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衣柜里的衣裳都花里胡哨,温彦之从面上捡了身不大多绣的换上了,竟恰恰合身,想来是老头子年轻时候的旧裳,虽则精美舒适,可见着上面花纹针脚,却一点不似如今京中时兴的样式。
他走到方才入屋的屏边,看老头子正坐在前厅藤凳上拿着根铁叉摆弄铜盆里的炭火,便恭恭敬敬抱着湿衣向他作了个揖:“谢前辈搭救晚生免遭虎口。”
老头被烟熏得咳嗽着,厌烦道:“要谢你谢那蠢鹿去,跟我没干系。”说罢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那便谢过前辈留晚生换衣。”温彦之在他身边坐下,将衣裳搭在椅边,“这鹿是前辈自己养的吗?”
“是也不是。”老头灰白细眉皱起一些,“这蠢鹿是我侄子十来年前捡来的,当时见它被枯枝扎断了腿,我就养了一阵子救救它,谁知道它死皮赖脸不走了,烦人。”
温彦之听他说起侄子,奇道:“老人家尚有家室,何故一人独居在此?”
可说到此问,老头却又不讲话了。他抬头看见温彦之穿上的衣裳,目光中一时竟有些微闪,仿似是现下才好好看了温彦之第一眼般,点头道了句:“你这娃娃模样倒规整,气度不似寻常人家的。你姓什么?”
温彦之心知老头来历不凡,也不再隐瞒:“鄙姓温。”
老头听了这字却一振:“温?……京中温久龄那小子是你何人?”
“……是家父。”温彦之喏喏道,“前辈认识家父?”
“谈不上。”老头放下铁叉子,“难怪觉着你面善,原来是温久龄的儿子。你爹他如今也有七十了罢?”
温彦之点点头,“家父年底便要七十有二了。”
老头一听,啧啧数声,直叹岁月催人,听得温彦之不禁问:“那前辈如今贵庚?”
老头瞥他一眼,好似还真是被问住了,好生想了想,不确定道:“……九十多了罢?”
温彦之:“……老人家好生长寿,竟连岁数都不记得了。”都九十多了骂人还能中气十足。
“长寿?你爱活那么长你自个儿活去,能把人急死,不如早蹬腿儿了干净。”老头子伸手把温彦之的湿衣翻了一面,垂目又看去火盆,由火光在他苍老的脸上明灭,长时过去,换他终于说了一句:“换你在山里待了三十年,也不会乐意记自个儿多大了。那太麻烦。”
“三十年?”温彦之闻言微惊:“那老人家是……明德初年就住进山中了?”
老人不答,反问他一句:“眼下还是庆元年么?”
提及此,温彦之不免想起齐昱退位,有些低沉道:“不是了,老人家。庆元皇帝尊位作了太上皇,让皇侄继位登基,如今年号改了崇裕,已是崇裕六年。”
“崇裕?”这话换老人家拍腿笑起来:“好家伙,皇帝都改了爷还不知道。那老齐家这江山还稳么?”
温彦之点点头,“自然是稳的,今上圣明,天下安乐,江山太平,是好年岁。”
老人家听罢点头,“那就好,年岁好就好,好歹是江山固万年罢……”说着他似放松了些,便拿了串旁边桌上的葡萄塞在温彦之手里:“刚听见你肚子叫了,饿了吧?赶紧吃点儿垫垫,一会儿好快点儿走。”
温彦之接过葡萄:“……好。”
他揪下颗葡萄看看老头子,此时才见老头腰上系了块金丝垂穗的玉佩,无奈被袖子半遮着,无法看见刻字,只那下面的金丝穗子里,露出两枚用朱砂刻了“吾思”的蜜蜡小珠。
“老人家独居在此,不无趣吗?”温彦之吃了些葡萄,嘴里是纯然的甜。
老头子又捡起铁叉捅炭火,支着脑袋平常答了他句:“外头才无趣呢,爷就在这儿守着才安心。”
“可这处是皇陵。”温彦之不解,“老人家何故会在皇陵守着?又是守谁?”
