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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自怜身是客(2)

【第六章】 自怜身是客(2)

作者: 江岚_美国 | 来源:发表于2023-06-02 17:55 被阅读0次

    玉翎把车停进了车库,取了钥匙去大门口的信箱拿信。照例又是厚厚一迭,大部份是色彩缤纷的广告,被她原封不动地扔进回收垃圾桶,只有两封需要拆看。

    一封来自纽约的《星洲日报》社,是玉翎上个季度的稿酬。玉翎为报纸杂志跑摄影,应召而出,按件交货计价,稿酬的多少和来源都没有定数,算是她的私房钱。另一封银行存款当月存取明细表,则来自她和秦中恺的共同户头。

    秦中恺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彼此认识得再清楚不过。玉翎大学毕业那年嫁给他,随后过来陪读。陪读陪读,沈玉翎起初以为陪他读完书,两个人就一起回国了。到美国以后才知道,“回国”是件大事。“曈曈白日当南山,不立功名终不还”,中国人自古有这种压力,留学生们轻易回不去。

    没奈何,只好随大流,下定决心在异邦打持久战。时年23岁的沈玉翎,一切从头学起。早先也出去打过短工,挣钱贴补家用,辛苦是免不了的,却逼得她练出了一口流利的英文口语。那时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旺盛的精力,还忙里偷闲考完了TOEFL、GRE。听人家说注册护士将来不愁出路,玉翎便申请到中恺他们大学的护理学院读书。

    中恺拿到博士学位之后,找工作、办绿卡,进展还算顺利。他们贷款买了房子,就此安顿下来。稍后玉翎逐科啃完了那些社会学、行为学、护理学、心理学……终于毕了业,同时拿到执照。正赶上“夕阳红”在新居附近落成开张,玉翎的求职申请一递上去便被录用,就此算是在异邦落地生根,且种瓜得瓜了。

    日子一天天过下来,波澜不兴,玉翎自认为对现状没有严重的不满。

    她在起居间的博古架子上挑出一盒祁门红茶,泡上,捧着茶杯走进书房。刚打开电脑,手机响了。玉翎以为是秦中恺,接起来,那头却是《侨报周刊》的记者阿慧:“翎子,你在家呢,还是在老人院??”

    “下班了,在家,”玉翎应着,听见她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便关心地问:“你怎么回事儿?感冒了?”

    “你听出来了,”阿慧苦笑叹气:“是感冒反而好了!唉,花粉过敏哪!眼下还不算太坏,到六月份更惨!

    玉翎接着问:“你才来美国几年,就过敏成这样?”

    “别提了,”阿慧叹息。“人家有的是五年以后,有的是七年以后,我最倒霉,刚来的第二年就开始了,现在越来越严重。”

    “听说纽约有个中医有特效偏方,加上针灸疗法,治疗花粉过敏症很有些名气,你怎么不去看看?”

    “唉,这些年,中医西医不知道看过多少!都没用,唯一的活路是躲出去,”阿慧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我说,六月份,你是星期六还是星期天值班?”

    “嗯——”玉翎掐着指头算一算,回答说:“是星期六,怎么呢?”

    “太好了!本年度的骄傲游行,你能不能帮我跑一趟,搞个图片报道?我那段时间正好在外面休假。”

    玉翎叫起来:“嗬!你自己逍遥去了,倒抓我的差!准备去哪儿?”

    “乘游轮去加勒比海,船票早就订好了。每年这个时候,我呆在家里真的会死!可报纸不能开天窗,你行行好,翎子!除了你没人能救我。”

    一年一度的骄傲游行总是在六月底的星期天,和她的上班时间不冲突。玉翎并不打算真为难她:“好好好,放心上游艇去吧。”

    “谢谢!就知道你最够意思了!我一定给你带一个上等的木雕回来!”

    玉翎毫不客气,补上一句:“这可是你自己许下的愿!回头要是忘了,我饶不过你!”

    阿慧一时千恩万谢,又感慨起来:“翎子啊,你这个人就是肯为朋友操心。不过呢,像今天我求你的这种事,换了别人,你可不要这么爽快答应。为外面那些着三不着两的人,不值得。你必须学会拒绝。”

    玉翎答应着,心里有点儿感动。为朋友挨义气,有时的确免不了额外辛苦,但是值得的。都说出门靠朋友,他们这一起飘了洋过了海的人,绝大部分亲人都远在国内,自然更得靠朋友之间相互帮衬。

    黄昏的曼哈顿下城,正值晚高峰。来来往往的人们大多提着大大小小的公文包,脚步匆匆。方若施和孟繁星走在人流中,彼此间的距离不远不近,脚步不紧不慢,看上去不像结伴而行的同事,也不像一对夫妻或热恋之中的情侣。

    孟繁星的工作时间自由度比较大。这一阵子,他几乎每天这时候都乘地铁从第七大道到华尔街,等阿施下班,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吃晚餐。他目光炯炯,正指着前方一栋高耸的大厦,对阿施说:“你看,阳光像不像是在跳舞?”

