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闷沉沉地响了十二下。他似乎听到一片欢呼,又似乎什么声音也没有。指间的香烟已燃尽了,烟灰却没落下来,蔫蔫在烟蒂上,经不起一丝风的虚脱状。
时间凝固了。
敲门声仿佛是从另个世界传来的。他等的人来了。他是欣喜的?还是悲伤的?他想要起身,身体却不听指挥。最终勉强动了一动的,却是左手食指的指尖。烟灰于是像一个沙堡,轰然散落。
敲门声更急。他又做了一次尝试,依然是徒劳。他想要高声喊,张了张口却似乎没有声音传出。恐惧感瞬间将他抓牢。
敲门声骤然停歇。一阵突如其来的安静,静得仿佛身处一片白茫茫雪地之中。走了,走了。在这样的静中,他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被扯成碎片的声音,轻微的滞重的撕裂声。
他旋即又充满了希望,努力集中注意力在耳朵上,听,仔细听,也许门外的人正在找手机,也许门外的人正在给他电话或者信息,也许门外的人去找服务员询问了……
不不不,他心里又有另个声音在否定他的希望。你常常不接那个人的电话不回那个人的信息,那个人,早已习惯了,此刻就算有电话打过来,他也无法动弹无法接听,可那个人会以为,他又在轻慢又在忽略,和从前一样。那个人,只会悲伤地转身离去。
那个人,会从此绝望了吧?
他的身体依然僵硬着,思绪却越发活跃起来。
是啊,那个人,是他的红颜知己。如果一定要坚持盘问是怎样的知己,他只好承认,是无法免俗的那一类知己,又或者,是情人?
当情人这两个字从脑海里闪过时,他有如雷击。他不过是拿她当做情人的吗?他最终不过是拿她当情人的吗?可分明,从二十年前的重逢,他就深深迷恋上她了。他与她夜半私语,他打开自己的软肋,给她看。他放大自己的骄傲,给她看。他的痛,他的喜,他的得意失意,都放在她的面前,毫不遮掩。
她呢?她安静或羞涩地听,她给出温暖的拥抱,她没有条件地,接纳着他。偶尔她也笑骂,她也薄嗔,她也悲伤,可从不过火。她像一个玩具店里的娃娃,可爱的,善解人意的,却略有些不真实的。
但就是这不真实,让他深深喜欢吧?他在尘世的烟薰火烧之下焦头烂额,可以躲在她这里疗伤。她问,他说。他不说,她便不再问。偶尔关切,从不纠缠。她的模样已经不重要。她是他灵魂的伴侣,灵魂,哪里会在乎肉体是否完美呢?虽然,他偶尔也需要她的怀抱她的柔情她的温软。
他想这样的女子,娶她的人是怎样的福气啊。他会妒忌的吧?他是不是曾经表达过?或许吧。他不记得了。
从她对他频频联系,他就一步一步后退了。怎么也是这样的女子呢?怎么也是多心也是牵绊呢?怎么也是那样刀山火海都无惧的痴情绝决呢?
他是怕了?还是厌倦了?他一步一步,退回自己的边界,看她叹息,看她徘徊,看她愁眉深锁,看她形销骨立。不不不,他要的不是这样的世俗女子。是她骗了他。是她伪装了自己迎合他俘获了他如今卸了装饰要捆牢他。所以,怨不得他。
但他的世界里,是什么?是一地废墟一片荒凉,一如既往。他的灵魂,无依无存。他只能不停脚地走啊走,是逃离,还是努力?他并不清楚,他只是停不下自己的脚步。他很疲惫了。他倦怠得不想说话。他在嬉笑热闹的人群中,把酒喝成了冰,冷得彻骨。
是她说的,是她说,酒,越喝越冷。不要试图用酒取暖。
她的声音一如往昔,她的笑容一如往昔,她的温柔一如往昔。分明深情,却有着越不过的距离。曾经她的步步紧逼,难道只是他的错觉?她分明招之即来,离去也从不犹豫。他在她的眼底,看到的是迷恋,是谜恋?
他顾不上仔细去想,只是贪恋这灵魂一时可歇息的安宁。她在他怀里,他的灵魂在她手里,这就够了。
然而,此时他的身体被凝固,他的思绪却无比清晰活跃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不对。哪里不对?是他逃走又归来之后她的不对吗?她更轻灵更透明了。对,透明。她美好得,如同空气一般,也如空气一般透明,似乎无时不在,又似乎从来不在。
门打开,人声嘈杂,尖叫声,啜泣声,低语声,沉重的皮靴踩在酒店地毯上发出的滞闷声。他的的觉无比敏锐却依然无法动弹。
“不要,他的手指在动!”是妻的声音啊!他不喜欢的世俗的总是指责的高高在上的声音,此时,犹如天籁。
“这只是神经末梢的残余反应,对不起,我们尽力了。”这冷冰冰的声音,是谁?是谁?怎么那么熟悉?不不,这是医生的声音吗?什么尽力了,我明明听得见,我明明意识清醒,什么庸医啊!妻呢?妻呢?你的强势哪里去了?你的丈夫还活着,你不能放弃我,不能!
“你这个混蛋!你整日不着家也就算了,现在你竟敢抛下我们娘俩走了!”妻的哭喊声凄厉惨烈,“你是不是在这里等那个狐狸精?她早就死了你不知道吗?她死了也不放过你,天呐……”
妻的声音突然听不见了。整个乱哄哄的声音都消失殆尽。她早就死了?这五个字如同雷击一般,一下一下撞击着他的耳膜。疼,耳膜被震碎了的疼。可是,这撞击却不停止,一下,一下,缓慢的,沉重的。
这疼痛让他恨不得死去。
当疼痛停下来时,他觉得自己已经被震成碎片了。他竟然睁开了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他试着伸手,手也可以动了。他又试着起身,竟然就起来了。他的身体灵活无比,他看看自己的手,又俯身看自己的身体,穿着灰白格子的家居服,赤脚。刚才,是做了一场恶梦吧?
只是,这是哪里?
他举步,步子轻盈。眼前始终是白茫茫一片。他开始惶恐了,却不敢停下脚步,只是不停地往前走,往前走。那一片白茫茫越发刺眼起来,他低头看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似乎渐渐透明了。他看自己的手,也渐渐透明了。
强光猛地将他卷了进去。在一切都归于虚无的一刹那,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带着熟悉的温软的气息,说,真好,终于等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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