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我决定去江边走走。
夜深了,或许是新年将至的缘故,路上的行人不多。我沿着江边那条栈道一路往上,走到一颗大榕树下,那树还是那么的粗,那么的绿。我在树底寻了一方干净的角落坐下,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本泛黄的小册子,册子的皮革封面已经皱巴得不成样子了,犹如我身边这颗榕树的老皮。我掰开封面上的书扣,仔细地翻到我常看的那几页,透过淡蓝的月光,我的思绪也回到了从前。
对我而言,那已是初中时的往事了。那时的我天真而又弱小,如若能回到那天,我只想给懦弱的自己一巴掌,并诚挚地对她说一句:对不起。也许一切都还能挽回。
十年前的夏天,我转学到了冈市三中。宏伟的精钢校门、树着的大理石像、还有那崭新的教学大楼,对于我这个县里的转学生而言,校内的所有都充满了新奇与震撼。跟随着穿着黑白校服的人潮,我来到了新的班级:初一五班的教室。教室里的大半位置已被坐满,我找了个靠后的空位坐下。班主任还没到教室,大家都相互有说有笑地聊着,窗外蝉鸣正盛,我坐在位置上,也兴奋地与新同学们交流起来。经过一番攀谈后,我知道了新同桌的名字,他叫刘彬,和我一样也是从县城来的转学生,这班上的人大多都是冈市本地的学生,县里转来的学生很少。我跟他很快便交成朋友,他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膀,约我放学后去校门口的网吧玩,我答应了。
铃响了,班主任走了进来,一个典型的中年男教师,稀疏的脑袋下架着一柄方框眼睛,他先作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然后又让我们一个个上讲台介绍一下自己。我的学号排的较前,很快便轮到我了。我有些紧张地看向我的新朋友,刘彬给了我一个加油的眼神,我便鼓起勇气,走上讲台完成了我的介绍,尽管中途有些结巴,但也还算顺利。回到位置上后,我看着周围的同学一个个的上去又下来,他们多是容光焕发、家境殷实的本地孩子,除了我与刘彬以外,只有两三个同学是从县城来的,其中有个胆小的女生,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瘦小的身躯撑着宽大的校服,脸上带着点点雀斑,用橡皮筋束着一串长长的黑色马尾辫,说话结结巴巴的,她的名字叫李冰,下面就用冰来称呼她吧。冰做完自我介绍后,走向后排右边靠窗的位置,离我的位置不远。
班上的大家轮流介绍完后,班主任又组织大家选班干部,不过我对这些向来没什么兴趣,只想着放学后的快乐时光。那天并没有正式上课,下午四点半便放了学。当我到网吧时,刘彬已早早开好了两台机子在等着我,他表示这次上网他请,那天我俩玩到晚上八点才离开,我在校门前的十字路口与他告别。在回家的路上,我看见几个穿着三中校服的学生围着一名女生辱骂,那名女生也跟他们穿着同样的校服。
我走近几步,才发现那名女生是冰。我想冲上去救她,但对方人多势众,仅凭我是无能为力的。幸运的是,他们还未发现黑暗中的我,而在不远处有一间亮着灯的小派出所。我赶忙前往报警,接待我的是一名和蔼的老警员,我向他们说明情况后,他与另一位年轻的警员一起跟我走了。那些欺负冰的人看见有警察来了,连忙四散而逃。在他们逃跑时,我感到有人瞪了我一眼,我也认出了那人,是我的一名新同学,他的名字我已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个健壮高大的男生。
那些混子学生走后,两名警察向冰问询父母的电话,让她的父母带她回家,她却连连摆手,拒绝了这项提议。无奈之下,警察们只好拜托我送她回家,我答应了,那时只有我一人住在家中,父母都外出打工去了,晚些回去也无妨。送她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问那些人欺负她的缘由。她只说是那些人想从她身上抢些钱花花,听完,我也没再多问。我们走了大约半个小时,就到她家了。那是座公寓区里有些年头的老楼,在她上楼前,她笑着感谢我帮她解围,我也笑了,对她说不用谢,她又对着我笑了笑后,转身回家了。
