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90年代华北平原的乡村,离城市还比较遥远。人们很少去县城,偶尔去一次镇上,买了称心的衣服、崭新的开水瓶或小馍筐儿、得力的农具、应季的水果回来,便可以在家里欢天喜地待上好长一段时间。
家家户户在村子前面分有不大的一块儿自留地,勤快的人家会一年四季根据时令种上不同的蔬菜,整齐划一的菜畦里,各样蔬菜一字儿排开,水灵灵,和睦睦。夏天和秋天有大老远就看得见的顶花带刺儿的黄瓜,结得成串儿的大大小小的番茄,瀑布似垂下来的细长翠嫩的豆角,水滴状重达半斤的嫩青茄子,一棵棵“万绿丛中万点红”的辣椒,一丛丛春笋般昂扬的深绿韭菜,风吹来摇曳多姿的苋菜、荆芥,暴雨也撼不动的冬瓜、南瓜……冬季和春季则有迫不及待长出地面半截的青白萝卜,包得结结实实圆圆滚滚翡翠般的白菜、皮儿浅绿肉脆白的球状苤蓝,看似单薄却迎着寒风笔直生长的葱、蒜,可着劲儿不铺满地面誓不罢休的菠菜、芫荽,豆荚饱满欲滴让人下一顿就想吃到的豌豆、兰花豆……一年四季,菜园多是满满的绿色,只是夏秋季节绿得热闹些,冬春季节绿得清淡些。
小学生放了学,饥肠辘辘一路小跑回家,发现爸爸妈妈去田里劳动还没回来,就去菜园里东瞅瞅西望望,什么好吃吃什么,不图饱腹只图垫吧垫吧~白云蓝天上飘着,小鸟林子里叫着,小学生兴致勃勃在自家菜园里边吃边摘,这样自在的时候,心里真是偷偷感激爸爸妈妈把快要饿坏的自己锁在了门外呢!农忙的时候,往往也是菜园里绿得最热闹的时候,提前摘好了黄瓜番茄冰在刚打上来的水里,到了快晌午,换上新水,等忙了半天的人回家来吃,或用水桶拎到田里去,不辣的太阳天上挂着,不定向的小风呼呼吹着,忙了半天的人田间地头坐下来,谈笑着吃起来,自家园子里长的,自家井水冰的,咬一口,又凉又脆又甜,这样一歇,既解了渴、管了饱,也解了乏。到了要做饭的时候,婶子大娘小媳妇大姑娘、六七十岁的老奶奶还有六七岁的小妞妞,便会陆陆续续端着小菜筐儿到自家菜地里挑食材,或是心里早已有了食谱径取所需,或是看菜园里什么长得刚刚好就当时摘了回去做成佳肴端到全家人的饭桌上。
种菜毕竟是个技术活,真心想学种菜的,热心的邻居耐心教着也种不大好的人也不是没有,但不论巧拙,家家还是会多多少少种一些。虽说想吃的时候去邻居的菜园里要一把,邻居也是乐呵呵地说“菜多得吃不完想吃就去摘吧”,但总是过不了自己心里这一关,乡人大都守着最质朴的观念,哪能靠着别人劳动,自己坐享其成呢?种,是一定要种的,平日里菜园里的收成多了多吃,少了少吃;倘若哪天来了客人,自己园子里光景不好实在是不够用,去找邻居开口,心里也是自在的。
村村都会有至少一个代销点,里面东西不多,碱面、碘盐、糖、烟、酒是最多问及的物件,小孩子的零食如瓜子儿、糖豆儿、果脯干儿,虽也有,但不怎么卖得动,因为大人觉得钱应该花到更重要的地方。天好的时候,会有商贩走街串户吆喝着张罗生意,有坐着骡车不紧不慢贩米的,有骑着自行车卖酱油醋的,有边推自行车边敲梆子贩香油的,有骑着摩托五块钱一张照相的,有骑着三轮扯着嗓子卖水果的,有慢悠悠拉着架子车收废品的,有挑着担子摇着拨浪鼓卖各种针线头花松紧布之类的小东小西的,有修鞋修伞修自行车的,有磨刀磨剪子修理缝纫机的,当然,还有专诚来炸爆米花的,带着清水和调料酱卖豆腐的、惹得小孩子大老远看见就流口水的卖凉粉的。
