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茕子1，
牛肉馆打烊了，老牛正要关店门，忽见一老者，半人半鬼，枯坐在轮椅上，口水滴答。
闸门下面有个小坎，他的轮椅进不来。老牛帮他搬进来，其实人很轻，没什么份量，就一把干骨头了。
老牛说：“贵客高龄？”
老头儿耳背，对他耳朵吼了几遍他才听清，眼睛里漫出泪水，淹没在千沟万壑的皱纹里。老头儿抬出葡萄藤一样的手指颤巍巍地比划着说：“120岁了”。他的嘴唇和下巴都是深深的皱纹，瘪进去的嘴仿佛千年老树被捅了一刀重新长好的窟窿。
老牛问：“找我何事？”
老头说话不利索，将就着把事情讲明白了：
2，
老人姓刘，外号刘铁头，曾是个放牛娃。他别的本事没有，就一样功夫，头硬。清末年间，他还小，从床上“咚”一声掉到地上，头着地，一声不哭。长大后好斗，别人拿木棒打他的头，木棒断了，头没事儿。后来他还靠“铁头功”卖了一段时间艺。
后来战乱，刘铁头趁机忽悠了一帮铁血青年当山贼。他有股子儿劲儿，手下都死心塌地。他们除恶霸，劫地主，深得民心，是百姓心中的大英雄。后来他的老窝被端，刘铁头被迫充军去打小日本儿，头上挨了一枪，弹片卡在脑门上，这边护士取出来，那边他又拎着枪爬上车进前线。
凭着这不怕死的劲头，刘铁头混了个小官。再后来吃了败仗，被共产 党收编，打国民党。在队伍里他是出了名儿的硬气，自己都不记得死里逃生多少次，有一次他受重伤，昏迷三天后醒来，发现自己在死人堆里。他腿断了，爬三十里血路去农家求救。
紧接着就是文化大革命，稀里糊涂打了半辈子仗，文化大革命时被拎出来批斗，硬说他是国民党的特务。挨的那个打呀，比别人狠十倍。他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多少次死过去，又被一盆水泼得活过来。
闹剧结束，刘铁头也被平了反，这时他已70岁，妻儿来相认，一家老小重聚，也算苦尽甘来。
刘铁头经历这么多，好日子才开始，自己却年事已高，常常忍不住沧然泪下。特别是孙女粉红的小手抓着他喊“姥爷”，他的心都被甜化了。可毕竟打仗时受过这么多伤，浑身都是取不出来的弹片，怎么才能长命百岁，多享几年儿孙绕膝之福呢？
那时候还没布治巷，这地方就一坟地，一个算命先生长得贼眉鼠眼搭个凉棚做生意，据说他是千年老太监，能呼风唤雨叫人起死回生。
刘铁头动了心，问他怎么长命百岁。老太监说得拿东西换，银两是不行的，得他身上的东西。刘铁头说，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就一身破军装。
老太监说：“意志力。”
老太监说他的天命是93岁，叫他活到150岁，但要取走他的意志力。
刘铁头不知道意志力是个啥玩艺儿，是他身上的狠劲儿硬劲儿？他要就拿去呗，现在生活好了，谁还需要咬着牙拼。
3，
刘铁头跟老太监做了交易后，很是得意了一阵。150岁，那他能看到重孙儿娶妻生子呢。为此他经常跟孙子孙女说：“你们都得好好学习，将来上班了得经常回来看我，我命数长着呢。”
可渐渐地他发现上了当。老太监只管他命长，不管他衰老。一上80岁，这病那病全出来了，腿也瘸了。以前都是硬撑着走，现在那股硬气儿没有了，在医院做检查，疼得嗷嗷叫，哪像当年那个无麻药疗伤都不吭一声的土匪头子。
医生说他肝胆管有颗大结石，结肠也长了肿瘤，但这么大年纪了又不敢给动手术。
身上疼得厉害，行动又不方便，刘铁头整天在家哼唧，上厕所拉不出来也哼唧，吃饭嚼不烂也哼唧，哼唧得像老驴放屁。他软弱、矫情、懒惰、还娇气，每天自怨自艾。老伴儿烦了，先撒手归西。刘铁头痛不欲生，自己这是怎么了，原来意志力有那么大的用，他怎么就随便给了人？
妻子的离世，他伤心了将近10年。没想到94岁那年，刘铁头又前后送走两个儿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怎么叫人承受！他受不了打击，第二年彻底瘫痪。
