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我跟丞相不得不说的23事】
是夜，无月多星,天愁地惨。遥遥北方一硕星，昏暗欲坠。
四处寂静，隐约有压抑的哭声传出。我摇摇晃晃走出大帐，步履蹒跚。望着夜空眼泪决堤般肆虐而下。堂堂八尺男儿顶天立地，四十年来第一次知道，泪是咸的，有苦味。秋夜，冷的骨子都在打颤。
建安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就是昨天，丞相在众人的搀扶下曾站到这儿——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遥望北斗，手指一星，说：“此吾之将星也。”顺着手指方向看去，只见一星星光羸弱昏暗，将坠天边。伯约将军猛地抽了下鼻子，转过身擦了把泪。丞相说着，以剑指星，胳膊微微发颤，口中念念有词。半炷香的功夫，丞相手臂垂下，“明…明光，”我听见丞相叫我，急忙上前，和众人搀着丞相上了四轮车。“快回帐。”丞相吩咐我，声音虚弱。
我答应着，催动四轮车，又回头望了望天。那颗星挣扎着，稍稍亮了些。
我叫李萤，字明光。自火烧博望以来，替丞相驱车已有32载。本是木工出身，丞相坐下的四轮车均出自我之手。其实我原名叫李长，赤壁一战后因仰慕丞相偷偷改名叫李萤，我私心想着，先生孔明若是当空之皓月，我就是弱弱萤光。那一日先生和我们闲谈，嘴快的小兵张宁跟先生说，说李长太佩服军师啦，所以改名叫李萤。先生转头望着我，一脸好奇：“哦？是吗？何字？”我嘿嘿笑，挠挠头，“无字。”丞相哈哈大笑，羽毛扇轻轻一摆，“我替你起一字，叫明光可好？我们一起照明汉家的江山。”
历历在目啊。那时候丞相仙风道骨，永远迈着四方步，不慌不忙镇定自若，羽毛扇一摆，没有丞相打不赢的仗。
“老李、老李……”我回头望去是张宁。何事？“你怎么在这儿，伯约将军找你呢，他在大帐等你。”好的，我这就过去。
进大帐，我叉手施礼。“见过将军，不知唤小人哪旁使用？”
“明光啊，丞相的四轮车轮子有些问题，你去修一下。把车子到处都打理干净。”因秘不发丧，姜维将军并未身着缟素，丞相仙逝的消息也只有大将和我们三百名心腹知道。
“将军，这…”我想说这又何必呢，丞相也已入殓，还要四轮车何用？
“去办吧。丞相临终吩咐的。收拾好后随时待命。”他挥挥手，不愿多说。伯约将军是丞相唯一的学生，年龄也就才三十出头，这几天忽的白了头发。丞相仙逝，这补天的重任，一半压在了伯约将军的肩上。为将者，哪一个容易？我汉朝江山，该怎么办啊。
“得令！”我施礼退下。
我手持工具，望着眼前熟悉的四轮车开始修理。
三十多年前，先主刘备三顾茅庐请来了卧龙孔明先生。全军望着这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犯开了合计。这能行吗。二十六岁的小伙子看过多少兵书？能有多大的能耐？先主那年已五十多岁，对待这个娃娃军师却是毕恭毕敬，关张两将虽面有不悦，却也没说什么。
过了没几天，孙乾先生在军营中召集木匠。我挺身而出，自荐说小人自小学习木工活，颇为熟悉。先生选了十几个人，以我为首，让我们按照孔明先生的图纸制造四轮车。“得令！”十几个人叉手施礼，高喊。
接过图纸我细细打量，这是一辆四轮战车。几十年前的战车以马为动力，可立三人，左边的人射击，右边的人手持短兵器格斗，中间人驾车。现在打仗以骑兵部队为主，这种车已经很多年不用了，我是因为家里世世代代做木工活才有所了解。而军师这辆战车，明显经过改良，前两轮小后两轮大，后站一人即可驱车。不仅体积小易于驱动，而且平稳灵活，再崎岖难行的路也如履平地。我久久望着，自语道：“仅凭这张图纸，咱们这军师就不是一般人。”
十几个人按照图纸很快就打造好了。我又细细打磨木头，挂上簇新的布做车盖，跟着孙乾先生将车推到军师大帐之中。孔明先生左手捻胡须，右手扇动羽毛扇，不住点头。又一撩衣襟，坐上车去哈哈大笑：“公祐，这活做的很漂亮嘛！”孙乾先生拱了拱手，一手指向我，笑道：“这小伙子做的！”
孔明先生从四轮车上站起来，上下打量我一眼，锤了我胸口一拳，笑夸到：“好一精神的小伙子！”那年我一十九岁，身高八尺一点儿不比先生矮，从头到脚一顺溜的结实，是尖兵中的尖兵，响当当的血性男儿。“以后为我驱车吧！”“遵命！”