这问换老头子瞪他一眼:“问问问,吃果子还管不住你嘴!”罢了又道:“你出来这么久,宫里不会有人来寻你?擅自离位可是发俸贬职的罪过,这儿还在皇陵里,怕罢官都可能。小子,你还真仗着你爹是安国公就胡来了?”
温彦之听他言谈,渐觉出条理:“老人家懂刑律?知晓世家?”夜猎图都挂反,还以为只是暴发户。
老头冷哼着笑了一声:“你这娃娃倒还不蠢,就是呆罢了。”他换了只手拿铁叉,随口道:“爷当年修纂刑律的时候,还都没你呢。”
温彦之愈发好奇了:“老人家究竟是何人?”
老头听得越来越烦,只道:“闲人,废人,老不死的多余人,问个鸟蛋问!闭嘴!”说着抬手翻了翻他衣裳,起身就下逐客令:“差不多干了,你爱吃这葡萄就带走,都带走,赶紧滚。”
温彦之搁下葡萄起身:“老人家,那这身衣裳,我不日洗净再拜门还你。”
“还什么还,你这出去就进不来了,我也不知道还活没活着呢。”老头摆摆手,把温彦之半干的衣裳布包都塞在他臂弯里,一边把他往屋外推一边说:“走走走,衣裳爷多得是,不稀罕,就当打赏你了,出去穿着玩儿甭回来了。”
温彦之正待回头再问为何,却听外头一阵金戈之声,不由同那老头子都是一愣。
老头眉目一转,顿时瞪向温彦之:“他娘的,有人寻你寻到爷这儿来了,你这扫把星子!晦气晦气!”
二人推搡出茅屋去,只见大湖方向有一列英武人马策马行来,阵阵马蹄吓得这人迹罕至的山谷中灵鹿呦鸣、鸟兽乱散,奔得一地山花翩飞。数十匹烈马从巨石上奔过湖来,岸边散落了好几根铁叉,就同老头子用来生火的那根一模一样,方才响起的金戈之声,便是湖中窜起的这些个铁叉暗器被马上兵将一一挡下。
这叫温彦之看得不由心下发凉:“……我方才怎没见着暗器?”
边上老头子已指着跟前的鹿气急败坏骂了起来:“还不怪你!知道机关了不得,非要带人回来,这下好了吧,咱们都别跟这儿住了!你这蠢鹿,你叫我怎么办!你这是要气死我!”
可鹿此时却不再理他,反而是凝神看向从大湖边奔来的人马,但见当中一人英眉杏目、宽肩挺拔,素衣袭身不着甲胄,当先到此勒缰下马,行云流水一跃而下,手里还握了一条薄青色的衣裳碎片。
鹿顿时低低叫了一声,忽而小跑过来鼻尖顶着老头后背去看那来者,而老头此时皱眉回头看去,却是在看见齐昱的那一刻,忽而似被雷电击中般,竟浑身一凛,双目顿红。
齐昱一边走过来,一边抬首打量这山间景色,神色惊奇中有丝奇怪,不由淡淡蹙着眉头,待看见温彦之和那老头子了,眉目登时更加紧聚,低喝一声:“温彦之,还不快过来。”
温彦之知道齐昱这是被他忽而失踪给急坏了,赶紧抱了衣裳布包跟旁边的老头别过:“老人家,谢过,来日若有机会,晚生定涌泉相报。”
可那老头对他所说的话竟似充耳不闻一般,此时这山谷中花鸟虫鱼亦尽不能扰乱他视线。他那一双幽深苍老的眼睛好似只能看见前方的齐昱,而这一刻,他这双眼仿似是涤过了多少年的光阴,才见到了多年前远行终归的亲密故人。
此情此景,叫这个方才还高眉低眼、出口桀骜的老人终于有了十足十老人的形容——他是真的老了,一瞬之中,他眼角清泪夺眶而出,顺着面上深刻年岁的皱纹滑落颊畔,直至滴落在脚边的草叶泥地上,融进其下深厚的土壤,再看不见了。
“……平峦?”
