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马克觉得在他的声音中感到了一份亲切,在他目前所处的心理低谷中,就像是一只伸出的手,又像是一道火花,持续了一分钟,让他感到一种友谊;两个不认识的人,仅仅出于突如其来的好感,产生一种友谊,愿意互相帮助,就像是一个美好而古老的梦落到了他头上。
,我们唯一的自由是在苦涩与快乐之间选择,既然我们的命运就是一切的毫无意义,那就不能作为一种污点带着它,而是要善于因之而快乐。
然而,尽管她对于想到让-马克是那么的不在乎,她还是不知不觉转过头去。在车厢的尽头,她看到一个人转过身去,进入了旁边的车厢。她好像认出是让-马克在躲避她的目光。真的是他吗?她没有去寻找答案,朝窗外望去:风景变得越来越丑陋,田野越来越灰暗,平原上出现越来越多的金属柱子、混凝土建筑和电线。列车的广播里一个声音通知说列车在几秒钟后就要下到海底去了。确实,她看到一个又圆又黑的洞,列车像一条蛇一样,就要钻进去。
她闭上眼睛:一个柔柔的词“混杂”进入她脑海,她沉浸其中。她默默地对自己说:“想法的混杂”。怎么这些那么矛盾的态度可以在同一个脑袋瓜里交替,就像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个情妇?以前,她几乎为之愤怒而今天这让她开怀:因为她知道在勒鲁瓦以前说的话与他今天宣扬的东西之间的对立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所有的想法都有同样的价值,因为所有的表态、所有的姿态都是同一价值的,可以相互摩擦、互相交叉、互相触摸、互相混淆、互相乱摸、互相缠绵、互相交配……
他那时说的话越荒谬,他就越引以自豪,因为只有一种非常高的智力才能给一些荒谬的主意以逻辑性。
从楼梯往下看去,她见到了去伦敦的火车,既现代又雅观,她又对自己说,不管生在这块土地上是运气还是倒霉,最好的过日子的办法就是像我此刻一样,由一群向前走的快乐的、喧闹的人群带着走。
她感到被一种巧合的预谋引导着,说服自己那是一个好心的仙女来帮她忙。伦敦:她跟让-马克说要去伦敦,只是为了让他知道她已经揭穿他了。现在她有了一个想法:可能让-马克以为她当真要去伦敦;可能他会到火车站去找她。另一个想法马上接着这个想法,更微弱些,几乎听不到,就像是一只小小的鸟儿的声音:假如让-马克在车站,这个奇怪的误会就会结束了。这个想法就像是一种轻捷的抚摸,但又是太短促的抚摸,因为很快她就又恨起他来,拒绝了任何感伤。
在他内心深处,他知道这是唯一理性的举动,但痛苦不愿意听到理性的声音。
但是,假如她猜到了(我的天啊,我的天,她是怎么能够猜到的?)他是写那些信的人,为什么她会那么恼火?她为什么会那么冷酷?假如她全猜到了,为什么她就猜不到他这么弄神弄鬼的原因?她怀疑他什么呢?在这么多的问题后面,他只能确定一件事情:他不理解她。而且她,也什么都没理解。他们的想法南辕北辙,而且他觉得它们永远不会再碰头了。
她想,这就是女人的生活,每个女人的秘密之一。这种夜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使得任何忠诚的许诺、任何纯洁性、任何无邪都变得可疑。
确实,谁是强者呢?当他们俩同处于爱情的土壤上时,可能真的是他。可一旦爱情的土壤从他们的脚下逝去,她就是强者,而他却是弱者。
一分钟之前,让-马克还想解释一下事情,承认是他在装神弄鬼,可这几句一应一答使得任何对话都不可能。他没有什么可说的了,因为这套房子确实是她的而不是他的;她对他说的处身于一种奢侈的边缘而且不费什么力气也是对的:他只挣她所挣的五分之一的钱,他们之间的关系建立在一种默而不宣的契约上,即他们对这种不平等性永远不提。
她喜欢那样吗?不,她充满厌恶,可那是一种温柔的、沉静的、非对抗性的、忍受着的、几乎宁静的、有些嘲讽而从不是反抗性的厌恶。假如她的孩子没有去世,她就会这样一直生活到她去世。
最后,他的爱战胜了妒忌和怀疑。他俯身在打开的衣橱前,眼睛盯着胸罩。突然,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觉得非常感动,被女人把一封信藏在内衣底下的这一古老的动作所感动,被他那唯一的、不可模仿的尚塔尔将她融于于她一样的女人的无尽的队列中的动作所感动。他从不想知道她没有与之分享的她的那一部分隐私的生活。为什么现在要对之感兴趣,甚至为之愤怒呢?
