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一次骗我时，我十七岁

你上一次骗我时，我十七岁

莉莉十七岁离开家乡，今年二十八岁。

十七岁高中时早恋，对方是同乡的男同学，莉莉懵懵懂懂发觉自己怀孕时，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母亲哭天抢地的叫骂声中，夹着父亲青筋暴起劈头盖脸打过来的手。莉莉像只被逼在墙角的兔子，除了哭，不知所措。
俩家大人商议过后，决定让莉莉退学，给他俩成婚。
父母终于不再责骂莉莉，转而开始计划操办。未婚先孕是天大的丑事，可若就此结了婚，便不再会被当成丑闻流传。
至多不过是少不经事的恋情，最终修成正果的历史。
乡下，早婚本就常见。十九二十岁，怀里抱一个，手里拖一个的年轻母亲比比皆是。

办完退学回到家之后，莉莉却流产了。
做完引产的莉莉，躺在镇医院脏兮兮的病床上，忍受母亲流着泪的埋怨和护的士鄙视的白眼。
他来了，带着几只苹果。
他告诉莉莉好好照顾身体，出院就结婚。
莉莉哭着点头。
那一刻，她以为自己会和高二就辍学嫁人的大玲一样，从此有了自己的家。或者和丈夫一起出去市里打工，过年时回来带着给父母买的新衣。
莉莉有点不甘，但她是愿意的，因为有他。
可是，莉莉没想到，从那以后就再也没见过他。
一个不见，就是十年。

出院后，他家就悔婚了。
他母亲对旁人说，既然不生孩子了，也不用那么早结婚吧。年轻人处朋友嘛，让他们自己处吧。愿意咋样就咋样，不想结婚也不能绑着他成亲啊。
莉莉还在医院时，他就和亲戚一起出门打工了，去了哪里，他家人说不知道，走之前他甚至没让莉莉知道一丝消息。
父亲怒吼着砸碎了一地的碗盘之后，叫母亲去找媒人：赶紧给说个远点的人家，什么都不要，贴钱也要把这个破货给送出门，我们丢不起这个脸，叫她弟弟日后怎么做人。

莉莉吓的半死，哭着求大铃给在广州的舅舅打了电话。
媒人上门的那天，从小最疼莉莉的舅舅从广州赶了回来。
舅舅说：年轻人走错路是常有的事，路还长，不怕。莉莉跟我走，我店里也需要人手。
莉莉跟着舅舅去了广州。临出家门，只有九岁的弟弟站在门口，抹着眼泪喊了声姐。

莉莉起初在舅舅的早餐铺里帮忙，后来自己去打工。
莉莉做过保洁员、做过工厂流水线上的记件工、做过超市的理货员、做过日结工资的派单员。最苦的时候，每周一次回舅舅家杂乱简陋的出租房，都是令她很期待的事。
因为能吃到舅妈做的饭，有肉有蛋。

从临时派单员到没有工资的销售助理，从销售助理转正做有底薪的置业顾问，莉莉报培训班学习销售课程，上夜大参加自考拿到大专学历。一步一步起早贪黑，从东南山区乡下的弃学女生，成长到薪资不菲的金牌销售，莉莉不知吃了多少苦，忍了多少泪。
现在上班的地产公司，莉莉做了五年，已经是和公司签了合同的销售主管。
年底前，她以员工价，付了首付买了自己的房子。虽然远离市区面积窄小，但那是属于莉莉自己遮风避雨的窝。
以后，哪怕逃难也有个去处了。莉莉长出一口气般，在心底对自己说。

心下安定的莉莉，早早计划好回家过年。
打电话给大铃时，大铃说起今年的同学聚会，莉莉还是和往年一样说：“不去。”
退学后，莉莉没参加过同学聚会。尽管好几个以前要好的同学都约过她很多次。
为什么最后又会去参加了聚会，莉莉自己也不知道。
只是大铃拿着一件新买的风衣来找她参谋，穿着去合不合适时，她忽然就想去了。
路上，大铃有点踌躇的告诉她：“那个人可能也会去。”

似乎是二十四岁的时候吧，一次回家时，大铃和她说起那男生，刚提到名字，就被莉莉打断：“我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
这么多年，从没有同学或朋友在莉莉面前提过他，似乎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莉莉有时想起也会觉得怪异，其实也不奇怪，因为大家都觉得她是受害者，不忍心吧。
有点可笑，但莉莉也是正希望如此。从她明白他是故意消失开始，她就不想再知道关于他的任何消息。
就像，他死了一样。

有很长一段时间里，当莉莉凌晨交完班从流水线上下来，僵着红肿酸疼的手腕，一头栽倒在宿舍冰冷狭窄的床铺上时；当她顶着广州八月的烈日站在街头派单，被城管一把抓住胳膊，抢走背包推到在地时；莉莉都在心里想，他怎么没死。
他该死。

此刻大铃的话，在莉莉心里却掀不起半分波澜。她无关痛痒的一笑。
莉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被人欺骗抛弃的小女生。
这些年，她恋爱过，失恋过。被别人追求爱慕过，也爱恋依偎过别人。
只是每当谈及婚嫁，莉莉都会想起那个人说的话：“你好好照顾身体，出院了咱们就结婚。”
还有他提着的那几只苹果，青青的有点蔫。

莉莉厌倦提起婚姻，所以每次恋情的结局都是无疾而终的逃离。
如同圣诞节收到大而红亮的苹果，她也会捧在手里说真漂亮，深深地嗅着果香，却一口也不吃。

莉莉的到来，引起好多同学的惊呼。一别十年，女同学大多做了母亲，没发福的少，体态丰腴的多。男同学也有了凸显的肚腩和沧桑的眉眼。
像莉莉这样依旧身姿纤细，面庞光洁的未婚女性几乎没有。
金牌销售练就的得体着装和精致妆容，更是让莉莉成为大家目光的焦点，都来招呼问候。莉莉忙着应酬，一时竟没工夫去找找看那个人是不是也来了。