初一的日子总是清闲,那时的我每天上课不是聊天就是睡觉,放课后又和同桌刘彬一起沉浸在虚拟世界里,那是最荒唐的时光,也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在这段时间里我逐渐和冰熟络起来,我了解到她是冈市本地人,只是在小学四年级时转去县里的学校读了两年,上初一时才转回冈市三中读书,平常与她的奶奶生活在一起。那段时间我和她走得很近,经常会帮她带些零食,而她也会常教我些学习上的问题,虽然她也只是中等水平的成绩,但比我这个排倒数的学渣要强得多。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冬天也已悄然而至,那是一个寒冷的黄昏,教室里只剩我一人在做着值日卫生。我努力地扫着教室,想快些离开学校,好早点去网吧玩。当我做完值日,准备收拾书包离开时,教室门口出现了几个男生的身影,有一个就是那天瞪我的家伙。他们走进教室,将我慢慢逼进放扫把的角落,其中一人二话不说一拳向我挥来,我本能地抬手挡脸,但落下的拳头越来越多,情急之下,我抄起边上的扫把用不带帚的那头刺向他们。慌乱中,我感到手中的木棍戳到了一团柔软的物体,紧接着便是一声惨叫:一名男生的鼻子被我戳破了,鼻血流得地上到处都是。其它几名围殴我的人也被我疯狂的模样吓到了,他们扶着那名受伤的同伴走了,离开前还凶狠地威胁我说要我好看。那天晚上我没去网吧,早早地回家休息了,身上的淤青痛得我整晚都没睡好。但我并没有哭,因为我也让对方吃了苦头。如果他们下次还来,我不介意再让他们尝尝棍子的滋味。
第二天早读,班主任把我叫进了办公室,里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昨天被我打伤的男生,站他边上的是一位高大的中年男性。还未等班主任开口,那名中年男性便一巴掌抡了过来,质问我为什么打他儿子。我想反抗,两只手却被他死死摁住,十三岁孩子的力气毕竟比不上成年人。我只能无力地大吼,将一切都归咎在他们先动手上。班主任将愤怒的男生父亲劝开,并对我严厉地训斥一番,他说他已叫了我的家长过来。我被罚站了两节课后,门外响起了两声轻轻的敲门声,在班主任的高声示意下,一名矮矮的中年妇女小心翼翼地推开大门,走了进来,那是我的妈妈。
看见我的家长来了,男生的父亲变得愈发嚣张,他大声控诉着我对他儿子的暴行,还向办公室的众人展示了他儿子被我戳伤的鼻梁。妈妈拉着我连连道歉,起初我并不愿这么做,但看见妈妈责怪的眼神,我还是跟她一同道了歉。那次打架,家里为我赔了五千多块钱。在回家的路上,我本想说出他们先围殴的事实,但话还未出口,妈妈便转身抱紧我,哭着求我不要再惹是生非了,她说她不在乎我的成绩好坏,只求我一切平安。她哭了,我也跟着哭了。
此后的数天里,我的心情一直很低落,上课时都靠在桌上睡觉,每天放学后就直接回家去了。尽管之前那些人再也没来找过我的麻烦,但班上的同学都在有意的疏远我,我与刘彬之间的交谈也少了许多,他也不再主动邀请我去上网,每天我都独自一人走在放学路上,残阳下的马路红得发冷。直到有一天,我被人从背后叫住了。我回头望去,是冰,她的手上提着一袋水果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她先是关切地问我最近怎么不理她了,我强装笑容,随便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她将手中的水果递给了我,并把那个小盒子打了开来,我这才注意到,盒子的封盖上印着几朵白色小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风信子花。冰小心翼翼地将盒子里的东西取出,那是几片泛绿的纱布,冰说这是她奶奶用土方做的草药,对跌打损伤很有效果。她将这些东西递到我的手上,并对我说:“没事的,这一切并不是你的错,我明白的。”。说完,她还示意以后有什么事都可以找她倾诉,并表示她一直是我的朋友。那天我们两人聊得很晚,直到月亮悬在头顶,我才与她告别。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时,泪水才止不住地涌了出来,鼻涕堵在颤抖的咽喉,等到上床睡觉前,我将冰给的纱布贴在淤青上,一阵冰凉的触感渗到骨里,彷佛夏夜的凉风,那夜我睡得格外的香。