大家习惯了坐在门外聊着天等送上门的生意,人来了,就该买的买,该卖的卖,该修的修,人不来,就等,最多聊天的时候说几句“哎呀,那个贩香油的怎么不悠来我们这里了,我家的香油瓶都要见底儿了,二嫂,你家的能借我点儿不”,就这样,你帮我点儿,我帮你点儿,一天天盼着,说着,等着,决不会想着要去镇上或县城买,虽然来回也不过半天光景。
等到大家盼着的人来了,先看到的人就会让小孩子去告诉需要的人,做生意的在某家门前的空地上停好,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看这次车上带的东西的成色一起搞价钱,有巧嘴的商量好了,大家就趁这个价格一起买。这样的生意,皆大欢喜。
男人们农闲的时候在外面打工,农忙的时候就会专诚赶回来,虽说一样是劳动,在家里总比外面要开心,老婆孩子热乎饭,不喝酒也觉得日子有过头。再早些时候,挨着的人家没有院墙,出了屋看见就能说话,后来家家户户有了自己垒墙围出的院子,很不习惯。所以一等到吃饭的时候,一家老小就各自端着碗儿拿着筷子到大门外面来了,谁家门前干净平坦敞亮,便会有人走几十上百米来凑热闹,早晨和晚上有小炒、稀饭、馒头、包子、饼子,中午则会有汤面条、凉面条、蒸面条、炸酱面、烩面、馄饨、水饺,自家田里的麦子磨的面,自家井里打的水,自家园子里种的青翠鲜嫩的蔬菜,一家做一样,各家有各家的巧妙。
小孩子最喜欢这样的热闹,一天一天养成习惯,总觉得别家的比自己家的好,不由自主眼巴巴地看着别家的碗,乡里乡亲多年的风俗,小点儿的孩子喜欢哪家就吃哪家,这样,小孩子吃得开心,能长得茁壮,被孩子挑中了饭菜的大人准会乐呵呵地说:“碍啥,不是想让孩子多吃口饭好长个儿嘛!”大些儿的孩子爸妈早已警告不能对人家的饭菜流露馋相,疼归疼,家教还是要有的。
每到饭点儿,小孩儿找自己的好吃的,大人聊大人觉得有意思的,这谈话里,会提到谁家有了孙子哪天要添饭,谁家哪天嫁姑娘,谁家娶了个好媳妇儿,谁家的孩子懂事孝顺又爱学习,谁家的孩子太淘气……也会提到谁家的庄稼今年种得好,在哪儿买的种子大家要不要跟着买,今年田里玉米大豆花生红薯芝麻哪个多种些哪个少种些,谁家在外面谋了个好出路,在外面听到的故事,邻村的故事,本村的故事……还会提到父辈们的故事,父辈们讲过的故事,这些年村里房屋道路的变化,风俗的变化,种田政策的变化,吃的饭菜穿的衣服的变化,广播里听到的、电视里看到的变化……大多是乐呵呵的肯定,即使有一点抱怨,大家伙也会用惯常的幽默笑一阵,很快就烟消云散了,最后吃饱了喝足了没聊尽兴,贴心贤惠的女人们就悄悄收拾了碗筷,留男人们继续天南海北没边儿没沿儿地继续聊……
早饭后,聊到觉得该下田了,就散了。午饭后,聊到觉得该睡午觉了,就散了。晚饭后,聊到觉得该看新闻联播天气预报焦点访谈了,就散了。
太阳西沉,乡村在以家庭为单位的欢笑中进入梦乡,第二天,太阳升起,村庄醒来,昨天那般美好的一天又开始了。这样的重复,本身就是不可多得的幸福吧!我很感激,自己从小就生活在这样明媚的幸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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