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过我手中的钱,“还有谁要买东西吗?”她轻柔的发出声音,仿佛是说给自己听,我看着她那稍长的小虎牙像颗小米粒一般从合拢的嘴唇调皮地探出了头。“没有了。”“嗯”她转身走向了校门口的小卖部。
课间的教室热闹非凡,悬挂在樟树顶端的喇叭一厢情愿地喊着眼保健操的口令。第三节课后由饥饿感引发的小卖部购物高潮,此时正在上演。谁也不愿意这个时候去小卖部买东西。
已经不记清什么时候开始,她主动承担了给大家跑腿的活,每当这个时候她像一名奔赴前线的战士,挥舞着的毛毛钱仿佛化为一把利刃在战场上披荆斩棘。
十一二岁的孩子像一条条活泼的鱼争先恐后贯入了几平米的小卖部,挤不进去的小鱼就能长出长长的脖子,在门口寻找见缝插针的机会。黑色人头上方,少年们高举着零钱,对柜台那边的老板呐喊“我要玉米味跳跳糖。”“我要桃子味棒棒冰”“我要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小卖部的经营者是一位白白胖胖的女人,狭长的眼在笑肌提拉后被挤成了细缝,胖乎乎的手上缀着五个可爱的漩涡,接过钱后,她需要在喧嚣声中大声问“你要什么”,中气十足的声音穿透嘈杂的鼎沸刺进你的耳朵。
她提着一包零食,迈着小而急的步子归来。我们像拥护凯旋的战士涌向她,待战利品瓜分完毕,她便被冷落一旁。起初我们会甩给她一声“谢谢”,或者好奇地问一声“你自己怎么没买?”,渐渐地大家习以为常便只留给她一个扯得稀烂的塑料袋。偶尔还有人会抱怨她没有按照我们的指令带回相应的战利品。
冬天的夜里,山脚下的宿舍被寒风的哀嚎吓得瑟瑟发抖。晚自习后,我们手挽手走向宿舍,她一个人身披单薄铠甲涌入走向小卖部的人潮。
熄灯铃声响过之后,宿舍的灯泡应声而熄,走廊上的钨丝灯泛着昏黄,穿透木门上方的窗在宿舍地面上画上一个“田”字。细细碎碎的声音慢慢隐没,拜托她去小卖部的人开始抱怨,“猫妖怎么还不回来?”
猫妖是她的绰号,据说在《春光灿烂猪八戒》霸屏的时代,小伙伴注意到了她略比常人稍长的小虎牙。于是“猫妖”这顶帽子便悄然落了她身。
“还真是的,她闭上嘴巴,还能看到她的小虎牙,真像一只猫啊!难怪她叫‘猫妖’,哈哈哈……”
“是嘛?我也去看看……”
“你看见了吗?她的牙齿果然像猫妖呃~好奇怪,怎么会长成这样,好好好笑哦!哈哈哈……”
“呵呵呵……看了,看了。”
同村的李莉将她的绰号散布开来后,我们拙劣的演技把“不经意地一瞥”演绎成“刻意打量”,她的难为情在我们自以为不留痕迹中蔓延,却又在我们怪异的眼神中无处可躲。
很快,睡意和被窝的温暖将宿舍的浮躁抹平,留下一片温馨的鼾声。夜真的好静,天真的好冷,冷的连班主任都不来查寝了。冷得大家都忽略她还没回来,就拴上了门栓。
我在轻微的扣门声中,蹑手蹑脚开了门,一股寒流迎面猝不及防地扑来,我不由打了个寒颤。昏黄的灯光下她满脸泪痕,寒风肆虐下的面颊血丝浮现,红红的鼻头随抽泣声在抖动。“进去吧!”身后的班主任一脸和蔼,光打在他荒芜的头顶折射出一道温暖的柔光。我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一切,都忘记要给她让步。直到班主任说:“晨晨,你也早点休息。”我才牵了牵她的手让她进来。
我什么也没问,什么也不敢问。在“田”字形的光束里,她的脸上满是忧伤。下铺的她蜷缩着廋小的身体,像一只细小的毛毛虫。与生俱来的快速收敛哭泣的能力使她停止了身体的颤动,松散的上下铺也随之撤去了轻微的抖动。那晚我被这一堆问题困扰——“我们的战士为什么没有带回战利品?”“为什么她哭着回来?”“为什么半夜时分班主任送她回的宿舍?”……
第二天的早操时间,校长痛心疾首地站在水泥堆砌的石阶上慷慨陈词。“我没想到我们学校居然会出现这样的败类,毫无廉耻之心地进行偷盗行为……”此话一出,众声喧哗。“谁啊,说谁啊?你知道吗?”大家交头接耳。