在那之后,我与冰的朋友关系持续了好几个月,她是这个班里唯一与我交心的人,由于我回家和她顺路,放学后我们常走在一起。有时我会请她喝门口的珍珠奶茶,她也会拿些零食给我尝尝。假日的夜晚里我们总会在江边那颗榕树下约会,一边欣赏着冈江的夜景,一边闲聊。有天晚上,我牵着她的手,对她表露了我的心声:我想和她一起升入冈市三中的高中,这样彼此就能继续在同一个班上了。她的脸霎时红了,慌张得不知所措,结结巴巴地应允了我。我开心地笑了,透过银白的月光,她也对我微微一笑。我不确定当时是否爱上了她,那时的我们只是孩子,彼此间只有淡淡的好感。
初一的第一个学期很快结束了,寒假里我频繁混迹于那间以前常去的网吧。有天我碰巧在网吧里遇见了刘彬,他热情的朝我打招呼,邀我一同玩游戏,我没怎么搭理他,但架不住他的热情,还是坐在他旁边的位置上,与他一道玩了起来。在这期间,我们边玩边聊,他对他的疏远感到抱歉,并劝我不要再和冰来往了,我疑惑地问他为什么,他神秘兮兮地贴近我的耳旁,小声说了句:“因为她是个婊子。”
听到这话,我猛地起身,大声质问他这么说的缘由。他为难地看看四周,劝我先冷静下来,在我坐回椅子上后,他才将一切娓娓道来:冰原本是和父母一起住在冈市的,但在她四年级时她与她的父亲发生了关系,才转到县里的小学读了两年。
当我天真地问道什么是发生关系时,刘彬用双手比了一个食指在手指的圈里进出的手势,并从嘴里猥亵地发出数阵“啪啪啪”的响声,我瞬间就明白了一切。接着他又说道,冰的父母在她五年级时就离婚了,双方都不想要这个孩子,只有她奶奶愿意收留她,所以现在她才和奶奶住在一起。我强装镇静,问他这些事是从哪听来的,他说是从班上别的同学那听说的,还表示这件事全班很多人都知道,看我和冰走得太近所以才一直没告诉我,并再次劝我与冰绝交。他向我透露我被打的原因就在于冰,因为家境原因,冰在小学时就一直被同学孤立,而她的几个老同学也一并转入了冈市三中,导致有关她的风言风语很快就传遍了全年级,她也理所应当的成为了大家欺负的对象,而与她沾上关系的我自然也难逃厄运。
听完他的话,我借口去上了个厕所。我打开洗手台上的水龙头,任由冰凉的冷水冲刷我的面庞。洗完脸后,我从前台买了瓶可乐带给刘彬,感谢他今晚的劝解,他热情地接过我的可乐,一边说着些客套话一边邀我陪他在网吧通宵,我编了个理由推辞了他的邀约。他也没有强留我的意思,只是在我临走前,又劝我别再与冰来往。我连声应允,快步离开网吧,早早地回到了家。
那天晚上,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我在床上翻来覆去地踢着被子,燥热的身躯烧得要命,使我无法入眠。我干脆将被子一甩,从床上跳下来,靠在房间阳台的栅栏上数着星星。不知为何,今晚的星星格外的多,繁星汇成了乳白色的河流淌过夜空,永恒的星海在我眼前划过,我仔细地数着上面每一颗星星,每数一颗,我便觉得凉快几分。直到全身都冰得发烫,我才回到床上,一觉无梦地睡到天亮。
自那以后,我便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假期与冰频繁见面了。我为了准备初一下学期的分班考试,下定决心要好好努力一番,白天开始认真听讲,夜里则专心于作业与预习。我甚至还向母亲主动要求去报一些辅导班,母亲欣慰地笑了,她很高兴我能够对学习如此主动,不仅答应了我的要求,还奖励了我一顿丰盛的晚餐。
随着分班考试的临近,我与冰的联系也渐渐少了许多,每当她主动邀我放学同行时,我总会以补课为由拒绝。推辞多了,她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放学时她也不再叫我和她一起走了,我俩间的交流也变得屈指可数。分班考试前一天的课间,我在桌子上看着昨天讲的卷子,她走了过来,轻声抚慰我说:“学习幸苦了,分班考试要加油哦,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我被她那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一跳,连连向她表示我的基础太差,即使学了也未必能考上好班,她摇了摇头,微笑着否定了我的说法,并再次鼓励了我,说完她便跑出了教室。我追出门想对她道谢,可她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徒留我一人茫然的站在走廊上。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的笑容。
