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无从谈起,也没有谈论它的意义。但是当树荫斑驳中闪亮的光圈照射入眼中,桐柏的枯叶在风中摇曳作响,我明白这些是梦的幻影,打在现实的窗上,像喜鹊翘起尾巴,静静的等待枝叶落下。走在路上,心中有云,头顶的便是墨蓝色的晴空和澄橙的晚霞。
走过树荫,走过晴空,我能清醒的感触到空气中的水泡紧贴住皮肤;烟气迷蒙,一脚踏入团雾中,觉得浑身膨大肿胀,顿时间全身淹没于云海。此时我才意识到想要张嘴呼救,但当张开嘴巴,团雾便像棉花塞入喉咙,紧紧卡住,难以出声;云雾瞬间通过气管侵入身体,指尖因为肿大而刺痛不已。我猜想,念高中时的迷茫与压力也不过如此。当呼吸都难以持续时,脑中的求生欲望比何时都强烈,云雾便遵从了我的心愿,从我的喉咙、耳洞和气管里慢慢散去,缠绕脚踝的烟气也化为水珠贴附于表面。
眼前是条路,如果我没看错的话。
一条由青石板和板间的青苔组成的小路,没有岔口,大概只有两本字典并排那样宽。路的两旁的上方依旧是雾气,各自绕着自己的中心不停地打转。虽然视线被遮了大半,但不难依稀辨别出路两侧的平地上是青黄荣枯参半的草地,以及远处的沼泽和墨绿色的树影,有种空旷的清新与不安感。
迟疑了很久,才敢迈出步子。一步,两步,小腿的肌肉紧绷到极限,紧紧地抿着嘴唇不敢出声;三步,四步,石板依旧是石板,雾气依旧绕着中心打转,空气依旧凝重潮湿,看来是没有什么危险了。放松下来,才发现手掌破了口子,血渍都凝住了。
放心大胆的往前走。越是往前走,雾气越是散去,直到能感受到日光的温暖时,嗅觉也跟着恢复了,鼻尖触到了新叶和潮湿泥土的气味,感觉整个人都浸泡在巨大的泡泡浴中。正是此时,望见了路的尽头,是一座小木屋。但在未来我才会明白,路从来不会有尽头,一切终点皆为起点。
这趟旅程的第一个歇脚点,正是我此时此刻所站的位置,这座巨大无比又玲珑精巧的木屋,我倒是希望它西式的在树林中的空地上且烟囱中冒出炊烟的木屋,然而它不是。暗棕色的布满划痕的屋门以及夹入了杂草的门闩是破旧的,与“精巧”这个词没有任何关联,但它的屋檐却整齐有致,在仿佛极远的屋檐边角处悬挂着八角风铃。轻轻的抚摸红漆脱落并暴露出木质内芯的门闩,像是在怀念一位亲人或者那只在山间边吠边狂奔的花狗。
那一瞬间,胆子突然大了起来,思维突然紧凑了,似乎认定这是梦境。右手平稳的拉开横木,待门伴着吱吱呀呀的古锈声自然的打开。
令人讶然的不是那面晶莹剔透玻璃,好像来自于天外,而是玻璃后面的镁光灯和仿真人模特藏在这样一面墙后。地上不再是青石板路或是木质地板,而是大理石砖铺成的台阶,直通到有两层楼高的玻璃门处,而台阶把手的两侧也尽是玻璃和仿真人模特。已不记得模特身上穿的是什么特别的衣服了,只记得色彩缤纷的令人眩晕,还有绒毛和首饰,都点缀了玛瑙和钻石。一时间让人大脑放空,完全忘记旅程起点的模样。
正如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所说的:“当你被神秘的事物镇住时,你是不敢不听话的。”那些阶梯这样统一有序的排开在面前,我只得控制住我的软绵绵的双腿,一阶阶的往上爬,有时甚至要匍匐下身子,用双手辅助,像原始人一样四肢并用的爬,只为一睹玻璃门给我心中种下的一种名为希望的花。
还没到门口,玻璃门便自动向内打开了。我加快了脚步,等上升到眼睛可以看到门内景象的时候,很明显分辨出这是家服装店,但是竟然惊讶的发现这里并没有外面那么耀眼。从地板到衣架到桌椅,都是暗淡的红褐色。店的正中间的木桌上,摆放着一株铃铛草,旁边摆放着一个粉色的塑料喷壶。挨着木桌,视线向右侧移动,最精彩的来了,你不会知道这一部分在这家店里显得有多么格格不入。
最上面的是一扇门,它与之前所见的任何门都不同,很明显,它是来自船上的一扇舱门。它应该是用鲜亮的红木和金属最近打造的,金属边框上还刻着花纹和人像,估计价值不菲,甚至还没有一丝一毫使用过的痕迹,门的中上部分有一个圆形的玻璃窗,正透出一点白色的亮光。连接着与地面的,是一段旋转的楼梯。这段楼梯明显破败失修,与舱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生锈的扶手上缠绕着海草和海带,还有风干的珊瑚与破碎的海星粘连在台阶底部,有些木质的台阶已经高高翘起,完全忘却了它的使命。真正令我清醒过来的是第三和第四台阶上的泥脚印,这是我来到这个地方第一次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在我的前路上,有着先行者的脚印。