“大家安静,安静。严肃一点……”校长拿着喇叭清了清喉咙。另一只手臂也在空中扬了起来。我看到了站在前排的她满脸通红,严重的低头使她的颈部后侧棘突一节节挺出。她细如鸡爪的十指手指紧紧扣在一起。接下来的内容可想而知,校长引经据典为大家树立道德意识。“小时偷针,大时偷金”,“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各种谚语信手拈来。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地钉在她瘦弱的身板上,我仿佛听到了骨骼被锥子敲裂的声响。昨晚的疑惑解开了,我的心却沉重了下来。
“在这里,我就不一一点名批评了,希望大家有则改之无则加勉。”校长的语气渐渐温和下来,面部少了最初的狞厉,那只空闲手已经松垂地落在他凸出的啤酒肚上,他还是一个为人民服务,为祖国抓教育,冲在第一线的和蔼人民教师。
随着一声“解散”令下,大家向教室的方向蜂拥而去。我拉过她冰冷的手指,不知道说什么,在我胖嘟嘟的手里,她的手指关节让我硌得慌。她强装镇定,脚却像灌铅般沉重。我后悔去牵她的手了,其实她此时不需要任何区别以往的对待,哪怕这对待是善意的。本以为大家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却不想还是发生了……
她像鸡爪般纤细的手指,利索地在洗碗池边刷碗。其实不用那么用力,自来水的冲击力早已把黏附在碗内的饭粘子冲的一干二净。朴实的家庭教育,已经让她习惯于把事情做的干净漂亮。所以宿舍轮到她值日的那天,定会光亮的像颗珍珠。水从她细小手腕流过,没有半点油花。家里带来的咸菜哪里来的油花呢?
那天她去食堂去的很晚,公用的不锈钢饭盆里还剩下两份不均匀的米饭,她选了那份大的,“估计没人来了吧!”她心里想,于是勺子微微倾斜,将饭挖到她的饭盒。却不想李莉最后火急缭绕赶到了食堂,李莉尖着嗓子大骂瞎了眼的把她的饭都挖走了。仿佛应证了“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包的住火的纸。”
气急败坏的李莉在教室的黑板上写下“猫妖是贼”,并异常发挥了绘画天赋,为猫妖画了一副栩栩如生的肖像。
少女天生的口才将猫妖的“老底”添油加醋全盘托出,颇具戏剧色彩的家庭背景,在李莉的言词中鲜活荒诞地呈现在大家眼前。
“哦,原来那天早上校长说的小偷就是她啊!”
“没想到吧!她居然是这种人。”
“丑人多作怪呗。”
“难怪她主动给大家买东西,原来拿了我们的钱,去超市偷东西。”
“也不能怪她啦!谁叫她家这么穷,父母还那么愚蠢。她妈像下猪仔一样生了五个女娃,据说还要生。”
“偷钱小卖部算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女,他爸在我们村子经常干一些龌蹉事,下塘摸虾偷鱼是常事。最搞笑的是,他爸那头牛,犟得很,和别人吵架,居然连夜把人家的井给填了。就因为别人说他家没钱挖井,以后少去人家哪里取水。”
“现在她爸妈都去打工了,别人都说她爸妈去躲着出去生孩子了。家里就剩她和她那老不死的奶奶带着四个妹妹,我妈是妇女主任,每次去她家催交超生罚款的时候,她奶奶就躺地不起,耍赖。村书记去她家做思想工作也没用。”
“啊!!这么夸张啊!”
……
……李莉口若悬河,听者兴致高涨。
她在人声鼎沸中走入教室,突然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别说了,她来了。”有人好意提醒李莉。
“怕什么?猫妖本来就是小偷。”李莉的声音孤独却并不力薄,在静寂的教室上空回响。
猫妖转身看了看黑板,她咬咬嘴唇,慢慢地走向黑板,把黑板擦得干干净净,如同这天她值日一般。
她转身的瞬间,大家又开始叽叽喳喳将教室煮成了一锅热汤。
黑板上消失的字迹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可是所有说出去的话都成了泼出去的水。
下次周末返校,我们再也没见过猫妖,只是同班主任那里得知她休学的消息。
初三那年,李莉悲伤告诉大家,猫妖在广州的大排档洗盘子。我的眼前出现猫妖细如竹竿的身体,依然挂着不合身的衣服,认真地洗着每一个沾满油污的盘子,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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