而且,他自问,什么是隐私?一个人的最具个性的、最独特的、最神秘的部分是否就隐藏在那里?是否她的秘密让尚塔尔成了他所爱的唯一的人?不。隐私的东西是最普遍的、最平凡的、最具重复性的,是大家都具有的:身体,以及它的需求,它的疾病,它的癖好,比方说便秘,或者是来月经。我们之所以有羞耻心的掩藏这些隐私,并非由于它们是那样地具有个人性,而正相反,因为它们是那么可怜地不具个人性。他怎么能够因为尚塔尔是她的性别中的一员而恨她,恨她跟别的女人一样也戴胸罩,同样也带有“胸罩心理”?就好比他自己不具有某种永恒的男人的愚蠢一样!他们两个人都来源于那个修修弄弄的工作室,他们的眼睛被眼皮的一眨一眨的运动搞糟了,他们的腹中被装上了一个发臭的小小的工厂。他俩都有一个身体,在里面,这可怜的灵魂只有那么狭小的位置。难道他们不应该相互谅解这一点吗?难道他们不应该对他们隐藏在抽屉深处的小小的可怜的东西不理不睬吗?他感到了一种巨大的同情心,为了给这件事最后一个终结,他决定给她写最后一封信。
“我认识你的时候,一切都变了。不是说我的那些小工活计变得更加有意思,而是因为我让我身边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我们谈话的话题。”
“我们也可以说些别的东西!”
“两个人相爱,愿意只有他们两人,与世隔绝,这是很美的事情。但他们用什么来滋养每天的面对面相见?世界虽然实在让人瞧不起,但他们需要这个世界来进行谈话。”
“他们也可以不谈话啊。”
“就跟旁边餐桌上那两人一样?”让-马克笑了,“哦,不,没有任何爱情可以在一言不发中继续存在。”
今天我们都是一样的,我们都被我们面对工作的那种一致的无所谓而联合在一起。这种无所谓成了热情。这是我们时代的唯一的共同热情。
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在跟时间的本来面目相撞击;而且我明白了这种撞击就叫作无聊。
在旁边的餐桌上,一对男女久久地一言不发。在别人的眼皮底下处理好自己的沉默不是件容易事。这两人的目光应当向哪里看?如果两人双目对视而一直不说话会很可笑的。朝天花板看吗?那会显得是在展示他们的沉默。观察旁边的餐桌吗?他们可能会遇上因他们的沉默而感到好玩的目光,那就更糟糕了。
她也感到惊讶!她为什么脸红呢?因为太注意这个男人而感到羞耻?可她对他的注意只是一种毫无深意的好奇!
他向来没有低估过一个人选择职业这一奇妙的时刻。他很清楚,生命太短暂了,这样的选择往往是不可补救的。他当时很焦虑地发现,没有一项职业让他自发地感兴趣。他带着怀疑检查了一遍当时提供的各种可能性
他本来可以明白这种对医学的选择完全是理论上的,是在对自己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做出的。
就这样,他学了三年的医,最后带着一种翻船落水的感觉放弃。在经过那么长久的流逝了的年华之后还能选择什么别的职业?他的内心还是那么默不作声,他去投靠什么呢?他最后一次走下医学院外面宽大的台阶时,感到自己将留在一个所有火车都已开走的月台上。
尚塔尔抚摸着他的手。他停了一会,又说:“大仲马讲述了一个早于他两个世纪的火枪手的故事。是否在他那里已经有了对逝去友情的世界的怀恋?还是说友情的消失是一个离现在更近些的现象?”
“我无法回答你。友谊不是女人的事。”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这么个意思。友情是男人的问题,是他们的罗曼蒂克的事。不是我们的事。”
“我承认,假如我指责他,他不会明白我为什么指责他。当别人攻击我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但我必须公正:他认为他保持沉默是一种勇气。有人告诉我,他也吹嘘说自己没有陷入那些攻击我的人的病态心理中,没有说任何有损于我的话。他是于心无愧的。当我毫无解释地不再见他的时候,他一定还感到受了伤害。我要求他做出比中立更多的东西是错误的。假如在这个充满恶意和仇恨的圈子里,他胆敢为我辩护,捍卫我,他自己也有被贬的危险,会有冲突和麻烦。我怎么可以这样要求他呢?更何况他是我的朋友!换句话说,那样做也不礼貌。因为失去原先的内涵的友情今天已成为一种相互间尊重的契约,简而言之,是一种礼貌的契约。而要求一位朋友做一件会为难他或者让他觉得别扭的事情是不礼貌的。”
“对了,就是这么回事。而且你说这话不该带什么怨恨,不该带什么讽刺。”
“我说这话丝毫不带讽刺。就是这样。”
“假如你成为别人仇恨的发泄目标,假如你被定罪,成为众矢之的,认识你的人可能会有两种反应:有一些人也参乎其中;还有另外一些人,悄悄地,好像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听到,这样你可以继续跟他们交往,跟他们说话。这第二类人,小心谨慎,很巧妙,很细腻,他们就是你的朋友。这是现代意义上的朋友。听着,让-马克,这一点我早就明白了。”
她很快就因这种感情而害怕。但没有人可以针对感情做些什么。它们就这样来,避开一切禁忌。人们可以指责自己做的某件事,说出的某句话,但不能指责自己的一种感情。很简单,因为针对感情,人们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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