考试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同桌刘彬和班上的大多数人都分在了普通班,冰也是如此。而我的运气稍好,以一分之差排进了实验班(也就是所谓的好班)。刘彬笑着祝贺我考进了实验班,并说以后有空来找他玩,我连连应允,眼神却望着冰的座位,她安静的坐在椅子上,双手托腮,呆呆地看着窗外的天空,自始至终都没有扭头看我一眼。
那天晚上班里召开了家长会,班主任向各位家长汇报了这次分班考试的结果,提到了班里几个进步很大的学生,其中就有我的名字。那晚妈妈开完会回家后,一脸高兴的夸赞着我,说儿子终于给她长脸了,有出息了。我看着她的笑容,便觉得这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那天的晚饭是妈妈带我吃的肯德基,这也是我第一次去这么高档的餐厅吃饭,我吭哧吭哧的抓着桌上的鸡腿,手里还拿着几根薯条,妈妈笑着劝我慢些吃,我嚼着满嘴的鸡肉,也对她笑了。
人一但沉浸在梦想中,日子就会变得特别快。初二的一整年我都沉浸在题海中,好班的学习氛围就是浓厚,我的周围已不再有以前那样活泼的同学,大家都奋战在书本里,决胜于考场上,为的只是一个由老师勾勒了无数遍的、纯粹的梦:中考。那两年我与老班级的许多同学断了联系,只是在日常闲逛之余碰到过几次刘彬,我从他那打听到以前的同学大多都分开在不同的班级里了,他现在是初二三班的学生,而冰则被分到了二班。有好几次我都想去二班看望冰,但都没能去成,一方面是由于日常学习的繁忙,另一方面则是我对流言蜚语的害怕,我已是实验班里的好学生了,我不想再回到被人排挤的日子,也不想让母亲失望。
时间在翻动的书页中一晃而过,不知不觉间,我已在这学校里生活了两年半。初三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实验班都换了教室,全都搬去了新教学楼的三楼。新教室与我原来上课的老教学楼离得很远,我在初三这一整年都没怎么回去过,与原来那些老同学也几乎断了联系,当然,也包括冰。
虽然去老教室的次数少了许多,但我还是回过几次的。某天下午,我帮班主任去给同年级另外一名数学老师带一沓未批改的卷子,那时我已是班上的学习委员了,新班主任很看好我,器重我的同时偶尔也会喊我帮忙跑腿。我走进那间令我怀念的旧办公室,三叶风扇在天花板上吱吱作响,地上摆着几张干净的黄桃木桌,只有靠角落的桌子上坐着个人,那是我初一时的老班主任。他见了我,热情的朝我打招呼,并问起我的近况来。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他非常高兴我能够上进学习,并勉励我在这中考的最后几天加油冲刺。我谢过他的好意,并向他表明我的来意,他说我要找的那位数学老师正在上课,恐怕得等很久。无奈之下,我只好将手中的卷子放在那名老师的座位上,并托我的老班主任代我转告一声,他笑着说小事一桩,临走前还送我离开了办公室。
告别老班主任后,我快步走过那条熟悉的走廊,路过原来初一五班的教室,教室里坐满了形形色色的陌生脸庞,有的在玩手机,有的在与朋友聊天,他们都像那时的我一样,觉着未来的日子还长,好好的享受当下才是正道。
走过初一教室的楼层后,我又在楼梯口下了好几层楼,来到这栋教学楼的最底层。这层全是初三普通班的教室,那些未能考进实验班的学生就都分配在这里学习。我来到刘彬所在的班级,原本想找他叙叙旧,但往他们班教室里瞟了好几眼都没找到他后,只好作罢。路过走廊时,我总能发现几个熟悉的面孔,都是我初一时的同学,他们并未注意到我。我一路向前,看见走廊尽头聚集了一大批人,他们围成了一堵厚厚的人墙,脸上都挂着肆无忌惮的笑容,像是碰上了什么喜事似的。