正欲踏上那段阶梯时,一个既不暴躁又不温和且音量适当的女声传来——令我想起憨厚而又严厉的我的姨妈,但又显然不是她:“你来了,我等你许久了。”
“随便看看吧,有喜欢的可以试穿。”声音的主人从一处衣橱后方热情的微笑着走到我的面前大约三米处停下,张开手臂,像商场的导购员一样用标准的官方语言说出这句话。
在这样一种游离的环境下,遇见自己熟悉的东西反而令人更加恐惧。这个体态略显肥胖的女人留着一头褐色短发,有着亚洲人独有的黑色瞳孔和印第安人的高高的眉骨,下面小而塌的鼻子,莫名骨感鲜明的颧骨以及在灯光下泛光的小麦色的皮肤,不难引人去猜测她的复杂神秘的身世,这张拼凑出来的面孔与这个房间里的似是拼合出来的场景放在一起毫不违和,同样令人毛骨悚然。
在好奇心和恐惧感的驱使下,我迈开了步子在这个“服装店”里“挑选”衣服。身上一分钱也没有,我要用什么结账呢?或许我该离开这个地方——可是回过头来发现连大门都不见了,又没有其他出路,我该如何逃走呢?这应该是我自来到这个地方第一次用有条理的理性思维思考了,然而依旧对现在的处境没有什么帮助。
路过的第一个木质衣橱涂着白漆,除了镶着镶着五颗钻石的左上角以外,木橱的其他地方都洁白无瑕、平整无皱。轻轻握住银质的把手,默默地将手指与把手的接触面积降低到最小,然后缓缓用力将门拉开——只有一条小女孩的白色连衣裙用白色的衣架优雅地挂着,很明显不属于我的尺码。然而当走近一步仔细观察时,发现连衣裙上部的左下角有一块淡黄色的斑点,像极了小女孩吃巧克力时落到身上的污渍清洗后留下的印记。正想靠近裙子用手去触碰斑点时,斑点处的像更加明显了,那是一串黄色的字母组成的斑点!将靠近的参差不齐的字母一组组的组合起来,一句话赫然脑海也正在眼前:
“Curiosity about bad things is a cursed problem arising from all unclean contacts. – Muse”(对坏事的好奇心是一种可诅咒的毛病,是从一切不洁的接触中产生的。——缪塞)
在一道闪电刺中心灵之时,转过头来,瞥见那位女人正冲着我悚然微笑。
走向下一面衣橱的时候,脚底像是粘连着地板。蓦然间,一串音符击中了大脑的某处区域,竟然把我固定在原地无声痉挛。面部和胃部不自觉的抽搐,四肢冰冷而僵硬。这一串音符本应当是无声的,因为我只看见那个女人的微笑,未见她的嘴的张合,可它们依旧出现在了我的大脑:
“劳驾您把您的名字告诉我吧,我做一下访客记录。”
名字?是那个区别我与他人的代号吗?可是倘若没有那个代号,过去拥有那个名字的我还存在吗?如果没有姓名,我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与其他人还有什么不同吗?存在不同又说明了些什么呢?等收回了思绪,我注意到一双深邃的狭长的双眼盯着自己,那目光瞬间让我平静下来停止痉挛。
朱颜丹凤,青丝柳眉。中年女人的身后的红褐色欧式风格的墙面上挂着一副中国浣女图。“钱塘江畔是谁家,江上女儿全胜花”,似花般容颜的浣纱女,拥有一双令人害怕的眸子。当你与她对视,你会注意到她眼底的光圈随着你的目光移动,笑容由一开始的亲善活泼逐渐转为讥笑嘲讽,原本泛红白皙脸色也逐渐变暗淡。挽着浣衣篮的手逐渐放下,另一只手缓缓抬起。我机械的向前迈了一步,潜意识里,我对她手指的方向格外好奇,但又夹杂着对死亡的恐惧。
当意识到自己已经距离画只有几十厘米的距离时,下意识里感到了危险,忙把脸扭到一边。然而再次回眸时,画作中的女子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状态,亲切而美丽,矜持而活泼。然而却像是风平浪静的海面,下面注定有无数波涛涌注。
