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会无期

作者: 安静声音 | 来源:发表于2019-01-26 10:27 被阅读122次

    文/安静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中国乡村,田园牧歌虽开始式微,但新观念及思潮接踵而至。春末夏初。在城里的梧桐还没舒展开枝条的时候,我们一师范的四个小老师们被分至乡村教育实习。这学校偏远,名字却很大气,唤大源小学。教育实习为期月余。同时进入这所小学的,还有二师范的实习队七人。没有带队老师,自己领队。犹如出笼的鸟,我们扑棱的翅膀,一下子就拍碎了乡村学校的宁静。

    ​ 学校是四合院,由四栋泥砖平房围成,中间是巨大的操坪。放学时校园格外宁静。走出校门,就是大片大片的稻田。夏至未至。夜里,青蛙的叫声起此彼伏,将寂静的乡村鼓噪得煞是热烈。黎明,鸟鸣划破薄薄的雾霭,交相唱和着,赶在学生涌入校园前,唤醒贪睡的我们。我和亮的指导班主任姓向,是个沉默的中年男子,其时四十多岁,除他外,家人全是农民,他的课余也在田间陇上。我们一来,他乐得甩手,全身心去伺弄他家田地,任我们过足班主任和老师的瘾。隔壁班班主任,我记得姓吴,个子不高,快人快语,热闹又热情,领着三个孩子住在学校,她丈夫务农,周末会来看望她。吴老师在单间卧室外走道上养了一笼鸡,每天孩子们会欢呼着捡出一堆鸡蛋来,她家的菜单总是各种炒鸡蛋,煎出来黄灿灿格外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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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些田园之美,少年们是留心不到的。十七八岁的思绪已迫不及待飞得很远。中师生,是属于那个时代的特定历史名词,十四五岁初中毕业即考入师范,多出身乡村,成绩拔尖,不无各区县中考状元。他们上进努力,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年轻轻弃重点高中读师范,是无奈的选择。原因一是当时国家出台政策读书时免费提供食宿可解决家庭困难,其二是毕业后即有工作是铁饭碗。我记得那一年,汨罗市的中考“状元”是以几乎满分的成绩进入我们这一届的。开学时大家争相赶去“状元”所在班,一窥真容。尽管自己也是班级状元或区榜眼探花之类。

    ​幸运的是,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反思文革,改革改良社会的呼声和活动不断,社会如饥似渴,各种思潮翻涌,这样背景下的成长,乐观而充满信心。我记得虽然物质贫瘠,但书报杂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无论在学校还是各种公共场所,都有大量的书刊可读。那时没有电子产品,人们喜欢阅读,畅谈改革,分享思考。整个社会格调昂扬向上。年轻的心,真的是有给一根杠杆,就敢于撬动地球的勇气。

