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他是在村里一棵几个成人合围粗的杨树下,正值初春,杨树花漫天飞舞,下雪一般,而他就似雪中蓑翁。
他穿着一件打着补丁、闪着皮质光泽的黑布衣服。一群人正围观他炸米花,有人调侃他:“老文头,啥时候买的皮夹克啊?“,一帮大人就跟着后面笑,他们都知道哪里是什么皮夹克,就是黑布衣服上面积聚的油灰太多,包浆一般生生被磨成了“皮夹克”。后来听他儿子讲,老文头一辈子也没穿过真的皮夹克。
村子叫陈祠堂,是因为村子里原来有个陈姓祠堂;在日军侵华时被破坏了。残留的黑白照片可以看见祠堂有两块挂匾,写道“克勤克俭,毋怠毋荒;汝归和睦,神亦安康”。长大了我才知道那是陈祠堂的宗训。什么是宗训?宗训是什么?老文头总是会严肃地回答我:“是我们陈祠堂村世代应该遵守的祖宗训诫;告诫后辈儿要勤劳勤俭,切不可不务正业;邻里乡亲之间要和睦相处!”
上小学的我跟着大伙后面看热闹,我把头塞进人缝里,见老文头不紧不慢地在摇着转动盘;通体黑色的爆花锅,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在上下颤动的火焰中一圈圈地转着,像极了烤乳猪。约莫六七分钟,老文头抬高嗓音喝开紧凑的大人小孩,将一端连着宽黑橡胶皮的长布袋套在锅的出口,只听“嘣”的一声,滚滚白烟中,老文头将布袋中的乳白色米花抖进塑料袋里。老文头曾告诉我,那“嘣”的一声就是炸米花的真谛,那一刻大米所有的苦痛得到了升华。
“来,下一个”,黑乎乎的手收下那一两块钱后,老文头招呼着人群。我才发现大家都端着一个装满米的瓷茶缸。老文头低头瞥见两手空空的我正直勾勾地盯着老文头给自家留的米花,他便在“皮夹克”上擦了擦手,抓一把米花给我,看我吸着手里的米花,慈笑着摸我的头。
自此,我跟老文头算是认识了。
打那儿后,每次上学回家只要听到“嘣”的一声,我就什么也不顾地背着小书包就顺着大杨树的方向冲向那滚滚白烟,边跑边喊着“老文头”,比手捧奖状回家还高兴。老文头每次都不厌其烦地抓一大把米花给我,有的时候还会塞给我一袋米花块(做法:先熬糖浆,倒入米花,定型、切块),而我却不曾说过一句谢谢。
老文头常常在大伙面前说一些道理,但是捉襟见肘的老文头每次说的道理又都一样,久而久之就没人愿意听了,甚至反感他张口。
老文头不能教育别人,只能教育好逸恶劳的小儿子了。说起他的小儿子,也真是顽皮;村里小学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打架斗殴、偷桃摘果、逃课打“纸包”,经常惹得老文头东家西家赔不是。别人都说憨厚的老文头怎么生了这么一个小混蛋,不是亲生的吧?老文头也不生气,就把小儿子拖回家,气的棍棒伺候,再辅以一成不变的道理,也不见小儿子有什么转变。
那时的我一得空就向着大杨树方向跑去,别的小孩儿都去打纸包、弹玻璃球儿,而我就守在老文头的边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端着一茶缸米来,提着一袋米花而去。老文头每天都会准时出摊,刮风下雨就支个棚子,张块布挡风。老文头会跟我闲聊梦想,我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今天想当科学家,明天想当警察,就是没梦想着在大城市买套房。
“你这梦想也太便宜了,一天一个样,梦想就要只选一个并努力坚持下去!”当时的我并没有体会到其中道理,而等我懂的时候却跟他说句谢谢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文头,你的梦想是什么?”我总是这样没大没小地称呼他。
“我就想把米花炸好了,你们都安心吃,我的日子能过得好点,能养活一家老小就行喽!”看似简单的一个梦想,对于老文头来说却不是那么容易。他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就靠着他炸米花这点微薄的收入过活。
自我上了中学,逐渐回村子的机会越来越少,到了后来我随爸妈搬家进了城,回去的机会就更少了。满脑子都是学习考试,无暇再去想着回村看看,去看看大杨树下的老文头。直到上次回老家,奶奶说老文头已经死了好几个月了。
大杨树还在,傍晚,在小雨里显得有点凄楚。经过泥土叉路口时,我看见地上烧的还剩半截的草席,应该是老文头的,那时我心里没有一丝对于秽物的嫌弃。大杨树的树叶几乎掉光了,树下只有几只被雨水嵌在泥土里的塑料袋。雨水打在塑料袋上的“嗒嗒”声显得那么凄凉。 不知他的人生有“嘣”的那一刻吗?
如今的我正在炉膛里翻滚,守着嘣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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