好奇心驱使着我上前去一探究竟,当我努力拨开眼前涌动的人潮时,我惊呆了: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趴着一名少女,像猫一样脸朝下的蜷缩在人群中央。少女浑身沾满了水,湿透的黑白校服上染着无数大小不一的鞋印,头上顶着一个红色的垃圾桶,好似一顶肥大而又滑稽的帽子,细小的手脚上遍布淤青,不时会有几只大脚从人群中伸出来,给她那本来就脏得不行的校服上再重重地踏上几只新的印记。而他们在踩的同时,还有说有笑的与旁人聊着天,彷佛脚底下踩着的不是人,只是一块烂抹布罢了。
不知何时,有人飞起一脚踹向少女的头部,将她头顶的垃圾桶踢到一旁,使我看清了那张潜藏在阴影下的脸,不会错的,我这辈子都不会认错她的脸,是冰。突如其来的窒息掐住了我的咽喉,我有些喘不上气,为什么偏偏是她?两年以来,她一直都在忍受着这种生活吗?想到这,再望着眼前这幕荒诞而又残酷的戏剧,我握紧了拳头,冲向前方。
就在我即将踏出人群之时,我僵住了。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妈妈期待的笑容,还有老班主任那殷切期盼的眼神,试卷上那血红的高分,中考的开考铃声,梦想中的光明前途,这一切的一切都化成了冰冷的长矛,贯穿了我的心脏,将我的身躯冻在原地。抬起的拳头被我放下,前进的脚步也已缩回,我逃回人群之中,怯懦的躲在舒适的羊圈里,眼睁睁地看着她被一点点的撕碎。
“主菜来喽!”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句话,我看见几名女生拿着数盒粉笔从教室里出来,她们把盒里的粉笔一一掰碎,将零散的粉笔头分发给众人,当然,也包括我。我被旁边的男生塞了几枚淡蓝的粉笔头,他告诉我这女生是他们班上有名的贱货,并怂恿我也和他们一起玩‘射鸡游戏’,还说这已经是他们班上的一种固定娱乐项目了。我麻木的看着他们,举起一双双青涩的手,将如雨的笔头掷在冰的身上,前后左右都回响着喜悦的呐喊。在这狂热而又令人安详的氛围下,我也学着他们的样子,举起了我的右手,轻轻地弹出了一颗粉笔头。它不偏不倚的落在冰的额头上,然后反弹到地面,裂成两截的同时,我感到灵魂深处的某些东西也裂开了,‘嗞拉’一声,像是断头。
冰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头,一眼就寻见了我的身影。她先是用一种闪着光的眼神看着我,我也凝望着她。但很快,她发现了我手中的粉笔头,先是一阵难以置信,紧接着她的眸子便迅速暗了下来。我只能呆呆的站在那,任凭那几根滚烫的棍状物从我手中滑落。她笑了,笑声中掺着几道撕布般的哽咽,泪珠从她血红的瞳中滑落。我想冲上去朝她道歉,可为时已晚,一种难以置信的莫名力量支撑着她爬了起来,她用那残破不堪的身躯奋力地撞开人群,冒着他们的拳林脚雨,像一只受了伤的兔子,迅速的在走廊上奔逃,消失在无尽的远方。
那天下午放学后,我本打算去冰的家里一趟,向她道歉,但由于中考临近,班里临时通知晚上补课,只好作罢。离中考只有两个星期了,我在这段时间里一直疲于学习,很难抽出空来去找冰,便打算考完以后再去。
交卷的铃声响起,意味着三年短暂的初中生涯结束了,时至今日,我早已忘却了那天考了什么题目,也不记得我是在哪考的试,我只知道在那一天,她死了。
那天考完最后一门英语,我连家也没回,立马来到那栋旧旧的公寓楼下,敲着那扇生满锈的铁门。敲着敲着,手都酸了,也没见里面有人回应,正当我以为恰好没人在家,准备改日再来时,‘吱呀’一声,门开了。我急忙回头望去,开的却是楼梯口里的另一扇门,一位老大爷从门里走了出来。
“小伙子,找人呐?”
“嗯。”我点点头,“我是503房的朋友,有事找他们。”
“唉...,别提了,小伙子你还不知道吧?这家人半个月前就搬走了。”
“搬走?为什么?”
“听说这户的女娃跳楼自杀了,脑花肠子摔得满地都是,眼珠子都找不见了,她奶奶那天哭得那叫一个惨哟!爷爷我在楼上都听得老清楚了,没过几天他们家就来了好些个人,吵了整整一个下午,还不停的在往外搬东西,再后来,这家屋里就彻底没人了!”大爷摸了摸他那雪白的胡须,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可惜!可惜啊!好好的年纪干嘛要想不开呢?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嘞...”
