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银行里出来,兜里的银行卡和几百块钱还带着机器运转留下的温热。冯彦臻拍拍口袋以确定钱放好了,他点燃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灰白的烟雾弥漫在眼前,将头顶路灯的昏黄的光线分割得朦朦胧胧。他靠在银行大门边,沉默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天色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黑,吃过晚饭出来散步聊天的人们慢慢多了起来,广场上开始有了热闹的人气。
他将烟头随手扔进路边的垃圾桶,双手插在口袋里,低着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一步步向家的方向走去,路灯将他的背影拉得细且长。
这是1996年的夏天,空气中时时刻刻充斥着一股让人心烦气躁的不安分因子,临街店铺的室外机不厌其烦地向室外输送着热风,有神色匆匆的行人从旁边路过,猝不及防地被热风吹得狼狈不堪,低着头咒骂一句然后继续赶路。
平顶山的夏夜和其他城市没有什么不同,路边不怎么卫生的烧烤摊传来光膀子男人们喝酒划拳的吆喝声,不知何处有一个巨大的音响,节奏缓慢的歌曲声中似乎总夹杂着一丝丝不和谐的摩擦声,夏虫的嗡嗡声,小孩的哭喊声,熙熙攘攘地夹杂混合在一起,组成一支带有鲜明烙印的交响曲,见缝插针,讨好般地在每一个人的身边徘徊,久久挥之不去。
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圈子,一个人出生,成长,凋亡,都逃不出这个在地图上指甲盖大小的圈子,有人尝试着逃离这个圈子,但很快就会尝到生活的艰辛,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只让人感到索然无味,但又无可奈何。
冯彦臻回到家已是晚上七点半,这个时候邻居们大多数都出去遛弯了,所以突兀地显得周围寂静了很多,就连最爱聒噪的虫子们也识趣地安静了下来。
他倒了一杯水仰头喝光,随即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脑海中不知不觉就浮现出了何沁文的脸庞,她是朋友为他介绍的相亲对象,今天上午才见了第一面。
他想起了上午,自己风尘仆仆地赶过去时,她已经先到一步了,穿着一件亚麻色的连衣长裙,乌黑的长发,扎成两条短短的辫子,顺从地垂在耳边,头上的发箍多像一座拱桥啊,浓密的黑发就像是会流动的海水。她就坐在沙发上喝水,见到他进来后脸上露出清丽而腼腆的微笑,如同一抹亮色突兀地在他心头刷下一笔。
他坐在她的对面,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具体聊了什么,他现在已经记不太清楚了,只记得她清浅的笑容,真的……很好看……
他在沙发上翻了个身,突然在腰间摸到一个硬东西,原来是自己的传呼机,这才想起来今天忘了向何沁文要她的传呼机号码了,一边拍拍自己的脑袋一边坐起来,给老刘发过去了一条留言让他回电后,忙去卫生间洗了把脸。
和老刘聊了几句,总算要到了何沁文的呼机号码,忙存上后,这才放松下来,一种心跳过后的疲累如潮水一般向他袭来,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却突然摇头笑了笑,也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
他弯腰把水杯收拾放好之后,才转身回了卧房,和衣而眠,一夜无梦。
醒来天已大亮,洗漱吃饭后,冯彦臻来到了工作单位——一所国营煤矿企业,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但同时也特别热,白花花的太阳就高悬在天上,让人无法直视的同时散发着炙人的光和热。
冯彦臻就在太阳底下工作,身上早已大汗淋漓,他的双手沾满机油,甚至无暇去擦一下汗。
终于实在累得不行的时候,他这才直起身休息了一下,往远处望去,视线的尽头是一栋一栋的楼房,遮挡了太阳的光线,看起来像是一根根伫立的柱子,他突然怀着几分期待地想着,自己以后也会住上这样的高楼,会娶一位贤惠的妻子,生一个乖巧的孩子,三口之家一起生活……
直到不远处传来汽车的汽笛声响他才从思绪中回到现实,一边暗骂自己想多了,一边连忙低下头继续干活。
太阳升得很高了,也许一如人的理想,那么辉煌,那么伟大,却那么遥不可及。
中午饭后的午休时间,工友们在睡觉,冯彦臻却睡不着,他趴在木椅子上掏出传呼机无聊地把玩,突然想起来自己昨天存了何沁文的呼机号码,便编了一条信息:今天天气真热,你在干嘛?