“我叫汝伊,叫我Y就好”像是被雷电击中,我抬起手臂,我确定这是我的右手——刚刚抚摸过白色裙摆的右手发出的声音。我用麻木而呆滞的干涩双眼盯住那个我认为带来这一切不可思议的始作俑者。
她似乎很愉快的样子,波浪的头发一起一伏:“没有看到喜欢的款式吗,也许这里会有你喜欢的。”顺着带满贝壳和珍珠首饰的丰满的手的食指的指向,那扇舱门在视觉中不断放大再放大,以至于螺旋楼梯的第一阶延伸到了我的面前。
伴着吱吱呀呀的木板声响,我一步一步登上了布满海草和柔软海星的楼梯,刺鼻的腥臭味迎面而来。当登上红木地板的顶层时,我迫不及待的去捕捉那束在下面时看到的白光,然而当用力推开舱门的那一刻,竟是一排悬空的衣服,以及柜底是近乎无穷的白色深渊。而仔细观察那些衣服的时候,发现它们上面都用针线缝着一个牛皮标签,上面写着“Y died in 1996”“Y died in 2001”等等。
正想要搞清楚状况的时候,迷惑不解的转头,却被一股力量推下了那无穷的白色深渊。
到底如何才叫做“世界末日”?也许那要看你把自己放在怎样一个身份中了。倘若你把自己看作超越宇宙的神,那宇宙的毁灭对你而言并不算什么;但若你只把自己看作自己,那么自我的死亡也许就是所谓末日了吧。永生的概念太模糊,我们只能用精神胜利法去自我安慰。只因这个世界是如此多彩而令人留恋。
白色是最纯粹的颜色吗?我不这么认为。黑色是最纯粹的,纯粹到包容任何一种色彩而不改变自身。创世之初,天地一片黑暗。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此时的天地大概便是一片白色了吧。由此看来,黑色是白色的底色。
头部接触到地面时的疼痛将我的脑中的源思想拉回到现实。这不禁令人思索,在身体处于创世的混沌之中时我们的存在形式是否就是纯粹的思想呢,大脑中自动产生的电信号自由的布满宇宙之中,思想的产生与消失同时存在,无穷无尽。当奇点爆炸,就如同我的脑袋与地面的亲密接触一样,思想拥有起始与终结。
睁开眼睛,周围是白茫茫一片的砂石,头顶也是白色的混沌,偶尔有一阵卷着白色泡沫的风扫过,泡沫在身体一周画出一个弧度然后下落成为白色石子。慢慢的上肢恢复了知觉,下意识的抬起右手碰触全身感觉最为强烈的头部。但这种感觉不是痛感,而是一种令人很踏实的感觉,甚至令人兴奋,它似乎向我的全身的细胞宣布“我还活着”这个事实。
指尖红色的液体顺着指甲滴到白色石头上,绽出一朵鲜红的花。花瓣上下撕扯,像是想要挣脱什么,并发出低沉的呢喃声,并且越来越刺耳,逐渐布满整个大脑。在这片白色的天地中,红色耀眼的令人睁不开眼。只在一瞬间,红色花瓣们停止了呢喃,它们尖而长的一端突然抽出走形的尼龙纽带样的枝条,向四周炸裂开来,漫无目的的在混沌中箭一般的游走、奔驰,然后在空间的某处停下一切动作。
我小心翼翼的站起来,虽然我的双脚依旧麻木冰冷。右手扶着流着红色液体的额头,左手抬起想要去碰触那定格在眼前的红色枝条。又是在碰触的一瞬间,枝条的尖端发出一种白色荧光的波纹,似是星体的光亮耀眼,还有一种高频率的声波与之同时发出,引得耳膜生疼。
再次睁开眼睛,自己正置身于透明的半圆穹顶之下。而奇异的是,穹顶上纷乱而缭绕的彩色图案,正慢慢的聚集起来,形成一个变形的人脸模样。
不出所料,随着穹顶上的人像逐渐清晰,那张夸张而色彩纷乱的面孔正是那个在店里遇到的女人。她的卷发飘浮起来,像火焰剧烈燃烧一样。说不清面部的表情是大笑还是愤怒,但不论是大笑还是愤怒,在这样的巨大面孔面前,你是无法冷静而无动于衷的。我只感到脚后跟上不断有石子打上来,有了距离后,面前的面孔已经小了很多,我才敢与那双和我的手掌一样大的瞳孔对视。
“你竟敢碰触那件衣服。”——这是一句不带任何情感的陈述句,虽然它有“竟然”二字。完全不知所云。
西方人说:“去取金羊毛。”
突然想到刚才手中残留的触感,那是细密而柔软的驼色长毛衫。直到这时才发现,刚刚这件衣衫和我一同从衣橱顶端掉了下来,现在正踩在我的脚下。我在细密的目光下,那目光仿佛要把我的身体给击穿,小心翼翼的弯下腰。当指尖正要接触到衣服的边角的时候,那张脸突然脱离了穹顶,变成一大块干硬的颜料,后面拖着长长的彩色丝线,向我俯冲过来。巨大的冲击力使我翻倒在地,同时也使长毛衫在一瞬间消失在我的视线以外。