我无语的站在那,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笑着与大爷告了别。回家的路上充满欢笑,形形色色的家长学生拥抱着、庆祝着中考的结束,母亲亲吻着走出考场的儿子,骑着摩托车的父亲载着后座上的女儿有说有笑的归家,路边的桂花开得正盛,黄黄的、香香的,就像她头发上的味道,可她再也看不到了。我想起了那一天,那些笑着的人,我恨他们,更恨这个残酷的世界,是它无情地剥去了她的性命!但我最恨的是懦弱的自己,如果那天我能站出来保护她,结果是否会有所不同呢?我不知道,我永远也不知道了。想到这,我握紧了双拳,茫然的走向前方。血色的阳光拉长了我的背影,使它铺展在身后,犹如一位新生的天使,抚摸着它那带血的羽翼。
中考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我如愿考上了冈市三中,可那声对不起却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从高中到大学,七年的时光匆匆流逝,只留给我几张文凭,和一具衰老的肉体。那天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唯有她最后奔跑的身影留在心间。我时常会想,那天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离开的呢?又是怎样的力量在支撑着那伤痕累累的、细小的身躯呢?直到一个月前,我才得到了答案。
那是一个冬日的下午,我开着毕业两年攒钱买的新车,载着我的父母,还有准备结婚的女友走在高速上。老家的十一月总是多雪,融化的雪水积在路边,滑得要死。我小心翼翼地操纵着方向盘,生怕发生什么事故。父母又在和女友聊着未来结婚的事,偶尔我也会插上两句,就在聊到该给孩子取什么名字时,我的脑边传来‘哐’的一声巨响,接着便是一片漆黑。当我再度睁开眼时,只剩一片白茫茫的天花板在盯着我。
是的,那一天出了很严重的车祸,轮胎打滑,车子从护栏边飞了出去,滚下山崖,我的父母、女友全都死了,只剩我活了下来。万幸的是我受的伤不重,只是些轻伤。医生告诉我下个月就能出院了,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这全都是命运开的残酷玩笑?在我人生最幸福的时候夺走我的一切,就像小说里的情节一样。不,现实比任何小说都更加荒诞,我不甘心,也无法接受。夜里我常常暗自落泪,在这一片潮湿的枕头里,寄托着我发霉的梦。梦里有我爱过的人,他们笑着朝我走来,我想过去抱抱他们,身体却僵在原地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里。
好几次,我都想过干脆从这楼上跳下去算了,我也好快些与他们再见,但我始终没能踏出这一步,说来可笑,因为我怕痛。
我的主治医生见我的精神状态不佳,便时不时的会来看望我,并送给我一本皮革封面的小册子,建议我空闲时可以写写日记,有助于缓解压力。因此,我在医院的这段日子里,这本小册子就成为了我全部的精神寄托,我在上面涂涂写写,大多数都是过去二十四载岁月的追忆,我时常会翻出它来看看,咀嚼着里面剩下的时光,虽然不多,但很温暖。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我身上的伤也好了不少,虽然还不能快步跑动,但我常常会在住院楼下的庭院里散步,坐在花边的木椅上,看着医院的人来人往。有年老的,有年轻的,有男的,有女的,有跑着的,有躺着的,有大笑的,也有大哭的,有活的,也有死的。人生彷佛一部二十四小时不间断播放的电影,每天我都能看到不同的人,听见不同的喜怒哀乐,看得多了,自己身上的那些遭遇,也在心里淡了许多。我想,人的悲欢并不相通,你的苦难,或许只是他平淡日子里的消遣罢了。想到这,我便不再犹豫。春天到了,我想闻闻树上的桂花,看看河畔里的鱼虾。
出院那天,我的主治医生亲自来送我离开,我对他这一个多月来的照顾表示感谢,他笑了笑,说着没关系。临别前,他对我说:
“小林啊,有件事我一直没敢和你讲,现在你要走了,我必须向你说出实情,你可千万别激动。”
“没关系,有什么话刘医生你就直说吧,我没事。”
“好吧......其实你的生还并不是幸运,你知道吗?”见我的情绪平稳,他便继续说了下去:“最后坠崖的时候,你位置上的气囊并没有正确弹出,是你坐在副驾的母亲用肉体拼死护着你,你受的伤才会这么轻。”
“哦...,我妈妈,最后是怎么走的?”
“失血过多。”刘医生摇摇头,“法医从你母亲的肩膀里取出了好几枚玻璃碎片,直到她死前,她都一直紧抱着你,他们都很纳闷你母亲为什么能忍着失血的巨大痛苦一直不动,但我清楚,这是她对你的爱啊!”
“所以小林,以后别再想不开了,人生的路很长,还有许多人与事你都还没见过,不是吗?”