温彦之听那老头唇间轻吟,唤出了这两个与齐昱全然无关的字。此时的这两个字,早没了一丝一毫方才凶巴巴的叫嚷詈骂之气,虽声音苍老,虽好似饱含了数十年世故,可一经他叫出口了,却温和得直如一捧早春初融的雪水,化在人手心回转,意味绵长,就好似这唤人者并非耄耋,亦并非沧桑,而只是个朱颜青鬓的少年人。
温彦之被他莫名落下的眼泪吓住,扶着老头愣愣地问:“老人家,你怎么了?”
可那老头却似被他一语惊醒个迷梦般,泪目中再定眼一看齐昱,好似醒过神来明白了,终是摇摇一晃,呡紧了唇角再不说话。
温彦之见他沉默,只好放开他,忧心地一步三回头走到齐昱身边去,被齐昱没好气地拎着转了一圈仔细检视,皱起眉问:“你怎把衣裳都换了?谁的衣裳?”
温彦之由他拉着胳膊看,向身后老头递了一眼:“我方才跌水里了,是这位老人家供我换的。”
齐昱看着他身上的衣裳,眉间愈发不平了,只将温彦之护在身后,向那老头道:“老者何人?近前来看看。”
可这言“近前来看看”竟又将老头眼角勾下一行泪,叫老头胡乱抬手擦了,却既不上前,也不跪下,只道:“老朽是个老不死的山野粗人罢了,还入不了太上皇的眼。”
“看来你还知道我是谁。”齐昱拎着温彦之袖口问他,“你怎会有宫裁的衣裳?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所图为何?”
老头听了他这数问,却不说话,只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此刻好似正将他一容一貌与脑中何种记忆相叠,根本不在意他说着什么。
齐昱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憷,正要抬手叫人把这老头给逮起来审问,却被温彦之握了手腕拦下来:“若不是这老人家和他的鹿,我大约就被老虎咬死了。”说着,对齐昱摇了摇头,低声道:“齐昱,老人家在这儿住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齐昱闻言凝眉,目光从老头身上掠过,又看了看此间风貌和山溪边椅上的那张绣扇,片刻后,倏地眉目开解,之中有丝惊疑神采。
身后兵士正等着太上皇下令捉拿老者,等过多时,却听见太上皇沉然下了令:“罢了,收兵。”
兵将惊诧间问他:“启禀太上皇,此人久居此处山林却不为军中发现,足见行踪诡秘、图谋不轨,还有这机关暗器——”
“他要不轨早不轨了,何得在此空等了三十年?”齐昱低声喝他一句,“退下,收兵。既从前你们没见过他,往后也只当没来过这儿,由他住着罢。”
“……是。”兵将莫名其妙地应了,此时便规规整整再度牵马往回走。
齐昱回头再看了那独身立在山风里的老头一眼,轻叹一声,转身牵起温彦之的手来,便抱他上了来时所骑的那匹马,自己也翻身落座在温彦之身后,执起缰绳来。
温彦之被他框在怀里勒紧了,眨眼看着那立在不远外茅屋前的老人,皱眉低声问:“齐昱,这老人家到底是谁?你知道了?”
而齐昱却没立马答他,只从那老人身上收回视线,低头分外珍重地在温彦之侧脸亲了亲,“先回去罢,快一日没吃东西了,你饿么?”
温彦之摇头,“老人家给我吃葡萄了。”
“葡萄就把你喂饱了?”齐昱失笑,“白白害我担心你被老虎吃了,结果你倒在这儿吃果子。谁给的东西都敢要,就不怕他给你下毒?”