直到酒菜上来，大家要罚最长时间没来参加聚会的人喝酒，莉莉自然难逃挨罚。
起身举杯时，她看见了站在班长后面的他。
目光交汇的一瞬间，莉莉有点没认出来。头发比以前少了，脑门凸现出来，笑容也胖了不少，但的的确确就是他没错。

不知怎的，莉莉竟然笑了。
莉莉静静的盯着他，嘴角微微挑起，渐渐展开一个完整的微笑，仰头干杯。

难怪刚才没看见他，他普通的就像路人甲，毫不起眼。
莉莉努力回忆，回忆中却丝毫没有他在众人中的印象，只有他，或者自己和他。
她不记得当年的他，是不是也是这般普通，普通到平庸，平庸到刺痛着莉莉的自尊。
莉莉忽然想起经常在网络上看到的句子：我怀疑自己以前是不是瞎。

可是，就是这个普通到让莉莉恨不能一巴掌拍死，十年前的自己的男人，竟然躲在在洗手间门口，拦住了莉莉。
莉莉很吃惊，惊诧于他竟然敢主动站在自己面前。
起初他还有些怯懦尴尬，含含糊糊的咕哝着什么。但接连说出几句清晰的对不起之后，他慢慢镇定下来。
他死乞白赖的求莉莉听他说几句话，就几句。
莉莉不知他想说什么，也真的很想听听他能说什么。

他穿着八成新的高仿夹克，里面的阿玛尼t恤领口已经很旧。
他摁灭快燃到过滤嘴，显然是平时舍不得买的五十元的香烟；他拿着不是X的半旧水果手机；他眼神躲闪带着没有底气的游移，却强自镇定做出尽在掌握的表情。

莉莉用职业标准的眼光，来判断眼前这个男人。
这是帮别人来看房，或者介绍别人来看房想赚点佣金的个人中介。这是自己买不起，还特别虚荣好面难侍候的那类人。
莉莉有种很奇特的感觉。感觉面前的这个男人完全是陌生人，和记忆中，自己曾经恨之入骨的男人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相对坐下，莉莉说：“你可以开始了”
他愣了愣才明白莉莉是让他说话，他满脸痛苦的垂下头，双手伸进头发，扯着本就不浓密的头发，开始诉说。
说他那时身不由己受家人逼迫；说他是被亲戚押送走的去了外地；说他真的不是故意抛弃莉莉，说他是真心想和莉莉结婚；说他亲戚如何监视他，如何不让他联系莉莉；说他家人如何如何。。。
莉莉注视着他状似懊恼万分，有点造作的悲痛，感觉周围空气沉闷，闷的有些恶心。
莉莉始终一言未发，直到他终于失声痛哭，嚎啕着说了很多次对不起之后，她站起身，离开。

同学聚会的高潮部分，应该都是聚餐后的转战包房。
大家唱着嚎着，四处找人碰杯，喝多的脚步踉跄着跳舞。
一个喝多了的女同学伏在莉莉肩头说，真羡慕你呀，没孩子又会赚钱，一个人能在广州买房自由自在的多好。莉莉记起好像曾听说过她和老公不睦，生活挺艰难。那女生说着说着，就流下泪来。
莉莉也想哭，却不是因为委屈，是因为一股带着恶心的悲愤。

大铃找到莉莉，拉她走到角落。她看见那个人拦住莉莉说话，看见那个人在莉莉面前痛哭道歉。
她在莉莉耳边说：“只是道歉就算了，要是还和你说其他的，别理他”
莉莉问：“什么意思？”
大铃犹豫了一下说：“他早就结婚好几年了，孩子都五六岁了，老婆外地的，没回来办婚事，很多人都不知道。这个人这些年混的不咋地，借了他姐姐家几十万不还，几年都不敢回来。这次回来听说是在外面混不下去了，要家里给盖房子回来住呢。你别。。。”大铃话没说完，莉莉就猛地被人从身后一把拉开。

莉莉转身看见他，不及反抗，就被他一把拖出包房。
他把莉莉逼靠在墙上，恶狠狠的盯着她，大叫着她的名字。
他眼睛充血，声嘶力竭：“你知道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这么多年一直忘不了你，我知道错了，对不起，对不起，求求你原谅我吧，你回到我身边好不好，我会对你好，永远也不会再错了。不要让我再失去你好不好。。。”
莉莉被他扑面的酒气熏的转开脸，又被他竟然真能吼出口的脑残电视剧里的狗血对白，震到脑袋发蒙，直呆了好几秒。
他可能以为莉莉被感动到了，竟然把一张脸压了上来就要强吻。
莉莉及时惊醒，一个耳光就抡了上去。

一个结结实实，响亮的大耳光，也刚好落在和大铃一起出来的几个同学眼中。
看见有人，他立刻捂着脸退开。
莉莉毫不避讳周围同学的注视，一步步逼近他，直视着他的眼睛：“你上一次骗我时，我十七岁，那时我恨你。今天你再骗我时，活像只小丑在演一场闹剧。我连恨都不愿意给你。”
四周安静无声。
所有闻声出来的同学都表情各异的望向他俩，有的同情有的鄙视，也有的似乎恍然大悟。

莉莉和大铃往家走时，已经是半夜了，街道寂静四下无人。大铃说：“莉莉你今天好厉害”
莉莉默不作声，半晌之后，她忽然笑了。大病初愈似得笑着说：
“我好想吃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