    ​自然的,两个实习队私下里会暗暗较劲。尤其在评课听课时,各路招式用到极致,这样的光芒,也吸引了孩子们。乡村孩子很少见过这么多有趣的小老师,他们是最好的群众演员,入戏更深,灵性互动,刺激得小老师们愈加意气风发。食堂饭点,是两队直接交锋之时。不知哪天开始,大家开始突破实习队壁垒,激烈交流国家大事,探讨未来,大有先天下之忧而忧的态势。奇怪,相处不久,何以我至今记得他们的名字?胡朝晖不爱多言,可他的篮球打得多好啊,王爱华,我们私下评点她是黑美人。黝黑健康的皮肤,茂盛发亮的黑发,清亮的黑眼睛,穿上黑裙子居然也不违和。有意思的是,她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她压根意识不到自己有多美。任圣清,书生气很浓,喜欢研究历史评点政治,喜欢辩论。他说他的心愿是暑假徒步,寻觅汨罗江源头。最难忘的是二师范学生领队卢煌,他热情似太阳。爱笑爱抒情,情感浓烈极具存在感,校园里到处可以听到他爽朗的笑声。这是他的毕业季,也是失恋季,女朋友在异地实习,据说父母不认可这段感情,一毕业就会劳燕分飞。弹得一手好风琴的他,偶尔会在黄昏里沉默下来,安静独奏一曲,忧郁的琴声流水般寄托他遥远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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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一师范的几个来自同校三个班,也颇个性鲜明:安静矜持的大家闺秀美靓,喜欢唱歌的快乐的茶花姑娘,以及老练沉稳的老大哥正哥。我们的组合也是奇葩,正哥是多年班长,绰号“老班长”。他和亮初中师范都同校同班,这也是难得的奇缘了。多年同学下来,“老班长”对亮萌生情愫,亮却无意。两个人为此几乎不说话,却又默契地交接工作。我是一师范领队,所以和二师范的工作对接很多,自然更熟悉他们。从碰撞到融合,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情,虽然各有骄傲,可是上进的心灵却是不由自主地彼此吸引。我不记得是卢煌还是任圣清,不知怎么弄来了收音机,到后来大家挤在一起听美国之音至午夜。乡村闭塞,至今记得那于无声处的惊雷,在电台里,外面的世界是如此生动喧嚣,远远掠过了这平凡的乡村生活。可也是这乡村,让我们可以安静沉淀下来,潜心交流,并快速成长。有些人,可能经历了很多事很多人还没有成长;可有时候有些人,即使只是一次短暂的会晤,都足以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这样的一个多月,飞快就过去了,雁过无痕。似乎什么都没留下。但它确实留下了一些东西。我也说不清是什么。但绝不是少年维特之烦恼。多年以后回首,从历史中去看,那似乎是上世纪理想主义的最后一丝光亮。诚如张立宪《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的书名一样,嘹亮而又深远,但就此戛然而止。这个乡村实习,似乎是少年们理想主义萌芽的开始,但应该也是书生意气的提前结束。暑假过后的十月,我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第一个月,就与我白衣飘飘的梦想迥然相反,是整整一个月的思想政治学习。大家开始对政治话题噤若寒蝉。那种乡村式自由讨论再也闻所未闻。这让我格外记得这个春夏之交。也足以叹息那些优秀的被拔苗助长的中师同学们。无论从智力还是能力上来说,他们都非常优秀,如果命运安排他们上重点高中而不是师范,他们绝对都是清华北大的种子选手。这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奇迹,也是时代的悲哀。凤毛麟角易见,整体优秀难求,我后来再也没有遇到过那样齐整一致的优秀群体了,无论是在我的大学还是后来的职业生涯中。那些灿烂的歌声,忧郁的琴声,深夜的国际电台声,激越的讨论会,至今无解的话题,我一直不曾忘却。与此同时,寂寞一如隔壁吴老师家鸡笼般的乡村教师生活,也鲜明地烙在了我的记忆里。卢煌一直和我断续保持友谊。甚至在我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月,我惊讶地收到了他寄来的首月工资。我记得好像是90元。这让我大吃一惊,沉甸甸难以负荷。思量很久,我去新华书店买了一大堆书寄到了他任教的乡村小学。我一直没有再见到过卢煌,这份情谊至今仍沉沉欠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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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曾在大学毕业后重访大源小学,但那些当年少年老师们营造的自由与人文气息已荡然无存。难怪说,人是建筑的灵魂啊。我去时正值放假,没有了人的校园更加颓敝,了无生气。问起班主任指导老师,当地人告诉我,因为性侵留守女学生,事发后开除公职不知所终。更令人惋惜的是,隔壁班那个善良又叽叽喳喳的女民办老师,在某次和农民老公的吵架中,一气之下喝农药自杀了。

    一别经年。这个寒冷冬夜,在爵士音乐家EddieMoore 和Pamela Baskin-Watson的音乐会上,不知怎么,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大源小学和那些同学们的脸。这不无温情的完全不搭调的电子爵士乐,怎么就唤醒了我的乡村小学记忆呢,它们尘封那么久了。奇幻的是,感伤的调子是如此地似曾相识啊。杜甫的《秋兴》有云, “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我突然遏制不住地想念他们,激烈的感情汹涌而来如岩浆沸腾,犹如台湾诗人余光中在《五陵少年》中的抒发:失眠在等我/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不要扶,我没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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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此刻在哪儿呢?那些挥斥方遒,意气风发的少年们。我知道我的一师同学都还好,尽管也有些许怀才不遇,但他们有幸遇上了中国飞速发展的三十年,他们这一代乡村教师比吴老师那一代民办老师可幸运多了。头脑灵活的“老班长”,任小学校长多年,课余开了一间饭店,打理得红红火火,很是惬意富足。亮和茶花都嫁了很好的夫君,茶花还在教书,亮做教育管理,她们生活单纯,岁月静好。二师范的那些同学少年呢?感谢社交媒体,我速度联系上了卢煌,他告诉我,他在临湘一所中学做校长多年,和师妹结了婚,有了两个可爱的儿子,生活很平静。他没有回答我,他的婚姻是否就是那个初恋。至于不知己美的校花王爱华,她至今还坚守在一所小学一线教书,只是准备娶儿媳妇了。任圣清据说后来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去了某重点中学谋了教职。我真的想问问他,汨罗江源头徒步过了吗?其实,那也是我的执念,可不知为什么,就是一直没来得及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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