我没有参加轰动一时的火烧博望，而是跟着军师在城中等着众军得胜的消息。其实守城更让人焦灼，夏侯惇引兵十万浩浩荡荡来取新野，新野多大个地方？我们才多少人？管仲乐毅在世这仗也根本没法打啊。我提着一颗心，手汗津津的。偷眼看军师，听说他早就准备下了庆功宴和功劳簿，微合双目端坐在帅案之后，无一丝慌乱。我的心稍稍平稳下来。
“报！”一哨兵飞奔进大帐。“报上来！”军师睁开双目。
“主公和关张赵三将，大捷而归！”我提着的一颗心砰的一声放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见军师微笑颔首，羽毛扇一摆，站起来迈着四方步走出大帐，上了四轮车。
我推着丞相出来，外面好不热闹。三将军单腿下跪，冲着军师恭恭敬敬一施礼，“翼德交令！”旁边的关羽赵云将军噗嗤一声乐出来，三将军性格耿直，接令时老大不痛快，这会子真是服了军师！进新野城，百姓伏地而拜。丞相在车上，笑容可掬。
车轮子只是小毛病，想是这车子跟随丞相几十年，丞相仙逝，它也伤心吧。我敲敲打打，一会儿就修复完了。
其实这辆车子我后来又做过三辆，甚至我也坐过一次，过了回军师的瘾。那一次可把我吓傻了。就上一次，诸葛丞相五出祁山的时候。军中缺粮，丞相分兵，我跟着丞相去陇西割麦，哪成想司马懿的军队已经驻扎在那儿。我看到丞相眉头紧锁。当晚夜已深，姜维将军派人传话给我，让我带着人马上再造三辆四轮车，我正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一个激灵爬起来接令，马上就带着人就开始动工。我知道，丞相有了破敌之策。
哐哐嗤嗤忙了半宿，天还没亮，我就将三辆四轮车打造好，跟着姜维将军前去丞相大帐交令。关兴小将军也在，披发跣足，正抬抬胳膊踢踢腿舞咋着身上的大黑袍子。我跟伯约将军差点乐了，这是什么打扮啊。丞相见我们进来，让关将军退下去准备，看了看三辆四轮车，点了点头。又吩咐道：“伯约你再去找两个和我身量差不多的小兵。把我让你准备的衣服一起拿来。”伯约将军施礼退下。“明光你留下。明晚我让你过一回做军师的瘾。”我诧异，抬头见丞相坐一四轮车上，手捻胡须，面带微笑。我本笨嘴拙舌，不善辞令，此时更是瞠目结舌，只站一旁侍立。
没多大功夫，伯约将军就带着两个人回来了。丞相看了看，吩咐我们三个都换了八卦仙衣，拿着和丞相一样的鹅毛大扇。具是和丞相一模一样的打扮。丞相点点头，招呼我们，“来来来，也做四轮车上。”都不敢坐，“哎，有座便座无需客套。”我们告了谢，均坐下了。丞相瞅着我们，哈哈大笑，我们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绷不住笑了起来。
当天夜里等夜已深，按照丞相的吩咐，我们埋伏在一山旁边，只等司马懿军队开始撤退时杀出。我在四轮车上，簪冠鹤氅，手拿羽扇。后面是二十四个披发执剑，皂衣跣足的推车精汉。我额头上渗出了密密一层汗，如坐针毡却一动不敢动。前方哨兵来报，说军师已退下去，司马懿大军不再追赶，正往回撤。我学着丞相的样子，鹅毛扇往前一推，口中道：“进！”嗓音都在发颤。一时战鼓齐鸣。刚冲出去没多久，只见山的另一侧同样是战鼓齐鸣，同样是一位诸葛孔明先生端坐四轮车上。只见司马懿军队大乱，不知我们是人是鬼，不敢交战，纷纷撤退。这时又一队以诸葛孔明为首的军队随着战鼓声杀来，敌军这下真的慌了神，无不骇然惊惧。纷纷撤退时自相践踏死伤不计其数。司马懿大门紧闭再不敢出门迎敌，我们趁着这功夫，将卤城麦割尽。
事后，丞相问我，当时在四轮车上感觉可好？我老老实实回答道：“如火烤一般。”丞相哈哈大笑。真的，要让我上阵杀敌我绝不会有半点怯意，但在四轮车上直面司马懿强装镇定，熊胆都被吓破了。
我微笑，有一下没一下的擦拭着四轮车，丞相的一言一行如在眼前。
大概陇城割麦那会儿起，丞相这身体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丞相也五十多岁了，我也是四十多岁的老兵了。跟随丞相这些年，出生入死竟也活到了现在。
