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八四年七月一日，文学学院毕业生何欢按照伊莉莎的指示来到亚联文化中心报到。共和国的毕业生都喜欢在这一天入职。
二十二世纪的大楼全都是这种方方正正的玻璃建筑，防冻防晒防震防爆，二十六度恒温，大楼里边是方方正正的房间，既开阔又封闭，既透明又黑暗。
在亚联文化中心入口处接待何欢的正是秘书伊莉莎。伊莉莎看起来三十岁，但实际上可能五十岁，也可能八十岁，女人们越来越不喜欢正正常常地老去，她们总有办法让自己看起来更年轻，但是迟早有那么一天，她们一下就老了。前一天，还神采奕奕，光鲜亮丽。第二天，一觉醒来，她们就老了。头发稀疏干燥，像一把枯草，无精打采，但还得留着一口气熬过最后的岁月。乳房俨然吊在肚皮上的两只水袋，想取下来扔掉也取不下。骨架也支撑不起这幅皮囊，皮囊也不大愿意包着这幅骨架，浑身懒懒散散的，每个器官都当别的器官是累赘。总之，就是一下就老了。没有人知道女人为什么一下就老了，或许她们只是活的够够了，为了这具躯体，足足美了一百多年，真是美够了，也活够了。
伊莉莎带何欢去他的房间，房门上镶嵌着一块椭圆形的黄铜门牌，刻着何欢的编号：HHSHC998。这块黄铜在这银白色的透明的世界里显得特别质朴。 伊莉莎要了何欢的ID，将ID贴上门口的读卡区，何欢的个人信息即时显示在屏幕上。
姓名：何欢
账户余额：890000000.00
编号：HHSHC998
性别：男
血型：AB
市籍：SHC
肤色：黄
发色：黑
瞳色：琥珀
身高：188CM
体重：82KG
健康状况：良好
出生日期：2162年6月11日
星座：双子座
出生方式：父胎
就读学院：文学学院
毕业日期：2184年6月15日
父亲：何木青 编号：HMSHC071
母亲：李司马 编号：LSSHC521
孪生兄弟：李寻 编号：LXSHC677
“你的个人信息已经录入，从今天起你可以使用文化中心权限内的一切，每个月从你的账户上扣除二十万的基础使用费，权限之外的服务需要另外支付。这里既是起居室也是办公室，你的工作就是在这台编辑器上写文章。另外，那间小房间是操作间，以后将由阳子来负责你的生活供应。”伊莉莎敲了敲嵌在墙壁上的平板，将遥控器递给何欢。 “编辑器和你在学院里使用的类似，可以切换到读者界面和作者界面。滑动遥控器上的滑轮可以控制投影和大小，你可以投影到房间内的任何地方并进行编辑和阅读，一百二十平的空间，想在哪写就在哪写，想用多大就用多大，想什么时候写就什么时候写，总之，悉听尊便。”
“我要写什么？有要求吗？”
“原则上，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过，要求到是有一个。”
“什么要求？”
“每次输入不能超过一千字，标题、标点和空格不计。” 何欢注意到这次伊莉莎使用的是“输入”而不是“写”。
文学学院最后一个学期，毕业生会精挑细选他们认为最有用的或者最爱的文学作品制成目录提供给院方，院方按照目录将文本芯片植入该生大脑可供以后随时检索和调用。每个人的大脑所植入芯片的总容量是128G，相当于一个小型书店。经毕业生确认无误之后，便可发放身份证明，到指定的文化中心报到入职。 何欢选择的是二十世纪之后的所有出版的近现代文学，但二十一世纪四十年代以后就没有新的文学作品出版了。在确认芯片的时候，何欢发现多了一段文字，没有书名，没有标题，也没有作者，何欢没有提出异议，任由这一段文字永久地植入自己的大脑里。从何欢走出文学院的那一刻，他就决定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所以，一千字确实是一个限制。一向严格按照指令执行的何欢也不得不去问“为什么”。
“我们文化中心的操作模式就是即时生产即时销售即时销毁。在‘一千字’发送之后，你的余额会增加一千元，同时编辑器会自动生成数以万计的署名‘HHSHC’的各式小说、散文、论文，它们会被不同的读者订阅。当然，你的‘一千字’不能复制、不能保存、发送之后就消失了，没有了，再也找不到了。”
“署名‘HHSHC’而不是‘何欢’？”
“用编号的字母序列署名，而非姓名。对了，和你同样使用的‘HHSHC’署名的还有编号为‘HHSHC001’的韩寒。”
“韩寒还活着？”
“活着，已经二百零二岁了，是二十世纪唯一活下来的人，没有比他更老的人了。”
“韩寒是共和国文学史上的最后一个作家。”
“是的，从上世纪四十年代以来就没有真正的文学了，所以也不存在什么真正的文学家。共和国诞辰一百年之前，我们对文化做了完全的清理，不会再增加什么，也不会再损害什么，一切都保持原样，干干净净。你们现在所写出的一切对过去无用，对未来无用，只对现在有用。”
“没有任何新的文字？”
“没有了，没有新的，也没有更好的。”
听了伊莉莎的话，何欢若有所失，他意识到作为人的某种东西已经从他身上剥离下来了，他不知道要靠着什么来继续活够这剩下的一百岁。人类的平均年龄已经达到一百二十岁，随着医学技术的发展，这个数字也许还会再提高，二百岁可能也不成什么问题，韩寒不就活到了吗？如果有机会的话，他很想问一问他是什么支撑他活到二百零二岁，而且还继续活着。
“那活着的意义呢？”
“人总要活着吧，而且还要尽可能开心地活着，对吧。”
伊莉莎查询了何欢的账户，九位数的余额。 “你父母在你毕业的时候给你的账户上存了足够的钱。”
何欢的父母都是本本分分的科研人员，他们兢兢业业地计算，总是能在最短时间内取得最大额的工作报酬，而且基本上没有额外消费。 “他们几乎把他们所有的存款都平分给了哥哥和我。”
何欢还有一个哥哥李寻，他们是同时培育的受精卵，分别植入母体子宫和父体人工子宫，李寻由母亲孕育生产，何欢由父亲孕育生产。李寻比何欢早出生了两天。 三岁之前，何欢和李寻与父母共同生活在育婴中心。三岁之后，父母又回到了原来的岗位，继续为共和国服务。何欢和李寻去同一个幼稚园接受教育，接着是小学部和中学部。十八岁那年，何欢与哥哥也分开了，他去文学学院学文学，李寻去农业学院学农业。此时此刻，李寻应该也去了亚联农业中心报到。
“生产源源不断，消费却成了麻烦。你们的父母也是个大问题。”从秘书学院以优异成绩毕业，再加上几十年的工作经验，伊莉莎精通各行各业的操作流程，特别善于抓取数据分析结果。“你父母给你的钱能让你活上一百年，即使一个字也不写。当然，只够基本生活，但是也能舒舒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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