温彦之闻言,扭头再看向那老头子:“……不会的,齐昱,那老人家……”
在他目光里,老头子正从他二人身上收回了长久凝望的视线,此时只背着手转过身,似最终圆满或最终放下什么般,往茅屋里走回去。老头身上依旧是那锦绣花衣,依旧是那赤足带泥,那背影独独而萧索,沧桑又古怪,却有股宁然与超然。
“他还生火给我烤衣裳了。”温彦之这么说。亦不知为何,他见到那沧桑衰老之人物景物,一时想回齐昱择穴归陵之事,不由抬手握住齐昱的手腕,心胸空茫生痛。
“走吧,先回去吧。”
从老头子的绝密幽谷中出来,日头已全然下了山,林中幽寂,有鸟虫低鸣。
回京早就来不及了,一干官吏便安排侍人为齐昱收拾了上玄宫后的一处偏殿,于是这晚,齐昱同温彦之就在这偏殿住下了。
此处本就是历代前来祭祖的皇族暂住之处,故用度都还完备,二人在外生活多年也少用仆从,此时单是睡个觉,也不用侍人伺候,不过只叫人抬上热水供温彦之清洗罢了。
温彦之先进了浴房屏后,脱下老头给的一身衣裳恭恭敬敬叠好了放在旁边椅子上,刚爬进热水里坐下,齐昱就过来了。
他脸一热,赶忙又更往水下沉了些,只露了半个脑袋在浴桶边上,盯着齐昱顿顿道:“你在外面等我不好么,进来做什么。”
“还生气呢,小呆子?”齐昱勾着抹无奈的笑,拿起温彦之才褪下的衣裳,端了那椅子过来坐了,双手撑在浴桶沿上,笑目看着温彦之露出浴桶边沿的半个脑袋,抬手揉了揉他头发,亲了他脑门儿一口,“择穴那事儿我是真想要告诉你的,只是撞上了遗诏,我在车上一时就忘了说。”
“你就不能早点儿说?”温彦之坐在水里不动,依旧那么看着齐昱,“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死生事大,我怎么会不想告诉你?”齐昱觉得他这生闷气的模样直如个小孩,忍不住又亲了他一口,“哎,温呆呆,你总说我不告诉你,那你每次也得听我说完了你再生气啊。”
温彦之从水里坐起来一些,双手叠在浴桶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公事公办道:“你说,我听着。”
齐昱好笑地凑近了与他抵住额头,微微正了颜色,徐徐说道:“我不是说了么,你二哥温太师前日来找我,是被我气走的。”
温彦之一愣,皱起眉来,这才想起这茬:“对,当时还没说,你怎么气二哥了?”
齐昱答:“他带来两卷择穴图纸给我看,说珏儿孝顺,要叫我这当叔叔的先选一处坟包。我就跟他说,我选不了,让他收拾了回去罢,叫人重新找地方挖新的再说。”
温彦之闻言,眸光微动:“为什么选不了?”
齐昱抬手捏了捏他脸,目色灼灼落在他眉目间,笑了笑:“你是学工造的,你知道——齐家皇陵里多少都是主墓构造,边上即便有穴也都是陪葬位,我不喜欢。我贴了银子让你二哥回去叫人重挖,要挖成一双墓穴的,有多大挖多大,挖哪儿都行,只要是一双。”
温彦之听完,双眼忽而就红了,却又被他言语逗笑出来,强忍道:“那我二哥当时没揍你?”
“他是想揍,毕竟哪儿有死了还拉着人弟弟垫背的。”齐昱见他红了眼睛,自己也觉着鼻尖有些酸痒,却只抬手捧过他脸来落下一吻,低声说:“可他要是揍了我,心疼我的也是他弟弟。”
温彦之抬手紧紧环住他肩背,终于闭目落泪,沉声咬牙道:“齐昱,你这人太坏,你就会欺负我二哥。”
齐昱稍稍退开些身子,落手从温彦之肋下将他抱起一些来,深深吻住他双唇,久久才放开:“他和你爹这些年都是怎么欺负我的?我皇位都被他们折腾丢了,总要在你身上讨点儿回来罢。”说着更把人全然抱出水来,“得了,你干脆别洗了,反正一会儿还得叫热水。”
“齐昱!这——这是西陵,是皇陵里面,你,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这偏殿就是给我们后人住的,老祖宗都疼我们后辈,做什么都行。”
“不行,这不行!”
