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五号,我接到一个电话。
“我是唐林,现在如意餐馆205包间,你马上过来,一秒钟也不要耽误。”唐林的声音沙哑急促,还没等我说话,就挂断电话。
我攥着手机,像块木头一样站在洗手池旁,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由白转青。
唐林是我最好的朋友,认识十四年,每个月都要见几次面,通上几十次电话。直到三个月前,他突然失踪,手机关机,微信和QQ也不再回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唐林为人低调,生活也很简单,没有债务也没有任何仇家,莫名其妙的失踪让大家都很震惊。他的家人也急疯了,第一时间就报了警,警方也没给出任何结果。
为了找他,我多次请假、旷工,转遍他常去的每个地方,寻人启事也发满了朋友圈,甚至贴到女厕所的门口,还是一无所获。
当我赶到如意餐馆二楼的时候,205包间的房门紧紧闭着,三个月没见唐林,我不知道推开这扇门会看到什么,心脏怦怦乱跳,屏住了呼吸。
推开房门的一刹那,差点以为走错了房间。
一个蓬头垢面、瘦骨嶙峋的男人,低着头,狼吞虎咽吃着碗米饭。立秋刚过,天气热的能烤熟鸡蛋,那人却穿了件大红冲锋衣,牛仔裤,一双球鞋就像在泥水中浸过,看不出本来的颜色。全身唯一干净的地方,只有头上一顶蓝色棒球帽,帽檐很宽,遮住了眼。
我刚要回过头去确认房间号,那人摘下棒球帽,喊了一句:“老沐!”
我一愣,又瞅了他几秒,才认出他就是唐林,瞪大了眼:“你这是……”
“先等我吃完。”唐林低下头,接着吃那碗米饭,吃的很快,下颌骨前后移动着,几颗白色饭渣粘在胡子上,一抖一抖地动。
我走过去仔细打量他。头发成了鸟窝,胡子也乱糟糟的,领口袖口上油乎乎的,就连指甲缝里都是黑乎乎的泥……更让我震惊的是,才三个月没见,他的两颊都生出了鱼尾纹,就像老了十岁!
我一愣,认识十几年,唐林一向爱干净,穿衣打扮也很时尚,怎么搞成这样?
两分钟后,唐林吃完饭,把空碗往前一推,直了直腰。
“说吧,干嘛去了?”我瞅着他。
唐林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见你一面不容易,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告诉你……”
“搞这么严肃干嘛?”我敲了敲桌子,不以为然。
“别开玩笑,这件事真的很重要,你要仔细听好。”唐林皱起眉头,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
见他一反常态,我的心情也不由地绷起来,转身拖了把椅子,坐到他对面,想听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这三个月,我……”唐林刚说到这,下意识瞟了眼窗外,眉宇间突然闪过一丝慌乱,语气也变了,像是自言自语的小声说道:“怎么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我一愣。
“没什么,我……先上个厕所……回来再说。”唐林话还没说完就站起来,急匆匆向门外走去,刚到门口又像想起什么,折了回来:“对了,我前阵子刚写了首歌,你帮我瞅瞅。”说着把什么东西,塞进我的右手,扭头出了包间。
我觉得不大对劲,就跟着站起来,向窗外看去。
窗外一切如常。青砖灰瓦的步行街上,行人三五成群,有短裙比内裤还短的辣妹,大热天西装革履的型男,叫卖小吃的摊主,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步行街南头的新三桥上,行人如织,桥头的垂柳放肆地扭着腰……
哪有什么不对劲?我收回视线,去看手上的东西,发现是一张手写的谱子。
唐林十年前就是音乐发烧友,还撺掇我和几个朋友搞了校园乐队,写了不少歌。后来乐队解散,他创作的习惯保留下来,每隔几个月就要写点东西,自弹自唱,乐在其中。
谱子上的字迹很是潦草,还有不少音符被划掉,一看就是张草稿。我对着谱子哼了几句,一遍还没哼完,就听见一阵阵嘈杂的声音,从窗外传进来,夹杂着人的喊叫:“跳江了……有人跳江了!”
我马上收起谱子,再向窗外看去。
新三桥的桥头和桥身上聚了不少人,正在围观着什么,有几个伸着手指对着桥身指指点点。顺着他们指的方向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新三桥桥身的钢架上,赫然站着个人,正踩着黑色钢架,手脚并用,一点一点向上爬。
新三桥的最高点距离江面,至少有二十米,江流湍急,人要掉下去,必死无疑。
谁这么想不开?我推开窗,朝着桥架仔细看去。那人穿了件红色上衣,灰色裤子,带着一顶蓝色棒球帽……
我操,不会是唐林吧?
“老唐!”我大叫着冲出包间,一楼的洗手间里空空荡荡,服务员冲着门口一指,我脑袋嗡的一声,什么都来不及想,就窜出餐馆!
刚冲到步行街上,就迎面感到一阵阵压抑,街上的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多了,比刚才多了几倍,密密麻麻,向我挤来。
“让一让,请让一让……”我大声喊着,向前挤去。
可是,没有一个人让开。
我顾不上礼貌,大力撞开行人,向前挤去,好不容易挤到新三桥的桥头,桥上又下来一波人,在我的正前方形成一堵人墙,密不透风的人墙。
我大叫着,拼命向前推挤,几乎耗光全身力气,才冲开人墙,硬生生挤上桥。抬头一看,心脏就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全身血液一瞬间凝固!