不知是出于什么想法,也许是潜意识在大脑中嗡嗡作响,我觉得那件衣服可以救我。于是用尽自己的力量将自己支撑起来,然后用无知觉的双腿向那件衣服飞翔的方向连滚带爬的奔去。最终那个极大的颜色块还是击中了我,我只感到身体的内脏似乎被锁定住了,呼吸开始变得微小而短促。我已记不起这是来到这个地方之后第几次有这种将死之感了,甚至已经习惯了这种紧迫感,也许从容正是这样练出来的吧。
我依旧在向前奔跑着。依稀记得有位智人说过关于跑步的意义——你得丢开以往的事,才能不断继续前进,可惜在这种情况下,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所以不顾及身体的逐渐僵硬和身后色块的追逐,依旧在白色的石子上奔跑。也许是因为穿了一双雨鞋,所以脚后跟被磨的生疼。
等一下,雨鞋?我为什么会穿雨鞋?我从来都没有拥有过一双雨鞋。
正在这时,我突然看见驼色的长毛衫逐渐在白色的石头上融化,像一滩巧克力酱。我突然想到了白色衣柜里裙子上的污渍。
感受到身后的魄力,我奋不顾身的扑到了融化的长毛衫上面,瞬间它又变回了衣服的固体形态。立刻将它甩起,披到身上,然后将头埋进衣领里,直面那个色块冲向我。我紧紧的闭上了眼睛,像是在下定决心接收神明的惩罚。
然而一段时间之后,我只感到了身上的负担轻了很多,然后是味道甜咸的海风微微的吹过露在衣服外的头顶。
咸咸的,像泪水一样的味道,夹杂在轻柔的流动的空气中,舔舐着氤氲的腥甜气息。我只感觉面部的皮肤冰凉到没有知觉,汗毛竖起的轻微刺痛感让麻木的感受更加清晰。蜷缩的手渐渐无意识的舒展开,拇指和中指指尖微微碰撞,彼此感受到冰凉。又是一阵风,右手虎口处传来一阵暖流,羊毛在我的皮肤上随着风而律动。
抬头,是白光,哦不,是蓝色的天空和几片走散的云朵;视线接着往下移动,就是银色的海浪、白色的泡沫花和映着阳光而灿烂金色的海面,远处则是深邃的蓝色,一直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去。是大海!刚刚面前的巨大蓝色晶体是大海!我还记得自己埋在羊毛衫前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是那个颜色块中蓝色的部分脱离出来,然后像一块晶体果冻冲向我,企图包裹住我的身体。哦对了,羊毛衫?
我移动眼球看向自己无知觉的身体,只是穿着一条白色的连裙子,它上部的左下角有一块污点,我记得是上午带着妹妹去吃小区门口的冰激凌的时候,在她撒娇让我抱她的时候,她沾了巧克力奶油的手指碰到了我的衣服。哦,原来是这样。妹妹?我还有个妹妹?那我是谁,我还是那个在服装店里的汝伊吗?等一下,服装店,什么服装店?我记得刚刚还提到过蓝色的晶体,那又是什么?大脑像快要爆炸了一样,涌入无数的信息来不及去处理,可是依旧想不清楚: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要去往何方?很明显我的肌肉比大脑智能,又一阵风吹过,这次我的听觉恢复了,我可以听到海浪的声音和海风中的欢笑声。我的肌肉震颤起来,内脏似乎都感到了寒冷。
拇指和中指指尖再次微微碰撞,我好像明白了手中的羊毛对于我的含义——在我迷茫无措的时候吸引我的,在我命悬一线的时候遮蔽我的,在我一无所知的时候陪伴着我的,在我冰霜覆心的时候温暖我的,它是我的家人。没有意识的它,给了没有意识的我无边的馈赠。此时,我想到了至少一百种报答它的方式,但仔细想来每一种报答对它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手指是感觉最为强烈的地方,它每个细胞的奋力挣扎都是清晰而显而易见的。小臂的骨骼没有丝毫力气,但肌肉已经恢复了生机,我可以听到它不断的拉伸而紧绷的声音。于是生机蔓延到了肩膀,让我可以努力的支撑起身体,尽管它还是麻木的。我的脖子像新生婴儿的脖子,没有任何存在骨骼的迹象,难以支撑起我的脑袋。所以我只得慢慢的躺下,听着脖子内骨骼慢慢生长的声音,感受它碰触到神经元时的抽搐以及享受它刺破一层层肌肉组织的疼痛感。如此新鲜,依旧这样活着的感受。