“我说行就行,我是太上皇。”
“……齐……齐昱……”
一直到二人从寝殿又回到这处浴房来时,夜色已经深了。侍人循序为他们奉上热水出去后,齐昱抱了温彦之一起坐在浴桶里,手下都还不老实。
温彦之一把就拧在他手臂上,疼得齐昱直直抽气:“墓还没挖好呢,你轻点儿折腾我,折腾没了我睡哪儿?”
“那你方才怎不想想轻点儿折腾我?我没了又睡哪儿?”温彦之抬脚抵在他胸口,径自往后坐了坐,离他远些。
原是一桩凄清荒凉的生死事情,此时却被二人拿来打趣,一言两语徐徐调笑间,好似叫那望不见前路的路,亦都渐渐有了些光彩了。
过了会儿,齐昱扣住温彦之后脑深深吻他,沉了眉认真地问:“还生气么?还怕么?”
温彦之扶着他脖颈回吻他,笑了笑,只摇头,过了会儿,忽又莫名想起黄昏时候见到的老头子。
“齐昱,今日山里那老人家……究竟是谁啊?”
齐昱侧脸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我只是当年被人撞破断袖的时候……听母后说起过此人,她说得还十分不确信,仿似此人也不定真就存在。”
温彦之挑眉:“那老人家是个断袖?”我还在他屋里换衣裳……可看着却也不像啊。
齐昱弯了弯唇角,抓起温彦之的手指来捏,“据说他是皇爷爷生前最后一个陪着的人,生在从前的钦国公府,和你一样是国公府的三公子,即便在钦国公府没落后,也曾官至永辉朝的御史大夫。如今朝廷致用的刑律,大半都是他四十年前领人重新修纂的,还有‘罪不涉妇孺’那几个案子,当年也都是他办的,如今尽都成了法令了。”
温彦之听到此处,几乎要将那老头子的名字脱口说出,却被齐昱点住了嘴:“你知道就行了,别在西陵这儿说。宫里也忌讳此人,往后你逢人也别说起。”
温彦之奇怪:“为什么?”
齐昱叹了口气,想了想,打算从一个更妥当的地方说起:“我皇爷爷永辉皇帝,真算是个太要强的人,不仅生前的事情要管,死后的事情他还要管。当年他驾鹤西归,亦不知是思虑太周全,还是不周全,竟留下了十来卷遗诏,吩咐了各自不一样的事情,甚至包括镇南皇姑的一桩婚事,却唯独最最重要的、定皇位的那张遗诏不见了,便就是秦文树藏在你小院儿画里的那张,上面写的,是传为给大皇子,也就是先皇。见了那幅画我又翻了过去的起居注录,再审了齐宣,这才知道当年皇爷爷死前曾召见过老靖王,原是叮嘱他外戚过于强势,要他好生辅佐先皇登基,可老靖王却不甘心皇位这般给了先皇,便买通宫人藏起那封遗诏,本想自己矫诏登基,却不想先皇听说老靖王被召见,还以为大权就此旁落,于是已经带兵围了皇城,宣告天下是奉旨登基——实则他是不知那圣旨何在的,故而先皇直到死前见到我,都还对此耿耿于怀,以为自己是个无诏逼宫夺位的皇帝。”
“所以他才惧怕老靖王?因为他如果对宫中失去控制,那老靖王知道遗诏何在,就极有可能拨乱整个局面。”温彦之顺接道,“可……他却不知道那遗诏上的名字,原本就是他自己。”
齐昱沉沉一叹,“这大约就是吕世秋所说的,‘都是给大哥的’吧。哪怕皇爷爷再觉着先皇心性暴虐多疑,却也明白这天下需要怎样的皇帝,只是无端生了这样多的波折,更引了先皇后来带走老靖王,一切大概都是命数。”故事讲到此处,他摇了摇头,“皇爷爷驾崩的那一晚,正是先皇登基的那晚,他看着先皇怎样不顾亲族情分地登基,也就不想再说遗诏写的是谁,大约也知道自己无力再做什么了,那时候他只跟先皇提了一件事,就是他要见一个人。”
温彦之猜测:“是要见那位老人家?”