信息发出去之后,忽然感到一阵阵的不平静似潮水拍打着他的内心,他浑身充满了美好的期待和莫名的忐忑,久久难以平息。
不一会儿,何沁文回复了短信:今天没什么事情,我在家里打扫卫生呢。
他攥着呼机,想再回复一条信息,但终究还是没有发送。他把传呼机塞进口袋里,没一会儿便轻轻睡去。
关注一个人的心情是什么样的?现在冯彦臻大概体会得很清楚,想要走进她,关心她,又担忧她厌烦,心情就在这两种境地中反复挣扎甚至是熬煎。说实话,这种心情并不好受。只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其中滋味。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着,一日清晨,冯彦臻上班时,迎着风打了个喷嚏,抬头看见零星落下的树叶,这才恍然想起,夏天已然过去,天气已经转凉了……而他和何沁文……也已经认识了有三个月,不过也只限于认识,两人的感情似乎并没有什么进展,至少在冯彦臻看来,确实如此。
数月的时间,亦长亦短,却也足以让冯彦臻在心底对何沁文产生一份情愫,他热切地希望能融入她的生活,可是何沁文对他似乎并没有同样的想法。
她在和他相处时,举手投足之间似乎总要拒他于外,是因为两个人不熟悉不了解?亦或是她不想与他交往?这一点冯彦臻也不清楚,他只感到不时袭来的苦恼与焦虑,他的心承载着希望与失望的双倍煎熬,这让他甚至有些承受不住,开始变得日益颓废了。
凭心而论,他不想这样,可是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本就是不需要原因的。喜欢她,便会时刻记挂着她,心会变得敏感而易碎,会让他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他何尝不担忧!可是,可是,她的出现,却为他单调的生活注入了美好的希冀,带来了太多的变化,他甚至有些惶恐……而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初秋的晚风已多少带着一些猎猎的味道,刮得窗户轻轻晃动。夏虫的余声在初秋的夜里徘徊,他闭着眼,慢慢沉睡过去……
何时能得你心啊……
上午何沁文在家里干活时收到了冯彦臻的信息,思考了一阵儿才想起来发信息的人是谁——这也无可厚非,最近家里人没少给她介绍相亲对象,用妈妈的话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就该考虑结婚生子了。诚然她在心里有些抗拒这种思想,不过家人说的确实有道理,她也就没再做反抗。
记得那天初见冯彦臻是在一个熟人的家里—— 那天他风尘仆仆地似乎还来晚了一些。一个壮实,皮肤有些黑的男人,样貌并不十分出众。这便是她对他的全部印象,简洁明了。
那日一别后,她就没有费心去记住这个人,原因很简单,他并不是她喜欢的类型。所以在收到短信后她悄悄皱了一下眉头,然后出于礼貌选择了回复。
说来多么讽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关心,在她看来甚至只是一次不合时宜的打扰,象征性的回应居然成了对那个人莫大的慰藉。他就好像是一个孩子啊,这个世界只是对他洒了些许阳光,他就特别激动,殊不知,有多少雷霆和风暴还躲在云层之后。
然而无论怎样喜欢一个人,怎样关心一个人,生活的一切该继续的还是要继续。
冯彦臻的家人仍然不厌其烦地为他介绍相亲对象,在这些“候选人”中,有知书达理的教师,有有开服装店的老板娘,有的温文尔雅,有的性情豪爽。而冯彦臻却有些疲于应付了,似乎各色女子在他眼中,都不及那一日何沁文的回眸,他不想再去相亲,他一心一意只想看到她,他……或许是真的累了吧……
这日傍晚,匆匆应付完最后一个相亲对象后,冯彦臻带着满脸倦意,出了那家小饭店,在路上买了点新鲜水果,来到了不远处的父母家里——父母住的是老楼,他自己则住在不远处单位新分配的房子。
来到父母家,在沙发上坐定后,冯彦臻就开门见山道:“爸,妈,以后别再给我介绍相亲对象了。”