我想大概过了半天吧,日光已经越过了椰子树的顶端,照耀到我的手上,手掌渐渐有了温度。我能够很清楚的听到不远处的嬉戏声了。
我想,一个处于不正常世界的人一旦发现自己所熟悉的东西便会像在暴风雨中的颠簸小船遇到了避风港一样兴奋而感恩上天的恩泽。然而真正到了这个时候,听着孩子的欢笑声,我静静的躺在地面上-那个我还没来得及了解是什么材料组成的地面,只觉得很安全很平静很懒惰。
脖子的骨骼依旧一点点的发着嘎嘣嘎嘣的声音向上生长着,等快到脑后的时候,拔节生长的声音愈发的清晰了,触动神经,充斥着大脑,奏响了一首生命共鸣曲。海风变的轻柔了很多,也许是因为吸收了阳光的我更加强壮了。当脑后的骨骼活动停止的那一瞬间,我再次睁开双眼。视觉已经完全恢复了。
我看到我身后的椰子树高大雄伟,巨大叶子间的缝隙处漏下琐碎的阳光,洒在我的脸上还有手心上。慢悠悠的扭过头去看手心的温热,发现漏下的阳光一小片一小片的以不规则的不断变化的形状在手心跳跃着,然后渐渐的,像方糖溶解在咖啡里一样,阳光溶解在空气中。片刻之后,鼻腔里尽是阳光的醇香。背部的脊柱有了力量,但是除了手指和头部,其他部位还是麻木的,触觉不复存在。
周边的小阳光片越来越多,有些甚至掉入我的眼睛里,微微有些刺痛。鼻腔里的醇香也越来越浓郁,甚至激起了我的食欲。于是,如果你在这片海滩上,你就会看到一个很奇异的场景:一个穿着脏兮兮白色连衣裙的女孩,一只手里紧紧攥着一缕羊毛,以似是无骨的姿势在一棵巨大的椰子树下面仰面摊躺着,我猜头发一定披散着蓬松的爆炸开,然后张大嘴巴,等待一片片的阳光掉进嘴里。
第一片阳光靠近我,我能清楚地分辨出空气和阳光之间的分界线,而阳光片更像是一块反光的薄玻璃;当它落入嘴里的时候,那种像是云片的触感震惊了我,我能感受到阳光的香味,但也不是可以很容易就想象到的香味,而是是非常自然的味道,像是与自己融为一体的味道,或者就像是它本来就是身体的一部分,当它的味道慢慢的滑入喉咙,我能感到一种满足,像是缺失了很久的东西回到了原位。一股暖流顺着右侧大腿的后侧一直延续到脚掌,然后膝盖后部的脉搏开始疯狂的跳动,整条右腿开始发热发烫,小腿的肿胀感越来越明显,脚趾的骨节咯吱咯吱作响。
某一瞬间,我的大脑探知到了腿部乃至双脚的存在。稍稍一用力,大腿的肌肉带动起了膝盖,然后小腿随之蹬弹了出去。左侧的心脏为此而兴奋不已,我能清楚的感受到它的雀跃。是时候站起来走一走了。
我像一头刚出生的小兽,以近乎挣扎的方式使上半身脱离地面。也许同时调动大腿、臀部和腰部的力量是最困难的事情,然而在此同时,我还需要不断地给自己的颈椎提供能量让它支撑起沉重的头部。当终于绝望的感受到大腿的无力时,我才惊讶的感受到,原来让人回归原始原来就是删除记忆这么简单,从大脑到肌肉到骨骼到神经,所有的记忆同身体分离并储存到了宇宙。记忆真的是太重要了。
天空依旧湛蓝湛蓝的,不远处甚至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回蓝色的光芒,像固体的蓝色石头,那些颜色稍微深一些的地方似乎是宝石上的裂纹。抬起头仔细的观察头顶的天空,可以发现停滞在几处空中的云朵,米白色的,似乎是棉花的材质。海与地平线的深处依旧的暗黑色,时而闪过几道亮光,然而近处的海水却是浅绿色正这样想着,眼界的左侧闯入一只海鸟在绿色和天蓝色之间飞舞,有时它会飞的很低很低,它狭长而强壮的右翅会轻轻的触及水面,这时那片水面会泛出金色的光芒,认真看那束金色,才发现那是金色的小鱼在亲吻不如说是吮食海鸟的翅尖。
每当我想集中精神在努力站立这件事情上时,我的注意力总是不自觉的被海鸟吸引,看它旋律般的滑翔曲线,当它飞到上空时,有意思的事情发生了。它总是躲避着阳光碎片,我想是因为它们对它而言太烫了。它的羽毛在触及到天空-那块湛蓝湛蓝的天空时,明显的变了形状,它用金色的爪子扒住其中一片云彩,倒立着停滞在天空的一角,它把细长的喙伸进天空中深色的那部分,衔出一颗灰褐色的固体小球,然后那片深色慢慢变浅恢复到天空原本的颜色。整个过程自然而和谐,却令我震惊的颤抖不已。
