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边一本车辐先生的《锦城旧事》,墨蓝底色,鎏银式线条,笔笔勾勒出旧日社会的众生百态相。
它静静摆放在涂了黄漆的木质书桌上,如同身着墨蓝粗布上衣,斜髻松松挽就,质朴而又端庄的旧日女子,安静却不见丝毫沧桑,竟是满眼的温暖。
慢慢抚过封面,指尖微微发痒,翻开来,定眼细看,心也随之一起跌入熙熙攘攘市井人物的大悲喜之中去。
对于发现的这本好书,暗自惊喜了许久。
一直都以为,真正的好书,从来不哗众取宠,不浮躁,沉静如怡,只身躲藏在某一角落里,好似沧海遗珠,静待巨眼识货的人,那满腹的墨迹芳香和章句会将来人醉倒。
书亦如人,学识如此,不免自负,却一样期待知心的人。这样的书,在这里,不知几许,彼此气味相投,能够暗合心意抚掌称快,怕也是需要机缘了。
天堂的模样而在这样一个午后,捧着书,偷得浮生半日闲。在露天的宽阔阳台上,耳边回响着清脆的水声,消磨着下午的时光,竟然不知今夕何夕了。
犹记得第一眼看到这里的吧台式阅读座位时,我的内心都为之欢喜无限。在这样的环境里,书与人会生出一种自由的生命格调,人的灵魂在周身丰茂旺盛的绿色里,在书海里,得到升华。
来这里学习,听听水声,隔着窗子遥遥地看到一排排书架,想起庄子“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话,就不由得在慨叹中托起手中的书,或是奋笔疾书,或是默默诵记,心甘情愿抛掷万千光阴去,遨游书山学海。
手中的书一页页翻过书卷,心下感叹,车辐老先生对于情节设置、人物命运走向的安排极其得心应手,若不是亲身经历过个中情景,怎么会如此真实动人?
“所以日本人得寸进尺,一九三九年六月十一日黄昏,日机第一次来的二十七架飞机的轰炸,把市中心的盐口市顿时化为火海,烧了一个通夜,烧了一个大火海出来,东起西东大街,西到东御街,南到粪草湖,北达顺城街。”
读到日本飞机轰炸成都的一段,不由得停下来。同样的年代,相似的场景,书中的炮弹和烟灰一路飘荡到了上海商务印书馆芬涵楼的废墟上。
前段时间,我开始背诵老子《道德经》的一两个片段,只觉得满口馨香,字字珠玑,让人念念不忘。
而后,无意中发现老商务刊刻发行的竖版繁体附带注释的《老子》缩印本,实在是惊喜非常。书的扉页上题有遒劲而秀美的隶书笔墨,“上海商务印书馆缩印常熟瞿氏藏宋本”的字样更是温润古朴,让人爱不释手。
然而由于年代积久,书卷已经泛黄脱落。几排书架上,满满的全是《四部丛刊》的经史子集各部,从经部《周易》到史部《竹书纪年》到子部《孔子家语》再到《楚辞》满目文典荟萃,但无一例外灰尘满满,手拂上去,仿佛也沾染上了历史的风尘,想来很久都没有人翻看了。
今天再看车辐先生描写日机的轰炸,一段历史回放心头,一九三二年“一二八事变”发生后,日本浪人潜入东方图书馆,纵火焚烧了老一代商务人呕心沥血建立起来的这座东方文化宝库。
辛夷花守护着文脉战乱中苦心搜罗珍藏的众多价值连城的古文典籍,善本孤本三万多册悉数毁于一旦,绝迹于世。而馆中四十多万册藏书也都化为灰烬,这个近代中国的文化宝库焚身于火海,大火绵延几日才烧光净尽,真的是“生命财产的损失,难以计算,留下来的仇恨,倒使人牢牢记在心中”。
世上欲枯流泪眼,当那些珍贵古籍文献的纸灰飘飘荡荡落在张元济家的院子里,落在他的棉袍上,他只能站着,看着耗尽毕生心血的文化事业化为乌有,这该是怎样的肝胆俱裂与悲愤?
神州文化丧乱一身,家国多舛,文化亦何来屏护?而现在这些安然置放在学校图书馆中的《四部丛刊》,蒙落灰尘,在无言中倾诉尽那段往事。芬涵楼被毁之后,张元济、王云五和大批同道中人力扛保存文化重任,摒却悲痛,努力排印出版更多书籍。
斯人已逝,其书犹存。那些先辈们为文化根基不至断绝付出巨大代价,在他们坎坷的命运背后,是中国文化被戕害的灾难。
《锦城旧事》一时无法再看下去,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不知何时天色已经暗了。
旧上海闸北的那场大火和旧成都小老百姓乱世中的艰难生存,混绞在一起,整个人因此恍恍惚惚,不辨时辰方向。静坐一晚,合上书,走出图书馆,再回头的时候,身后的灯一盏盏次第熄灭。
也许有一天,这些图书馆里的古籍会特别珍藏起来,再也不能展卷一览,而我在意的是,是否会有心人早已在心底诵读了千百遍,记住了这五千年的书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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