话音未落,母亲便放下菜刀从厨房里出来,苦口婆心地规劝道:“儿呀,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找个姑娘成家了,结婚,再给妈生个娃,那多美,多得劲……”
冯彦臻只感到一阵头大,就站起来给妈掰了一根香蕉喂给她,解释道:“妈,不是你儿子不想相亲,是你给我找的那些都不好,我不想跟她们交往……”
一旁看报纸的冯父插话:“你这孩子一准是有心上人了,来,让爸猜猜,是不是那天在你刘叔家里见的姓何的姑娘?好像是叫……何什么文……”
“何沁文。”
冯彦臻迅速地接起冯父的话,语气中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欢欣,“就是她,我就觉得她挺好的,只是不知道人家喜不喜欢我啊。”
冯父闻言笑道:“这不重要,人家喜欢你的话,那更好,人家不喜欢你的话,你就一点点地让人家喜欢上你,我儿子这么优秀,这肯定不成问题,哈哈,我看那姑娘也好,人长的俊,说话也大方,赶紧的娶了,要不然,被别人抱走了,你小子可别哭喽!”
冯彦臻重重地点点头,父亲的话他听起来很受用,也让他本来有点颓废的心焕发了些许光彩,在心里暗暗感叹道,姜还是老的辣!
冯母在厨房做饭,听着爷儿俩的对话,沉默地笑着,她确实希望孩子能尽快成家立业,自己早日抱孙子,却也不可避免地会担心孩子以后的生活是否顺利,也许天下父母的心,都是一样的,充满着期待和担忧。正应了那句话,可怜天下父母心呀!
正在胡乱地想着,却听见客厅传来老头子的声音:“七几年的时候,我刚认识你妈那会儿,那真是……”暗骂这老头子又满嘴跑火车,却也满心欢喜,当下端了饭碗,催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去吃饭。
时间过得真快,天已经全黑了,点点繁星自由地挂在天幕上闪烁,清冷的风为屋里屋外带来新鲜快活的气息。
冯彦臻和他爸喝了点酒,瘫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冯母洗了碗,便去收拾儿子的床铺,明天儿子不上班,今晚就让他住这里,跟他爸好好地聊聊天儿。
若说有什么东西能贯穿每一个人的生活,那就是时间。
就在天刚亮,冯彦臻熟睡未起的同时,同城的何沁文已经早早地起床了,或者说,彻夜未眠,她要接任父亲在厂里的工作,今日是报道的第一天,她的内心充满着对第一份工作的期待与不安,早早地梳洗打扮,只等着天亮,她吃毕早饭,坐着班车来到了工作单位。
平顶山是一座开发历史悠久的工业煤城,早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就建厂投产,到今天已经三十多年了。
何沁文下了车,大型机械设备的轰鸣声最先传入她的耳朵,随即映入她眼帘是一间一间巨大的水泥厂房,钢铁巨兽的吞吐运作,把她的耳朵,她的眼眶,她的心,都塞得满满当当。
她的工作不是什么下力气的活,是坐在监控室里监控为井下采煤工人输送氧气的风机,她觉得自己的肩上也负着神圣的担子,她和其他千千万万的工人一样,为祖国的现代化建设做贡献。
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何沁文又坐车回到了家里,还好,不是很累,听父亲说,她要到六十岁才能退休,她不由得一阵惊讶,她人生中的这么大一部分,都将要贡献给自己的工作了!也罢,干一行爱一行,人生不就是这样吗?
吃完饭散完步,何沁文很快便进入了梦乡。明天,后天,以后,乃至于未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会是这样,也不知道有多少挑战在等着她。
虽然休息日只有短短的一天,不过冯彦臻已经很满足了,自己睡了个好觉,中午陪父母好好地吃了一顿饭,晚上又回去把家里打扫了一遍。
第二天,他神清气爽地来到了单位,却在路上看到了穿着工作服的何沁文——别说人换了衣服就看不出来,关注一个人,是能够在人群中就一眼发现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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