随着脚底触感的慢慢加深,我能清楚的体会到大腿肌肉的紧绷。收回视线,我用手紧紧抓住身后的椰子树的树干,试图让自己直立起来,然而这次的尝试非常顺利,我成功的将身体重心移动到了肚脐附近,头部向后贴可以让颈椎的压力减少很多,脚面和地面的接触部位的弹力比以往要大了许多。也正是这个时候,地面的粘稠颗粒感引起了我的兴趣,而再一次的,孩子的欢笑声随着风在我的耳膜上跳跃起来。
“他们不会知道的,你看我找到了什么。”一个很听起来很稚嫩的小男孩儿的声音跳跃起来。
“哦,金色的贝壳?不,这是阳光,一会儿它就会消失到空气中了。”小姑娘的声音重叠着小男孩儿的声音,压着耳膜的一侧就进来了。
“糟糕了,我的煎饼掉了,我记得把它放在口袋了,在哪儿呢......”一个似乎呼吸困难的憨重的声音传过来,估计这是一位体态滚圆的小男孩儿。
我暂且把他们的声音成为A、B、C,这样对我来说轻松一些,因为我看不见他们的模样,但他们的声音却持续的钻进我的耳朵,在耳膜上跳跃。这感觉实在是太奇怪了。我现在迫切的需要一个证明我没有因为恢复身体的机能和感受到重力而疯掉。他们的声音在我的脑内回响,如此真实,但大脑的一侧似乎提高了警惕和理性,警告我一定要找到一个能证明ABC不是我自己想象出来的证据。
“啊,你看,那是什么?”B的惊叫声很中听,我让它一直在右耳耳膜上跳跃。
“木头,和白色的裙子?”我敢保证C开始吃东西了,呼噜的声音不自觉的就发了出来。
“不不不,木头是没有眼睛的,我猜那是一位女士,你知道是否有眼睛是区别木头和女士的唯一标准。”A的声音听起来很得意,我猜测他一定要一双明亮的大大的眼睛,不要问我为什么。
好吧,从他们的对话来看,他们发现了一个生命体?可是他们在哪呢?毕竟在我的视线里,诺大的海滩上只有我一个人。
太阳在海的另一端低低沉沉、晃晃悠悠,也许它是困了。释放了一天的阳光,太阳缩小了很多,只留下中心那部分橙黄色的内核,就像鸡蛋黄一样,要沉入汤汁中。依旧有阳光撒到海面上,发出嘶嘶的响声,然后在哪里浮游几圈,慢慢消失光芒。真的太美了,随着太阳的渐渐低沉,海水渐渐远离沙滩,大片闪着银色微光的沙滩地暴露出来。没有贝壳,没有不幸留在地面的水生物,没有举着两只大钳子的海蟹一路小跑的横过去,只是沙子,白色而安静的沙子。
三人的对话依旧再继续,但我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细听,我只是觉得眼前的景象实在是在震撼了,我几乎一口气提到嗓子眼里就再也没有放下过。海洋似乎退到了千里之外,我的面前是大片的沙丘。太阳渐渐的沉到海洋以下,在太阳下端和海面接触的一刹那,巨大的嘶嘶声响起,太阳以一定的速率在与海洋融为一体!我跑到视线中最高的沙丘上去来看的更真切。
太阳从海的下方将海洋照的一片金光,还有无数的火花在天际跳跃。我瞥到了海中唯一的一处深色阴影,它无比巨大,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发光区域,呈现出鲸鱼的形状。但它一动不动,静静的,我猜大概是我想多了,在这种地方大概不会有除我之外的生物了。
孩童的声音再次传来,这次我努力的辨别它们的来源,认定它们应当是来自我的头顶。
“你猜那是什么?”A的声音响起。
“那是一条白色的鱼,它的尾巴就像裙子的裙摆!”C咯咯的笑着,我都能想象的到他全身都在随着笑声抖动。
当太阳完全的熄灭于海洋中时,天空的颜色变成了罕见的墨蓝色,云朵自我溶解在天空中,就像两种油彩在相遇之后慢慢的融为一体般顺畅。于是白色云朵溶解在天空的地方就变成了较淡的蓝色,与旁边的墨蓝色呈现一种渐变的效果。
没有了太阳的碎片,没有了孩童的声音——直到最近上一届船长的小女儿才告诉我他们是黄昏与黑夜交界处的报时虫,每日的阳光碎片作为卵洒在云朵里后,它们便栖居在云朵里,当云朵逐渐变得湿润时,它们便会离开,然后以任意他们想要的方式在别的灵魂上留下记忆,最后随着太阳结束短暂的生命。也就是说,我一直用以维持生命的太阳碎片,其实是报时虫的卵,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抱歉。
