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最后一点天光也被抢走了。
欢迎光临，这里是俭市第四垃圾填埋场。
初次相逢，素昧平生，很不幸遇见你。
——楔子
一
我来到这人间，在一个黄昏，一个落日善良的黄昏。
我在热闹与欢呼中被惊动，被从温暖的黑暗中拯救。
在天旋地转中遇见许许多多的我。
世界的讯息纷纷涌涌向我奔来，我得以认识了自己——一粒米。
我在嘈杂中翻腾，在倾泄中冷静，在新生后汲汲于寻找那些曾陪我度过无数冷暖黑暗的日日夜夜的同伴。那时的我还太小，当只能遇见那些似是而非的面孔时，还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米都有我这样的幸运，沾染这尘世烟火。
他们可能有些胆小，被一只小虫惊扰，便匆匆落入水中；可能有些娇纵，不肯远走他乡，便偷偷依赖秸秆；也可能只是因为生得不够饱满，被强风驱逐；或者只是单纯时运不济，被人遗忘。他们只能带着束缚被命运流放。
而我，足够被眷顾。躲过了种种不幸的可能，也没经历过传说中可怖的旱涝，台风，酷暑与寒潮，平安长大。
我安静地聆听这个世界的喧嚷，被无数的同类包裹，我们的身上散发着属于自然与生命的清香，慷概地赠予人间。忽然一双粗粝的手抚过我，只那一瞬。往后的日子里，我也曾迎来无数个这样的时刻，有时候是不知哪个孩子的小手充满好奇与欢喜，也有时候是成年人带着打量地摸索，更多的是被不经意地触碰、穿梭惊扰；只是再也没有像最初那双粗粝的手那饱含珍重与欣慰的安抚。
人们常说“粒粒皆辛苦”，我只觉十分纳罕，毕竟我来到此间虽有坎坷却未必艰难，更多的只是世事难料，无所谓含辛茹苦。我只当人米有别，情难共通，当是世人误解于我，平白赋愁，米是不懂的。想来，也只有人懂了。
二
我辗转于世间，跨过山川与河流，铭记乡村的静谧古朴，也见识城市的车水马龙。在一次又一次地“哗啦哗啦”中从这个箱到那个桶，又从那个桶去另一个袋。
我被迎接到一个米架台上得以停歇，在拥攘的米群中栖身，在短暂的滚落中重归安然。我将在这里等待属于自己的缘分，肩负起作为一粒米的责任与担当，抑或是荣耀。
我的目光在形形色色的人身上停留，而他们的目光只能扫过千篇一律的我，好在，世间从不只以抽象的独一无二为美。身为一粒米，我从未有太大的奢求，不需要谁特别的瞩目，不需要所谓的关怀与庇佑，只希望不辜负那双粗粝的手的爱意，不辱没生而为米的骄傲。
三
兜兜转转，我终是得以来到所有米最后的归宿，心怀肃穆。
在一个黄昏，一个红日缱绻的黄昏，尘世岁月靡靡，人间烟火袅袅，我们纷纷扰扰涌向那个特别的器具，涌向彼此的宿命。这回，我被量杯盛起，又被它抛却。
忽然，冲击的水流把我吞没，我被一股力量捞起，又被一阵眩晕冲撞。我在那片水中起起落落，我在那双手下反反复复。我与我们都在那场淋洗中得到更深的洁净，正如人间所有的神圣都需要沐浴斋戒，米亦然。
告别那沾染了我们气味的水，我们又被一捧清水淹没，在黑暗的笼罩和电子音的安抚中，在温热的沉醉和漫长的等待中昏昏睡去；我在迷离之际仍憧憬地期待使命的交付，我在沉睡之中仍虔诚地等待荣耀的普照。
这是最后的时刻，至少那时的我仍旧对此深信不疑。在水汽蒸腾的终结以前，我觉得自己变得柔软，也变得强壮。我们彼此紧紧密密地挨着，亲亲热热地祝贺。
“滴，滴”。“咔嗒”。
盖子被打开，一锅的激动化作人间雾气飘起，我放任那属于自然与生命的芳香四散，奢侈地抛洒来自米的爱意。我被迎接，被搁置，在一口瓷碗的碗中保持着静默与庄重，以一粒米所能展现的最好的模样。
我在这世间烟火中屏住呼吸，也许是这一秒，也许是下一秒，我将完成我作为一粒米的使命与职责，我将被这无上荣耀的光芒照耀。
我看着那双木质的筷子来来往往。而此刻，唯我能做的，唯我需做的就是等待。毕竟，我就在碗里，没有被遗忘在锅中，也没有被牵累在饭勺，更没有被排挤在碗沿；我是如此安然，安然地端坐碗中。
四
“哐当”。
一阵头晕目眩。我不明白，我既然曾经如此接近那双筷子，为什么没有实现一粒米的最终使命。我明白的是，我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我终将辜负那双粗粝大手。
更多的残羹冷炙被浇下。我被抛弃了，我们被抛弃了。我听到一片呜咽在此流淌。
这不该是我最终的归宿，不该是这里。我经历那么多的风吹与日晒，辗转那么多的坦途与泥泞，承载那么多的心血与汗泪，怀揣那么多的关怀与期盼，负担那么多的责任与使命，不该是这里。可是，就是这里。
我在沉默中回忆，回忆乡间的恬淡，回忆都市的繁华，回忆最初的美好愿景。
我在沉默中失去，失去诱人香甜的气味，失去饱满白糯的躯体，失去作为一粒米的意义。
我将以一个无用的身份惨淡收场，我将以一个失意的结局了此残生。虽然，我只是一粒米。
可是，我只是一粒米呀，我躲过了那么多可能的不幸，我怀揣了那么多隐秘的欣喜，在这人间漂泊浮沉，来到你的面前；你要做的就是还我一个如愿以偿，赐我一个功行圆满。
五
我被兜在一个垃圾袋里，被扔在一个垃圾桶里，被抛进一辆垃圾车里，被运向一个垃圾场，成了垃圾的一种。
我被驱逐至那最后的目的，最终的墓地。而此刻，唯我能做的，唯我需做的还是等待。
等天光尽散。
再不得不面对新的等待。在这浓重的黑暗与哀戚的哭声中，等待属于我的死亡。一粒米的死亡，在岁月中挣扎消磨，在土地里分解腐烂。
如果还有一下次，如果我同样来到你的面前，这一次，请别送我一场空欢喜。
我是一粒米。
在这里反省。
初次相逢，素昧平生，很不幸遇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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