    “啊,”朝着他手指的方向微微仰起脸,阿施回答:“我倒觉得那栋大厦整个像一支闪亮的巨大蜡烛!”

    “不是大厦,是它墙面上的光斑!你看,随着我们移动,光斑是跳跃的。”

    “照你这么说——的确是,”阿施偏头细看,附和着他,心想,在设计师的眼中,世界似乎格外五彩斑斓,真好。

    “那些光斑,是夕阳遗落人间的精灵。它们不断滚动、翻飞,越飞越高,越飞越高,”孟繁星停下脚步,点燃一支万宝路薄荷烟,深吸一口,吐出来:“它们一直飞上半空,去和真正的阳光会合。”

    “听起来像在编童话,”阿施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路边花坛里,洋水仙、风信子次第开放,两边高低错落的树木,也发出了嫩绿新芽,春天来了。生命的盎然蓬勃总是令人欢喜。人活着,单是为了守候这一缕春意,也是值得的。

    “你是学文学的,怎么会想到改行去学商?”孟繁星问。

    怎么会想到?阿施说:“因为终于明白,文学远远排在钱后面。”

    “你认为要有多少钱,才足够让你回归文学?”

    “我是一个很实际的人,”阿施坦白地回答。下个月的生活费,下学期的学费住宿费,生活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为她确立了现实的下阶段目标。亲娘早亡,父亲另娶,她在这个世界上只能靠自己。当沈玉翎和那些女同学们还沉醉在文学的浪漫风情中,她已经开始为自己规划一种未来生活的水准。“年纪越大,与文学的距离越远,渐行渐远。”

    “家母经常说,‘只是近黄昏,夕阳无限好’,”孟繁星念出一句汉语诗句,带着一点儿要在方若施面前卖弄一下汉语水平的意思。“不就是我们眼前的景色?其实文学也很现实啊。”

    把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调换一下次序,意境大不一样了。不过,这个意境里的“现实”和她所说的“现实”可不是同一回事,阿施微眯起双眼,扭过头去,肆无忌惮地打量他。

    孟繁星今天披一件本色驼绒长大衣,配乳白色细羊绒围巾、黑灯芯绒长裤、深棕色皮鞋,款式、质地、色彩的搭配都恰到好处。他没有知名设计师的架子,也没有艺术到放浪不羁,也并不幼稚,他只是天真。

    孟繁星被打量得笑了:“干嘛这样看着我?突然间不认识了?”

    “呃——”阿施停顿了一下,目光移向自己得脚尖。“觉得有点儿恍惚。”

    “嗯?你的意思是,我们最近见面太频繁?”

    “不是。只是突然想到,像你这么优秀的男人,一定很抢手。”

    “哈哈,不是有个新词叫‘单身贵族’?单身的才是贵族啊!”他笑出声来,随手将手中的烟蒂摁灭,投入路边垃圾桶。

    “对我来说,这辈子不可能成为‘贵族’,至今‘单身’是事实。”阿施自嘲的语气轻松,心里却掠过一丝模糊的自怜。如今中文里还有一个更时髦的新词,叫做“剩女”,这假洋鬼子可知道?

    “所有人都生来‘单身’。‘单身’不可怕,更不可耻。”孟繁星耸耸肩。

    他捕捉到了自己的那一丝自怜,这男人很敏锐。阿施心头一暖,便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靠近了些。

    “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小块光斑,各自闪亮,各自升腾。”他停顿片刻,继续说。话语中的斯文、和善被余晖的热力烘托起来,弥漫在四周。“机缘巧合下碰上了另外一块,就可能合成更大更亮的一大块——”

    “一起飞升,去和真正的阳光会合!”阿施大声接下去,语调轻快,她为他高兴。这个男人读过书,有才华,不是那种自大自负,一辈子只知道大把帮家里花钱的二世祖。

    穿过百老汇大街,到“圣三一”大教堂附近,街上更拥挤了。不少人手中拿着相机、手机拍照,显然是游客,移动的速度很慢,把肩并肩的孟繁星和方若施分开了。过了这一段,两个人重新向彼此靠拢,阿施嘀咕道:“这不年不节的,还是周日,也有这么多人!”

    孟繁星笑笑:“‘圣三一’是全美教堂建筑的祖师模板,初到纽约的人都要到此一游。”说话间到了路口,他问阿施:“往哪边拐?今天我们去吃什么?”

    “往河边去吧,那边有家老泥炉披萨店还不错,”阿施说着,率先转向南边,过马路。相处了这段日子,她已经明白孟繁星这一问不是出于“女士优先”的绅士派头,而是真的没主意。走了几步,她回过头问:“圣三一教堂这么特殊?我以前都不知道。”

    “嗯。它是全美第一座哥特式复兴式风格的教堂,建筑样式影响深远。十九世纪中期建成的时候,也是曼哈顿下城最高的建筑,教堂的尖顶被进入纽约港的船只当作指路灯塔,算是曼哈顿最老的地标。”

    又长见识了,阿施连连点头。这年头难得遇上一个有足够知识量,又不寡言也不呱噪的人,孟繁星是个很好的聊天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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