墨蓝色逐渐变成了黑色,天空的边界消失了。直觉告诉我自己,在这个安静的晚上我可能坚持到天亮,原因很简单。太阳刚刚下落不久,我脚边沾着水汽的沙粒已经冻结在一起了,我想穿着一条裙子的我应当也会被冻死在这里吧。但是视线所及之处很明显只有自己身周的一小部分的范围,眼睛还适应不了黑暗。当寒气侵入到我的体内的时候,我只得用双手交叉紧紧抱住我自己好感受到一些温度。这时,我感受到金色羊毛在我的手中发光,但最令人惊喜的是,它发出的热量让我的整条手臂都温暖起来,我赶紧将它抱在怀里。
在黑夜将近午夜的时候,我依旧无法在结着冰的沙滩上入睡。羊毛的温度刚刚好是环绕在篝火边上的温度,朦胧中我可以听到来自记忆深处的妈妈唱的摇篮曲的声音。无意识的抬头,却撞见了璀璨,使我立刻清醒过来。
沙丘消失了,海洋以及海洋中的那条鱼也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椰子树孤零零的站在结着冰的沙子上,被无数个大小各异的星云包围着,似近似远。我眼前的这个星云散发出白色的光,随着它的中心的光芒越来越暗淡,围绕中心旋转的星粒的旋转速度越来越慢,并且运动的环绕半径越来越大,直到中心光芒完全熄灭,星粒便完全的分散开,分别进入周围不同的星云的环绕轨道,有时一个星云周围的星粒太多时,一旁会自动出现一个发亮的点作为环绕中心,于是接近它的星粒则被吸引过去,大星云实现了一分为二,如此往复。
被发光的星云所包裹,身上暖和了很多,脚下的沙子也解冻了,渐渐只留下干燥的沙粒,我慢慢躺下,紧紧抱着那把羊毛,然后在忽明忽暗的星光环绕下,缓缓睡去。
真是个漫长的寒冷夜晚。早晨,海浪扑打在岩石上,四散成无数的透明珍珠再融进清澈的海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欢快而有序。阳光从天空的一角缓缓移动到海平面以上,海面的微微荡起的波纹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海鸟贴着海平面飞行;海中那条栖息的大鱼被唤醒了,开始在海底摆动尾巴,随着它巨尾的摆向,海面上不断涌起不规则的水漾。经历了寒夜,早晨的阳光变得已不只是温暖,不知为何我在其中感受到一道关怀的目光。
猛然间,一个巨大透明的粉色球体遮蔽了我的视线。我直起身来,尽全力去接受这个令人瞠目的场面:这是二十多位青少年,有男有女,皮肤有黑有白有棕有黄,穿着简单而略显褴褛的衣服——和我一样,每个人推着或大或小的颜色各异的软球体,在沙滩上一边欢笑着交谈着,一边向同一个方向前进着,就像学校组织的郊游一样。不过他们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推着球体的原因吧。
“哎,怎么没有见过你。”推着巨大粉红球的黑皮肤女生突然在我面前停下来。还没等我回答,她就用无比嘹亮的嗓音向身后的人们喊道“嘿!这里有个新人,好像刚刚经历过通道还没有清醒呢!”她蓬乱的及肩黑色卷发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好看的光泽。
一时间,她身后的所有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言语声和欢笑声也都停了下来。这目光使我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好吧,这是真的,有活生生的人来了。
“是报时虫吧?都这个时间了,通道早就关闭了;假如她真的是通过通道过来的,她也不可能还活着。”一个金发碧眼的白皮肤男孩把脚垫在蓝色的软球体上不屑的看了我一眼,似乎没把我当一个生物,“不可能的,没有人能活过视界的黑夜。”他摊摊手,然后向我靠近。“不过还真没见过这么大只的,要不带上吧,等到资源不够的时候吃掉。”看来他是把我当成报时虫了。
听到“吃掉”二字,我的汗毛立刻竖起来。
“等等。”一个幼小而有力的声音从我的背后传来,让我觉得特别感激,“你们吓到她了,让她自己说自己的事情。”
我扭过头去——不过很显然这个动作让刚才那几位讨论正欢的朋友吓了一跳。
“你好,我叫A。”那个声音的发出者是一位拥有一双棕色眼睛且10岁左右的小姑娘,鼻头周围有很多可爱的小雀斑,但却比那几个比她高一头的孩子显得更沉稳睿智些。“你叫什么?”
