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马脚
“可这 …… 当真是慧诚的笔迹。”
兰忱敛回目光,将余下小半桃花酥噎了半天方才下咽。
不知怎的,池彦的眼神让他有些惶恐。
“的确是慧诚的笔迹,但不是慧诚写的。”
她将信纸平铺在案上,指尖碾过一排排苍劲的毛笔字。
“模仿慧诚字迹的,必须满足于及其了解慧诚、善于书法二者条件,而整个禅院里 —— ”
“整个禅院里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只有空慈法师了。”
将半盏茶饮尽,遂道。
池彦点头。“空慈的书法是慧诚住持亲手教的,他悟性高,日久便写得一手好字,和慧诚的字很相像。”
“空慈很用心,模仿时将兼毫换作了慧诚的狼毫,但破绽就是出在这里。空慈并不常用狼毫笔,所以临写时未运好力道,失了分寸,露了马脚。”
她幽幽叹了口气。“至于目的,我不知道,但自有它的道理。”
沉默半晌,整个茶阁一时让人难忍的寂静。
……
“看来,领你来还真是对了。”
他扬起唇笑笑,站起身来拾缀桌上的茶具,嗓音竟有些戏谑。
“这件事情,总算是开始了。”
二十三.活着
池彦再一次在梦里见到了鱼筝。
她还是那副如沐春风的模样,体若修竹,发髻乌漆,无名指上戴着枚黄润的玉扳指闪着明媚的金光。
那扳指是丈夫池丞祖上传下来的宝物,给她的定亲信物,宝贝得很,就算是她最疼爱的幺子池佞也从未有权动过。
……
“妈 —— ”
池彦声嘶力竭地喊。
妈!妈!
—— 你看看我!看看我啊!!
泪水迷朦了双眼,胸口生撕硬扯的剧疼。
她向母亲奔去。
那是她企图用自刎去追随的灵魂绝望的缺憾。
妈,我就知道你没有走。妈 ——
突然,眼前的场景变了。
鱼筝脑后的发髻却然凌乱散尽,面色如土,腕处一道狰狞的伤口,两三寸长,蜿蜒褐红的血浆,于洁白的衣袖绽放一朵血花。
沾血的陶瓷刀刃和刀柄脱离,同白酒空瓶和安眠药罐四散于地。
那是六年前,在池彦心底烙印下的噩梦。
“妈 —— ”
……
“关医生,麻烦开一盒奥氮平。”
办公室门口响起一声疲惫的嗓音。是个年轻姑娘的音色,却略有些沧然沙哑。
关颐没有抬头,修挺的手指夹着支漆黑的中性笔,奋笔疾书地写着月度报告。
他知道是谁,也再熟悉不过了。
“你目前情况只适合常规的苯甲二氮䓬类药物,奥氮平是主治精神分裂症的。”
“再这么下去,我恐怕真得精神分裂了。”
关颐终于将目光从月度报告上移开,看向门口的姑娘。
她比上次见还要瘦了些,面色苍白,眼周留着红痕。
个儿高的姑娘在岚城不少,但池彦因为瘦削而显得格外之高,给人一种近乎病态的凛冽。
像个陶瓷玩偶,精唯,冷艳,僵硬苍白。
“坐。谈谈吧。”
关颐少有地叹了口气,将半开的窗帘全拉开。
仲秋奢侈的阳光充盈逼仄的斗室,将雪白的砖墙照得银亮,晃人眼。
他从书架上半空的糖罐子里摸出一颗,丢给在亮皮沙发上坐下的池彦。这是他们的习惯。
“我不吃糖了。”
她没有剥开糖纸,而是塞进了风衣内袋里。
“这次什么情况?还是睡不着?”
关颐盖上笔盖,往嘴里塞糖,问。
“睡着了 …… 又见到我妈了。”
“说清楚些,是梦还是幻觉?”
她很轻地苦笑。“梦。但像幻觉。”
关颐不再说话,盯了她很久,手上的笔转得飞快。
“妈 …… 她走了六年了。”
她没有管顾关颐灼灼的目光,像是陷入了机械的回忆。在关颐面前,也只有在这个共同的患难者面前,她心甘揭开陈年的败伤,去咀嚼自己的痛苦。
“她明明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我死也不会想到她会自己 —— ”
她忽然不说了。胸腔里猛的抽痛让她收了声。
“可老师如果还在,你觉得,她会愿意看到你这样?”
待她稍稍冷静下来,关颐指着她腕处。
风衣袖子翻起一小截,露出那里一道道或浅或深的结痂。
他此时不再是医生,而是鱼筝的学生、池彦的挚友。
“她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
她辞别了关颐。
深秋风大,她站在医院门口,刘海被吹得糊住了眼帘。
她想了想,从内袋里掏出那颗糖。
她看了看糖纸上关颐手写的字迹 ——
药草饴。
入口的浓苦让人全然感觉不到“饴”的存在,但铺天盖地的奇苦后,是醇厚甘冽的甜香。
眼角因苦涩溢出生理性的泪水,却扬起了唇角。
她明白妈妈的意思,也明白关颐的意思。
她会好好活下去,也会成长,会苦尽甘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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