齐昱点点头,继续说:“几十年来京中对此事都讳莫如深,皇族之中更以为不齿,便从未有人真敢当人面来提过,特特是先皇继位后,因是在这老人家手上栽了跟头,更就是不许任何人说道此事。”
“先皇栽了什么跟头?”温彦之怪道,“这老人家怎可能为难当朝皇帝?”
齐昱笑了笑,“是啊,如今想起来也似出戏,都是我母后讲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当年先皇为了满足我皇爷爷最后一个心愿,黑着脸也由人将那老人家带入宫了,自己就守在外面,只等皇爷爷走了把那老人家抹了脖子也就是了,没想到,守在外面的亲卫、宫差,却只听见里面有人开始唱了出大鼓书。”
“大鼓书?就街边上的京韵大鼓书?”温彦之眉毛都拧起来,此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怪,“可别说是那老人家唱的罢,怎会有人还在病榻跟前唱大鼓书的?”
“这就没人知道了。”齐昱也觉得好笑,对于数十年前的故事,他只觉解不得也是应该的,“不过这好笑也就一晌罢,过了会儿里头终于还是痛哭,先皇便知道皇爷爷没了,这便带了周遭官吏要进去拿人,岂知一进去,却见那老人家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又一份遗诏,一边恸哭一边说,永辉帝圣旨,说他错修刑律、动荡朝纲、罪不可赦,要罚他镇守皇陵,永生不得出山。”
温彦之只觉后背有些许发凉:“如若永辉爷曾爱慕这老人家,何故会留如此诏书?”
“这还不是最要紧处,”齐昱打断他说,“最要紧是先皇当年为了找出传位遗诏,早已将永辉帝寝殿搜查一空,根本就不留任何九龙锦和遗诏了,他根本不知道那老人家手里的遗诏是从何而来的。他以为是造假,当场便叫了礼部那些为皇爷爷敛尸、鸣讣的人来查验,礼部却都说那遗诏上确确然是皇爷爷的魏碑,是皇爷爷的字迹、落印,如此这遗诏叫周遭官员、武将都听见了,他不奉诏都不行,当场想栽给那老人家顶撞新皇的罪过,却叫那老人家徐徐掏了个金牌出来,说皇爷爷赐他天龙金牌,虽不可免活罪,却可免死罪一桩,可把先皇给气坏了。”
温彦之难以置信道:“我只见那老人家脾气暴躁,却也是个妙人,倒不知他妙到如此。”
“正因如此,母后都觉此事颇假,当年又无人敢说那确切真相,便只做个野史告诉我罢了。”齐昱摇头叹,“至于后来那老人家去了哪儿,还真无人再说过后话,若非今日在山中一见,我都快想不起这桩事了。”
温彦之不禁唏嘘,联想到黄昏时那老人跳脱的行止,竟无法想象他竟是个如此专情之人:“……所以那老人家是守着永辉爷守了一辈子,一直到永辉爷死后,也都没走的?他在那山里待了整整三十年啊。”
“也有人传闻那老人家早在皇爷爷下葬那日便自尽殉葬了,”齐昱拍拍他手背,“说不定我们今日见着的是鬼呢。”
温彦之被他逗得一笑,荒唐道:“那老人家,倒也着实像个鬼。”
齐昱朝旁边椅上未拿走的衣裳努了努嘴:“那你还拿了人家的寿衣呢。”
“去!”温彦之终于真的笑起来,“齐昱,你能不能别再拿死开玩笑了,这不好。”
齐昱也闷声靠在他肩头上笑,抬手往他脸上泼了些水:“我倒觉着挺好。像今日那老头子似的,一口一个老不死把自己骂着,倒也真活到那岁数呢……能有九十好几了罢。”
“他骂人时候中气可足了。”温彦之道,“手劲儿也大,赶我走的时候差点儿把我推在地上。”
齐昱连忙坐起来一点:“这可不行,还只有我能把你推在地上呢。”