“Y。”我努力从嗓子里挤出一个音,然后看向A。
“怎么会......”那位金发碧眼的男孩子似乎难以置信,激动的说出这三个字后,声音又弱了下来。更令人诡异的是整个队伍,包括A,似乎陷入了一段痛苦的集体回忆中。
但是A尽快调整了情绪,微笑着看着我说:“那就没错了,你是我们的一员,你可以去帮助Q去推那个粉色的球吗,她看起来很吃力。”
“不!我不吃力!我不需要她的帮助。”说完,Q就独自一人向前走去,留下一个愤怒的背影。然后那位金发碧眼的男生停在我的面前自我介绍道:“我叫B。”然后小跑着追上Q,和她一起往前走,队伍的其他人看着我欲言又止,也都跟上了队伍。
A用一只手把我扶起来,她的另一只手中放着一只小小的透明球体。
“我相信你一定对现在的情况感到很迷惑,”A看着她手中的球体,“但是你别担心,我们不会伤害你。”
我相信她的话,跟着她向她的那群伙伴的前进方向走去。她接着说:“我们既不是被选中的,也不是选择到这里来的。这一点你应该感觉的到。这里的一切可能看起来会很美好,也可能会很恐怖险恶,这完全取决于你,因为每个人的视界是不一样的。但是你要明白,无论这里看起来怎么样,反宇宙的物质对我们都不会很友好;正反宇宙就像一台计算机,我们都是它们生成的一定范围内的随机数,我们是有智慧且具有精神能量的三维生物,你可以铭记你的过往以及你在那时所拥有的名字,也可以选择忘记,因为你在出现就是变量Y的一次赋值,而且再次强调一遍,我们不是什么“被选中的人”,所以我们可以在到达极限的时候随时被换掉,就像之前......”说到这里,她又露出了刚才那个痛苦的表情。我皱起了眉头表示不解。
她把手里的小球拿起来放到我的面前,“你应该在通道里受了不少的苦,而且视界的夜晚几乎没有人可以挺过去,因为当恒星的光不再照射我们的时候,我们距离正宇宙的边缘已经很近了。午夜,也就是最冷的时候,视界进入正反宇宙的交界处,大多数时候,视界会在此时遭到一次反宇宙的打击,而且几乎每次都是摧毁式的打击。我们通常会在夜晚带着报时虫和一部分的太阳碎片藏进这个球体,舰长会把我们送到通道那里躲避伤害。”
“这个球的大小,代表你生命的强度。”她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这样说不大妥当,“这个地方不是你之前所在的狭义的三维世界,这里你可以称为广义三维世界,我们也称它——视界,因为它其实是四维世界的三维化,而三维化的方式是通过我们来此之前的大脑的原始记忆来创造一个视觉上的三维世界,由于我们每个人的原始记忆是不同的,我们看到的视界也是不同的,也就是说你与我所看到的视界是不同的,有可能差异很小也有可能差异很大。有可能你现在看到的是我带着埃及艳后的首饰用英语跟你说现在的状况,而我看到的是你和我走在许多摩天大楼的废墟下面边走边听我讲俄语。而且你看到的你,和我看到的你是完全不同的,也就是说,除了我们在精神层面上的沟通内容是一致的以外,其他所有所见到的所触到的闻到的,甚至听到的,都是不一样的。”
我蹲下身来的摸了摸身边的沙粒,它们给我的感受是那么的真实温暖,但又是那么的渺茫和虚幻。A的话在我的耳边一遍又一遍的回放。也就是说,这个视界,我所能看到的一切,全部是我的大脑所创造出来的,那问题就来了。
“既然这里是我的大脑所创造的,那你们为什么会进入我所创造的视界?而且,说到底,我到底为什么要创造这样一个视界?现在的我是实体的吗?”我迫不及待的发问。
“我们当然不能带着肉体来到四维空间,只有精神能量和光才能在四维空间来去自如,而且我们......”A很欣慰的看着我。我对她做出这样一个易于辨认的表情感到诧异,我不知道是她所做出的表情,还是我的大脑做出的。但是A的声音被一个熟悉到令我全身发抖的声音打断了。
“欢迎来到伊丽莎白的舰队!我等你们很久了。”那个女人再次出现在我的眼前,这是这个超现实的视界最超现实的地方——我眼中的每个人都能以任何形式存在。我依旧记得她在白色世界里对我的追杀,然而现在她却笑盈盈的站在沙滩的边缘,身后是一艘巨大的舰船。队伍安静了下来,抬头仰望高大的舰身,似是仰望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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