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 禧
我记得很久以前看过一个帖子，题目是《我要回到1997年了，真是舍不得你们》。结果有很多人留言，纷纷要楼主带话给当时的自己，要努力学习啊，不要早恋啊，要及时买房，要珍惜父母、朋友和爱人。
关于的末日谣言听了好多遍。1999年末的零点，撒一泡尿就顺利活过了世纪；2012年的12月24日最终什么也没有发生。2016年，现在也过了大半。有时痛苦，但还是活着。偶尔想入非非，不如趁现在世界末日吧，把一切推倒重来，就可以不用再愁成绩、房租、无法处理的感情……
可有什么办法，没有reset键，没法穿越时空，人生从来就不是容易的事啊。但我告诉自己，如果从现在开始好好过的话，未来应该会过得不错吧？
1
我在图书馆勤工俭学的那年，刚上大二。
彼时周身的人都在等待千禧年的到来，有人期待着地球会毁灭，更多的人只想享受这样一次世纪狂欢——管他明天会不会来？
真到了末日更好，期末考试正好可以去见鬼。
邀约声此起彼伏。我却无法加入他们，无法和他们一起去垂涎已久的意大利餐厅享受最后一番饕餮，无法和他们一起穿着新款羽绒衣去外滩放最后一场烟花。
是的，我没有钱。助学贷款和生活开支的压力，比四楼书架角落里不列颠简明百科全书还要厚重得多。
2
整个1999年，我用了一切课余时间去打工，在不同路线却同样缓行的公交车之间穿梭。
幸好西北的风给予我脸颊的颜色，就像故乡的土坡一样，粗粝而安稳，让我得以埋头奔波，绝缘于年轻的聚会和男孩。
学校图书馆的工作时间是每周一和周四的下午，正好在晚上的数学家教之前。没有人还书的时候我通常会备课。
还书中心总是很安静，因为我的工作伙伴林老师不会说话。林老师是哑巴。当初面试我入职的时候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戴着玳瑁眼镜，一言不发，像个严肃的教授。
他和我爷爷有几分相像，有一副像是从未舒展过的眉头。
3
爷爷是道地的农民，在遥远的北方种着玉米。每次回家过年，我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看他的手愈发皲裂。
这双手摩擦着土地把我带大，让我终于看到黄浦江明亮的夜。
我想起初到上海的时候，从学校走了七公里来到黄浦江畔，恰逢一艘游轮鸣起汽笛，徐徐推开江面的波，我差点就热泪盈眶。我在心里想着，爷爷，这是上海啊，这是黄浦江。
以后我要回到家乡去，把车水马龙的南方带回去，如果千禧年之后的日子还能如约来临。
4
十二月三十一号的下午，家教中心的老师通知我放假一晚上，因为学生们要跨年。她的语气同样兴奋，像是满怀着对即将到来的未知时刻的慌张和憧憬。
“你休息休息，好好跨年哦！”
“谢谢。”我把电话搁回办公桌上。
突如其来的假期对我而言实在多余，我并没有任何想要分享这个夜晚的人。
那个时候我很想爷爷。他不用在深冬种地了，他可以窝在炕上听广播，可是他和我一样对这个世界的欢喜毫无知觉。
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直到林老师递给我一块手帕。
我慌忙抬起头，用手背猛拭着眼睛。林老师拿我的杯子接了热水，我看着他，哭得指关发颤。
我混混沌沌地，断断续续地告诉他，他很像我相依为命的爷爷，受了那么多苦依然竭力供我上学的爷爷，我怕自己的努力还不足以收获我想给他的福气。
他拍拍我的肩膀，像爷爷一样慈祥而敦厚。“好孩子。”
我从抽泣中猛然意识到什么，惊愕地盯着林老师。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温和地笑了笑。
5
千禧年的晚上我待在图书馆里，和我的爷爷一起。
林老师说他膝下无子女，就把我当作他的孙女，只要我肯为他保守这个秘密。
直到他去年离世之前，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电影演员，在文革期间锒铛入狱，妻儿皆逝，从此又聋又哑。数年之后，我大学的校长——他老友的儿子挂念着他，让他到图书馆后勤做个帮衬，也方便读书看报。
世界末日没有到来，所有人都睡眼惺忪地活了下来。
作者| 宋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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