唐林一动不动站在桥身的钢架上,视线朝下,就像俯视着芸芸众生。脸色平静,神情也很安详,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诡异的微笑。
柔黄色的夕阳把新三桥镀上一层金,南风徐徐吹着,桥边的垂柳照样随风舞摆,我却感觉整个世界四分五裂!
“老唐!”我大叫一声,顾不上危险,抓住桥体的钢架,向上爬去。
风声呼呼作响,就在我快要摸到唐林裤脚的一刹那,一动不动的唐林动了。
他翕动了几下嘴唇,像是对着我,又像对着桥下所有的围观者,说了声再见,转过身去,纵身一跃。
唐林死了。
我的世界一片空白。
我和唐林高中时代就是死党,大学又考在同一个城市。我们喜欢听同一风格的音乐,看同一类型的电影,甚至玩同一款游戏。
十四年的风风雨雨,累积的感情就像年轮,一层层地堆积……可是,这一切都随着一片水花,戛然而止。
整整两天,才从巨大的打击中回过神,想起他跳江后的情景。
唐林落水后,江面上绽开一片洁白的水花,围观的人群也发出阵阵惊叫。
嘈杂混乱的噪音里,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盖过了所有杂音。就像一把锋利的尖刀,刺破我的耳膜,洞穿了我的心脏——甚至在唐林死后的很多天,我还是经常梦到这个声音。
只是,当时的我根本管不了这些,手忙脚乱拨打110报警,喊来所有能喊到的朋友,雇了几条小船,沿着江水向下搜救……找了整整一夜,什么也没找到。
两天后,唐林的尸体在二十公里外的江边被发现,警方根据监控录像和尸检结果,做出自主落水窒息死亡的认定。
生活还要继续,上班,开会,没完没了的工作排期。
唐林的死就像一座大山,压得我喘不动气,让我精神恍惚,工作中也屡屡出错。坚持了三天,再也熬不住,就去找电台领导请假。
台长对我先前的多次请假旷工,本来就很不爽,瞪着我,小眼珠就要从金丝镜框里掉出来。好在他也知道唐林的事,还是准了假。只是,当天晚上我的最后一档节目,来不及换主持人,还要主持最后一次。
刚回到办公桌,就看见一个牛皮纸信封,躺在显示器旁边,上面写着“待播”两个蓝字。
我一愣,小编哪根筋搭错了,用这种方式准备待播内容?带着疑问,打开了信封。
浅黄色的纸张上,一行行淡蓝色钢笔字灵动娟秀。我粗看了几眼,确实是听众来稿。
可是,这都什么年月了,还有人用这么古老的方式投稿?作者会不会是个满头银丝的老人?
“亲爱的听众朋友,欢迎收听都市之声的《夜色阑珊》。我是您的好朋友沐阳。今晚为您播读的文章是《相逢》,作者是咱们的热心听众——青青。
下面请大家伴随着优美的旋律,欣赏这篇文章。
‘关于爱情,神认为,只要改动一点微小的细节,结局就会大相径庭。
神想试一下,就改动了时间。
于是,一对原本很相爱的情侣,晚了很多年才相见。
那天,男孩碰到女孩。
他的第一句话是,我们,好像在哪见过……’”
我例行公事读着稿子,三分之一还没读完,突然停住——稿纸上的字迹,文风,甚至说的每一句话,怎么都看着这么熟悉?就像有人用同样的笔迹,给我写过无数封信一样?让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在刹那间,出现在另外一个场景……
吱……吱!
刺耳的警报声从耳机里传出来,我这才回过神,看见导播站在玻璃门后面,大力地挥着手……
终于站完最后一班岗,我回到办公桌,打开节目组微博,把当天的节目内容同步上去。忙完这最后一项工作,就可以下班了。
机械地复制黏贴着节目信息,脑子却还在想着刚才的稿子——为什么稿子的笔迹和文风,看起来那么熟悉?可是,为什么搜遍了所有记忆,也记不起在哪见过类似的信?
我越想越觉着奇怪,发完微博之后,拿起刚才牛皮纸信封,翻看寄件人的信息——寄件人一栏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写。
就在这一刹那,新三桥上那声凄厉的尖叫,又回荡在耳边……
我一个哆嗦——这两天到底是怎么了,老是碰着些奇奇怪怪的事?难道是唐林的死对我打击过大,让我产生了幻觉?
当天晚上,冲完澡,收拾外套的时候,摸到唐林留下的那张谱子。
睹物思人,心情再也没法平静,就拿起谱子又看了一遍。节奏单调,实在没什么亮点。
我眉头一皱,这才几年,唐林的水平就退化成这样,还想再看下去,手机响了,是顾振宁。
顾振宁是唐林的大学室友,也是当年校园乐队的成员。当时乐队一共有四个人,队长唐林是吉他手,顾振宁是贝斯,我是主唱,“大嘴”李经纬打鼓。
顾振宁打来电话,商量唐林葬礼的安排,说为了节约时间,建议大家各走各的,我表示同意。
“对了,一定要嘱咐好大嘴,千万别迟到了……”顾振宁的声音低沉,沙哑,就像患上重感冒——他和唐林同窗多年,对唐林的感情并不亚于我,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挂断电话,我缓缓走到窗前,推开窗子。
窗外的世界漆黑一片,豆大的雨珠撞击着窗玻璃,粉身碎骨之后,又聚合成一道道水线,沿着窗玻璃,沉重地,不可挽回地跌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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