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父母不肯进城过春节,林平每个春节都带着妻儿回乡下过年。其实林平自己也希图乡下那份独特的热闹和喜气:全村人就好象一家人似的,见面了拉长话短的,别提有多亲热了。
又一个春节将至,按习俗,村里各家各户都开始了掸尘,以除陈迎新。
每当这个时候,林平就有些担忧,因为与别家不同,这些年父母都为掸尘之事要闹别扭,而且林平一直还不明白是为什么。
也许是父母年纪大了,掸尘太累了,人太累了,情绪容易失控,那怕已是金婚的父母,也难免要发生些摩擦的。于是趁着周末,林平带着妻儿回乡下老家,决定帮父母一起掸尘。他不愿父母为这事给喜庆的春节沾上一丝不快。
老家的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造的,三间二层,楼下左边一间是厨房,右边一间是父母的卧室,中间是客厅,楼上是林平他们的卧室。其实,母亲是个有洁癖的人,家里一直搞得很洁净,因此,这掸尘的工作量远比林平想象得少。妻子也不只一次对他摇头、暗使眼色,那意思显然就是,就这么点小事,你父母也闹,真是搞不明白?
半天过去,就只剩下厨房了。吃了中饭,大家又开始打扫。父亲把一些能搬得动的瓶瓶罐罐都搬到院子,由林平妻儿进行擦洗;母亲拿些塑料布盖在灶台和其他几样不能搬的大件上;林平则戴上草笠,高举起着父亲用细竹枝扎成的掸帚,去掸天花板及墙上的烟尘和蛛网。等林平掸好了,母亲将塑料布掀卷了拿出去,就开始了扫地。母亲扫到那个大铁皮仓边,就叫林平和父亲去移一下,大铁皮仓虽然已经空了,但还是有些笨重。
妻子看见了,也过来帮忙,并说:“田都不种了,这仓也没用了,留着它,既占地方,又藏污纳垢的,不利卫生,不如拆了吧。”
母亲接口道:“我也说了许多次了,这死老头子就是不听。”
“那你们拆了吧。”父亲重重地摞下一句,一甩手出去了。
父亲突然如此生气,有些让林平和妻子摸不着头脑。母亲忙说:“别理他,为这事我每年掸尘就得跟他闹。”
原来父母掸尘发生摩擦的症结在这个大铁皮仓。
林平知道,这铁皮仓来之不易,在父亲的心中更有着极其特别的意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了承包制,第一个盛夏收了早稻,做了一辈子农民的父亲,头一次看到家里堆着那么多金黄的谷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交了公粮后,不但家里能装五担谷子的旧木仓第一次被装满,其他能装的缸、瓮,甚至装衣物的木柜也装上了谷子。
那年九月,面对家中已“谷”满为患,而责任田中的杂交晚稻又长势喜人,丰收在望,父亲再也坐不住了,在一个周日,父亲带着十来岁的林平,推着手推车,赶了四十多里的山路进城去找外甥,也就是林平的表哥。那时什么还都要凭票供应,还好林平这个表哥在二轻局工作,辗转托了好几个人,总算帮父亲买到了两张铁皮。当天下午,不顾炎炎烈日,林平在前拉,父亲在后推,两人拉着铁皮翻山越岭往家赶。在半途中,父亲因为又热又累中了暑,差点晕倒,幸好有路人帮助捏了筋才得以缓解。林平也是平生第一次走这么多路,去的时候已累得不行,回来上坡时还要给父亲拉车,也早已筋疲力尽,两人停停歇歇,到家时都快半夜了。第二天,父亲就叫来村里的木匠,打了一个能装二十多担稻谷的大铁皮仓,还买了红纸让林平写了“五谷丰登”大字贴仓上。
那年秋天,父亲如愿以偿地将新大铁皮仓装满了。也是从那年起,林平家、全村以及四邻八乡所有的农家,都彻底告别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此后二十多年来,林平家这个铁皮大仓,年年金秋都如期装满了金黄的稻谷。
尽管每到农忙时节,林平兄弟几个都会携带妻子儿女趁着周末回家帮忙,但随着年事渐高,要耕种五、六亩水田,父亲开始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大家多次劝他别种了,但父亲每每会吼一声:“你不种我也不种,大家吃什么?”吼得大家不敢再说什么。五年前,年逾古稀的父亲有天累倒在了田头,在众儿孙的反对下,父亲终于答应放弃耕种责任田,只在门口几分自留地上种些蔬菜瓜果。
铁皮大仓存放的稻谷,全家吃了二年多,当林平第一次为父母籴来米时,父亲苦笑着摇摇头:“农民还得籴米吃啊,农民还得籴米吃啊!”那种失落和无奈,林平感同身受,却无以言表。
林平能想见:每年春天布谷鸟叫、蛙声一片时,父亲一定会闷闷地坐在门口,久久地看着大片大片的紫云茵地被翻耕、被插上秧;而金秋来临,邻家的谷一席席晒满门前的晒场,父亲除了羡慕,只能抚仓而叹。
也许大铁皮仓见证不了父辈多少的辉煌,但可见证他们的付出的汗水和收获,以及他们对生活的信念。
林平十岁的儿子知道了大铁皮仓在爷爷心中的分量,懂事地对奶奶说:“留着这个大铁皮仓吧,每年我和爸妈一起回来给你们掸尘。”
林平和妻子相视一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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