“嗯,这些我都明白。”我笑着对他点点头,心里却没来由的蹦出一个问题:“刘医生,像我妈妈这样的例子,你见过很多吗?”
“很多倒谈不上,但还是有不少的,像你母亲这样的我上个月就碰到过一个,一位父亲推开即将撞上汽车的女儿,自己却丧了命,人在极端情绪的刺激下,总能爆发出超乎想象的力量。”
“极端情绪,您指的是爱吗?”
“说是爱倒也不太确切,上次有个姑娘难产,她婆家人硬是不同意她剖腹产,说是对男孩的身体不好,没想到半夜的时候,这姑娘忍不住痛,愣是拖着个大肚子从楼上跳了下去,窗户离她的病床得有好几十米啊!医生们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我猜她最后一定很苦恨吧,宁可死了,也不让她家里人得到那个孩子。”讲到这,刘医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她才只有24岁,可惜,可惜啊!”
听完,我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匆匆地与刘医生告别。离开医院后,我走在热闹的马路上,路过曾经承载着我许多回忆的冈市三中,熟悉的校门早已不复当年模样,焕然一新的门上挂着大大一块富有科技感的荧屏,校内那几栋老教学楼还在,只是曾经崭新的楼体现在已泛着一层淡黄,像是铁锈。我本想再进校园看看,却终究没能迈出那一步,路边的桂花开的正盛,但我早已无心消受。因为,长久以来困扰我的疑惑,在那一天终于得到了解答:
冰,她是被我害死的。
其实,这个答案或许我早就知道了,她既然能忍受长达三年的欺凌,却偏在那天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究竟是出于对我的憎恨?还是对命运的绝望?或许二者皆有,我分不清。唯一清楚的是,对她的死,我是负有责任的。沉重的负罪感彷佛一颗铆钉,将我死死地钉在耻辱的十字架上,我已无力再继续前行,唯有一种方法可以让我得到解脱。
我是林冬,今年24岁,这个世界遍布悲伤,再见。
写完这句话后,我合上日记,将它留在原地。我从榕树下站了起来,鲜红的跨栏在向我招手,静静的冈江埋葬着流淌的时间,月光在它的表面倒映成一面银镜。我跨过那悬空的血红,并向左右两边平举双手,脚下已是一片虚空,飞翔的时候到了,我想。
“要跳吗?”
“唉?”背后传来的清脆声音,令我顿时猛地回头。
“要跳的话,就别在这跳,会给大家添麻烦的吧。”
“冰?是你吗?”我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熟悉的少女穿着那件旧旧的黑白校服,坐在榕树下朝我微笑。
“你是在说谁啊?根本不认识呢。”少女无奈的摆摆手,我赶忙翻过栏杆,朝她快步走去。
“不。。不会错的,肯定是你,你是来责备我的吗?”
“责备?大叔你在开什么玩笑啊,我根本不认识你哎,你是把我和这个物件的原主人记混了吧。”少女说完,从衣服里掏出一个涂着风信花的小盒子,朝我挥舞示意。“你看,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哦,付丧神,一种只能依附在物品上的妖精,你说的冰,大概是这个盒子的原主人吧,我只是幻化成她的样子在这等人而已。”
“是吗,原来是这样吗。。。”
“大叔,你别这么沮丧啦,我知道你很想见我的主人,她在离开的最后有话留给你哦。”
“?!”
“她说她不怪你,她知道你是迫不得已,所以请你不要这么责备自己了哦。”
说完,少女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树下,转身离开。一位陌生的少年在对街的路灯下等待着她,两人手牵着手,与影绰的街道融为一体,渐渐消失在无尽的远方。
我将那个印着风信子花的小铁盒子捡起,对着它笑了笑,然后将它狠狠地掷在地上,用脚把它踏烂成一片铁饼,飞溅的铁屑四散迸裂,金属扭曲的咔咔作响,一股刺鼻的铁锈味冲进我的肺里。接着,我拾起那块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的铁盒,将它高高举起,然后重重地抛了出去。它在空中翻飞数圈,最后以一个垂直的角度砸在江面的月影里,溅起的水花约有两三米高,落下的水滴翻起阵阵波纹,几秒后,一切又恢复如常。
我转身起跑,奔向我应去的方向,滴滴答答的脚步声回响在寂静的街道,月光洒在我潮湿的脸上,令我想到永恒的四翼天使与神曲,它们与光芒一同淹没了我,使我如获新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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