班长在他眼里就是笑话，老师一走人，他就勾搭前后同学开始玩儿翻牌，大声讲话，怎么搞怪怎么来。至于交作业，十有八九是抄同学的，不给抄就抢，再不答应，就撕。

我觉得他就是我的人生克星。

3

班长告状没用，老师惩罚也没用，亲爹暴揍还是没用，久而久之，木子杰就成了学校里的常剩将军。

每天放学，他几乎都会被老师留下，要么补作业要么打扫卫生，通过各种方式挽救这个冥顽不化的“后进生”。

看他经常一个人站在他爹办公室门口，我又有些同情他。从学校到他家，还有十里山路要走，走晚了，他会不会遇上豺狼虎豹？

动了恻隐之心，就试着给他送些温暖，问问有没有不会答的题，或者不会写的字，偶尔也让他抄抄作业。

木子杰唯一发光的时候是体育课。

体育课就是他的舞台，他一个人可以在单杠上玩儿出各种花样，惊险又刺激，他跑步还很快，像一阵风，每次分组接力赛，他都跑最后一棒，不管前面落下多少，他都能给追回来。

我开始觉得他有点帅。

4

升入五年级，他爹成了我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

木子杰终于收敛了，父皇眼皮子底下犯事儿，那是完全没活路的。

那一年，对他而言，是压抑和苦闷的，对我而言则是喜大普奔，世界终于安静了。

但是又有一些莫名的失落。

我喜欢看他模仿周星驰，虽然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谁是周星驰，就是觉得很搞笑。他的恶作剧虽然很烦人，但是让无趣的上学日子多了很多高光时刻，我有时候会有点羡慕他的胆量，故意跟老师做对，故意破坏纪律，看起来那么与众不同。

那一年，我有很多个周末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因为木子杰和外婆家在一个村子。我以陪伴外婆为由，周六放学后跟木子杰他们村的同学一起走十里山路去找外婆。

那十里山路，留下很多快乐的记忆。一帮同学聊动画片，追跑打闹，模仿武林大侠和绝世高手，各种荒诞而神奇的快乐。

5

初中开始，我们都去了乡里的寄宿中学，离家很远。

汇集到更大的群体中以后，原先的同学之间都有一种莫名的归属感和亲切感。我们分到同一个班，这让我很开心。但让我难过的是，我们分化到了不同的群体，我依然是老师喜欢但被同学讨厌的尖子生，他依然在成绩单后几排游荡。

在小学，成绩并不重要，但是一旦升入初中，面临三年后的中考以及未来的人生选择，学习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我忙于学习，盯着期中期末的全校榜单努力，他依旧懒散顽劣，我帮他整理笔记，帮他梳理知识点，监督他把时间和精力用在学习上，但热情不过三天，便又开始自暴自弃。

渐渐地，他厌烦我的干涉和管束，我骂他不给他爹争气，不为自己的将来努力，吵多了，距离自然远了。

6

初中三年，过得很快，在一个没有网络没有电视甚至教室灯泡都统一管控的军事化管理寄宿学校，实在没有太多美好的事情。

最大的美好，除了公布成绩榜单，就是每周的体育课。

我们是第一批中考加试体育的学生，800米，立定跳远，铅球，每科10分，共30分。

体育老师给我定目标，全科满分，想尽一切办法达成，决不能让体育拉一分。

我问老师怎么练？老师说：跟着木子杰跑，跟住他，你就稳赢。

于是，初三那年，很多个晨跑和下午一小时体育训练，都能看到一个女生双腿绑着厚厚的沙袋跟在一个男生后面一圈又一圈跑啊跑……汗水流进眼里睁不开，双腿像灌了铅迈不动，特别想放弃，但是他在前面，就是坚持的动力。

中考时，木子杰体育满分，我也是，800米跑了3分15秒，贼快。

我以为我跟住了他，但是闺蜜跟我说，有个女生偷偷给木子杰写纸条，俩人好了。

那一年，任贤齐的《伤心太平洋》特别火，我觉得我的伤心可能整个太平洋都放不下。

7

中考以后，我去了一所师范院校，木子杰去了职高。同一个县城，不同的学校。

因为他的“女朋友”也在师范院校，他偶尔会来我们学校，期间见过几次，他依然玩世不恭，我继续斗志昂扬。

我知道我毕业以后会去学校做老师，但是我不知道他毕业以后该怎么办，难道像其他初中同学一样回去做大货司机？每次见他，我都总想劝他对生活认真一些，他为此烦透了我：为什么你总是管我的事！

他在我心里从来与别人不同，而我在他心里从来都只是一个烦人的路人，那些说不出口的喜欢和惦念，也只能一并埋葬在了青春里。

毕业后，我回学校做老师，听说他去了部队，做了一名消防兵。

后来他打过一次电话，听他的声音，沉稳了许多，他跟我讲他们的训练，出任务时的危险，说他的日常生活以及对家乡的想念。

此后，便是近二十年的失联。

期间，从母亲那里问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有个姑娘死活要嫁他，成了亲，生了娃，城里买了房，种种。

8

去年，和闺蜜一起去济南听任贤齐的演唱会，伤心太平洋的前奏一出来，眼睛便开始涩涩地想流泪。

过去很多年，但是依然会想起他，想起他扮演的星爷，他的搞怪，他给那些阴郁严整的日子带来的不同和欢快，那时候觉得很烦，成年后才知道那多有趣。

当我终于看懂周星驰的电影，理解了无厘头喜剧掩藏在荒诞背后的凄楚，我越发觉得他的稀缺，一个有趣的灵魂抵得过很多张卷子满分。

这些年，我开始试着让自己幽默，不端庄，去尝试荒诞，学着跳出人群冷眼旁观，我发现，生活原来可以是另一些色彩，可以如此生动，好玩。

可惜，当时我不懂，等我终于懂了，大家都已经在各自的人生轨道上走了好远好远。

我以为，我跟他终究不同，走不到一起，但后来才发现，一直放不下的喜欢和惦念，往往源于内心深处的认同。

有些喜欢，只能湮灭在尘埃里，有些惦念，可以让余生温暖。

午夜梦回，常常看到他在操场上奔跑，仍是17岁的那个追风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