空城计那回多险啊，丞相对我说今天不坐四轮车了，你去找几个老兵，办成老百姓的样子，在城门口扫地。切记一定要镇定，决不可漏怯。你跟着我身后这些年，大大小小的战役我们一起经历了多少。相信我，司马懿他不敢进来。丞相我当然相信你。自您出山以来，从未有过败仗。我当然相信这次依旧会成功。您有通天的本事。
第二天早上早早起床，和老哥几个大开城门，手持扫帚。哥几个面无血色，悄悄跟我说：“老李，咱们不能这么办啊，这城门堵还来不及呢，怎么能这么办啊。你跟丞相熟，你劝劝他，让丞相先跑吧，总比现在等死强…”唉，兄弟们，要是能跑得了，丞相怎么会冒此大险呢。我面带微笑，“兄弟们放心，昨日丞相借得的救兵十万，就藏在城中。”“真的啊？怪不得丞相这么镇定，也怪不得哥哥你这么镇定，可是这十万大军藏在哪儿啊？我们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放心吧，丞相什么时候打过无准备之仗，是吧？”老哥几个信了我的话，长舒一口气。司马懿大军一来，不仅稳定镇静，一点也不露怯，而且差点就强去拉几个敌军进城，把对方那几个当兵的吓的够呛。司马大军落荒而逃。我长出了一口气。
后来我把我的这次计策讲给丞相，丞相惊讶的看着我，畅快的哈哈大笑：“明光啊，你这可算是奇功一件！”
总有人问我，说你为军师驱车这么多年，你可曾问过丞相为何非要坐车？我说这你还不知道啊，咱们丞相是孙膑转世，孙膑双腿残疾没法站立，所以总是坐个轮椅，转世成咱们军师之后，腿好了这习惯也没改过来。其实这是跟大家开玩笑，我跟着丞相身后这么多年，再难的战役，只要看见丞相在四轮车上手握大扇微笑颔首，就没什么怕的敌人没什么打不赢的仗。同样，两军阵前，我汉丞相只要稳坐四轮车中，羽扇纶巾，我们的士兵就如同有了主心骨一般——大扇一指，咱们丞相和咱们共进退。
四轮车已经修好，也已经被打理的干干净净。我也老了，人上了年纪，就容易陷入回忆絮絮叨叨。这半辈子，天下风云变幻战乱不断，小时候听说大将吕布是天下第一猛将，现在谁还记得他呢？我刚刚记事的时候，袁绍正得意，后来官渡一战曹操灭了袁绍，天下三分已有其二，后来先主和关张桃园结义，我为报国从戎，跟随先主这就是半辈子。后来啊…后来我都不想再想了，弃新野那会儿，谁成想会有今天称帝的一天？丞相当年三分天下的神话竟成了现实。可是如今天下还未统一，先帝已经死了，五虎大将接连死去，一些小将也死了。“车兄啊，如今连丞相也死了，这汉家的天下该怎么办啊！”
“见过伯约将军！”
“明光啊，四轮车准备的怎么样了？”
“将军，四轮车已经修理好了也打扫干净了，随时可以使用。”
“好，等到军队撤退时，你必须如此这般。”
“遵命！”
车兄啊车兄，咱们俩和丞相一起打过多少仗啊你还记得吗，两军阵前骂过王朗，深入不毛咱们也见识了孟获的老虎大象，光祁山这条路咱们和丞相走了个六出五入！丞相走了，咱们俩的任务还没完成，明天咱们一起再演最后一场好戏！孔明先生，若您在天有灵，一定保佑我们顺利撤回汉中！
司马军队杀上来了，丞相，我们迎敌！这车内的雕像，比您沉不少啊。自打先帝去世这些年，您是日渐消瘦。大丈夫为知己者死，您这一生，不知是幸也不幸。最后这几年完全是在挣命啊，您知道自己的身体，也知道天下的局势，更知道如果您死之前天下不能归刘，死后也就无望了。只手难补天啊！诸葛丞相！孔明先生！
后记：
“司马懿自引军当先，追到山脚下，望见蜀兵不远，乃奋力追赶。忽然山后一声炮响，喊声大震，只见蜀兵俱回旗返鼓，树影中飘出中军大旗，上书一行大字曰：“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懿大惊失色。定睛看时，只见中军数十员上将，拥出一辆四轮车来；车上端坐孔明：纶巾羽扇，鹤氅皂绦。懿大惊曰：“孔明尚在！吾轻入重地，堕其计矣！”急勒回马便走。背后姜维大叫：“贼将休走！你中了我丞相之计也！”魏兵魂飞魄散，弃甲丢盔，抛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践踏，死者无数。”
——《三国演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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