刘铁头全身的器官都已经衰竭，就靠一口莫名的气吊着。他开始恨这口气，人活太久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得眼睁睁看着最亲的人一个一个离开，他得一个一个去送，去埋，去痛苦。
而且被拿走了意志力，人特别怂，动不动就哭。
他变得对于自己是不是被视为多余最为敏感，得多看晚辈的脸色，如履薄冰。可98岁以后得了白内障，一天比一天看不清楚，耳朵也听不清楚。
4，
随着刘铁头的状态每况愈下，本来孙子孙女还跟他亲，重孙和重孙女可不愿搭理他。一个看不清、听不清、又瘫痪在床的老头儿，有什么好玩的。他们跟一群熊孩子在外面踢球，刘铁头隐约听到孩子的笑闹，又哭。孙子来送饭时，他说想搂搂重孙子。重孙子大声哭喊着：“不——我不——他长得像鬼——”。孙子就说他，哎呀搂什么搂，搂了你也看不清。
夜里刘铁头又哭。
都这么遭人嫌弃了，还活着干嘛？他摸索着找了根绳儿上吊，明明断气儿了，生前的大事要事都放电影儿一样过了一遍，结果第二天早上，又在床上醒来。
刘铁头开始想各种办法找死。
一天他说想出去透气，50多岁的孙子推他出去，他趁人不备跳了河，结果醒来，又在床上。
孙子气坏了，朝他吼道：“出了鬼了，你被谁救起来的？怎么回来的？你啥时候拿的家里的钥匙？知道我们找你费了多大劲吗？这下可好，轮椅也没了。”重孙子也很生气，说他爸妈一天到晚辛苦做生意，还得照顾他，一点不给人省心。
刘铁头天天哭，哭多了后人就烦，好像代表他们没照顾好似的。一个老头子，每个月吃药看病都得千把块钱，已经负担够重了，还得忍受他不满意。
没有了意志力，这百岁后的二十年多难熬啊。寿多则辱，刘铁头明白了前半辈子受的苦都不叫苦，那时候他有冲劲儿，有意志，有理想，有信念。现在他什么都没有，死都死不成。
5，
刘铁头能找到老牛这儿，是费了两三年的功夫。他经常在家里偷钱，虽然看不清，在抽屉里摸摸索索总能摸到点零钱。有天被孙子推出去晒太阳，他跟另一个老头说想去买农药自杀，那老头说现在农药吃不死人，毒性大的国家都不叫卖了。他还说那老太监他也听说过，现在他呆的那地儿叫布治巷。
刘铁头趁孙子没注意，叫一个出租车司机把他送到布治巷。他打听老太监在哪儿，人家说在地下室，他从轮椅上下来，往老太监的地下室爬。那楼梯跟陀螺似的一直在转，总也爬不到底儿。刘铁头没办法，又爬回来，停在老牛的店门口。
老牛听得满心凄凉，他知道这又是老太监的诡计，把刘铁头逼成怨灵，满150年收去，怨性极大。他想救他，又下不得手，他说：“我们这个巷子啊，夜里鬼比人多，鬼差隔三差五来抓人，抓住躲起来不肯走的就教育教育，抓住被人施了法该走不走还害人的，就找出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就是那太监！”老头很激动：“鬼差怎么不把他的窝端了？”
“阴界如今腐败无能，鬼差趁机作乱，但凡有点小权就要行得满。如果把成精的人都端了，怎么罚款呢？他们十天半月才来一次，不会把人罚得死路一条，细水长流地收油水。”
老牛叫刘铁头夜夜在门口坐着等，总有一天有鬼差来收漏网之鱼。
6，
刘铁头就坐在老牛门口等。他的牙都掉光了，面条都是老牛切碎了喂。白天他在店里睡觉，一醒来就问老牛看电视没有？看报纸没有？他家人寻他没有？得知没有，刘铁头脸上又泪盈盈地一大片。
等了半个月，没有见到家人来寻，刘铁头彻底死心。其实他们问问那天一起晒太阳的人，就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大约这对彼此都是解脱吧。
“长命百岁”真是一个可笑的祝福。无论生死，要恰到好处才行。
第十六天，小鬼来了，要收刘铁头走。刘铁头回头看了老牛一眼，灵魂站起来，敬了个礼。他的意志回来了，他身体笔直，行礼有力，他像一个真正的战士，铿锵有力地跟小鬼离去。
老牛在收账的台子后面坐着，看了半天，眼睛里蒙了一片凄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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