“齐昱,你能不能正经些!”温彦之简直哭笑不得了。
可齐昱却搂着他道:“温彦之啊,我都教你这么些年了,你怎么就还不懂——人活那么正经做什么?有什么意思?你也跟人老人家学学,等我要驾崩的时候,你也立边儿上给我来出大鼓书。”
“我哪儿会唱。”温彦之被他揽在怀里看他笑,“我怕只能给你背孔孟罢。”
“得,”齐昱狠狠亲他一口,“那棺材板儿都要盖不住了,我还得起来同你打挤。”
就此,上玄宫侧殿这屋里的笑声是久久不绝,到了深夜里才渐渐安歇。华星升空,月轮转过,翌日一早,齐昱带着温彦之收拾了东西,便也就回京去了。
两日后温彦之去温家寻温二哥说公事,原待趁此机会问问父亲温久龄认不认识那深谷里的老人,以确认传闻都是不是真的,可却不料,就巧在当日,他便见到温家大宅里来了个与此相关的证人。
那人是个同他爹温久龄一般年岁的老翁,七十岁上下了,被门房带入了正堂上,一见到温久龄却忽而哭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温久龄被温二哥扶着过去,皱起眉头攥紧那老翁的手,细细地问:“怎么了,阿逸,这多年没见了,你怎一来我这儿就哭啊?乡下宅子有事儿了?你弟弟呢?家里不好了?”
“是不好了,是不好了……”那老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爬满皱纹的手里攥着一块儿金丝垂穗的玉佩,抬起来就用手背直抹脸,不顾年岁地任性嚎啕道:“温四爷,你帮帮我,你帮帮我罢……我叔叔他,我叔叔他……没了……”
温久龄闻言,顿时惊愕,摇摇在温二哥臂上一颤:“什么?他那般长寿之人,怎……”
“前儿还好好儿的,”那老翁哭得喘息不均,气急败坏道:“不知是见了什么人,我去的时候见、见家里园子都是乱的,问他他也不说,就一味讲——‘是时候了,见着了是他念着我’,还说‘我没信过,原来轮回是真的有’,吓得我一步不离守着他睡,生怕他老人家一个不察就寻了短见……哪知道,哪知道从前儿晚上他睡着了,昨儿竟就叫不醒了,怎么都叫不醒,一直在梦里,说胡话……说到今日晌午,竟再没气儿了……”
老翁的话戛然而止,终于扑在温久龄肩上失声痛哭,颤抖间,他手中握着的玉佩砰声落在了地上,温彦之连忙去捡起来,正要还给老翁,却得见那挂在当中的青色玉佩上,刻了个端端正正的“稹”字,那玉佩边上竟还有个更小一些的暖黄圆玉,上头有一个规规矩矩的“珩”字。
这两枚玉被一根丝纠紧紧将头尾绑在一起,好似已同下头金丝穗子中的八颗蜜蜡在一处栓了好些年岁,早已将丝纠磨起了一层层白白的毛边。
而那下头的八颗蜜蜡小珠上,还一一被朱砂刻了八个字:“平安喜乐,子佩吾思。”
——吾思,吾思……
这一刻,温彦之双目中的泪水忽而止不住涌出来。他发现这便是那深谷老人腰上曾系着的玉佩,此时他也全然惊愕地终于明白,原来这哭泣的老翁便是那深谷老人口中捡来灵鹿的侄子,而这两块拴在一处的玉佩,更仿似一出叫野史成真的铁证,却又似一样将野史愈加扑朔的器物,把当晚齐昱口述给他的那个故事,变得愈发艰深难解了。
——何以如此谜一样的人,真叫他温彦之此生只有一面之缘?何以不待他有机会返还借来的衣裳,那原本长寿的老人家就匆匆地去了?
他想起那日在山谷茅屋中,那个怪里怪气的老人家看向齐昱时候的视线,和在那之前那老人家支着脑袋随口出的一句话:
“外头才无趣呢,爷就在这儿守着才安心。”
便是到了此时此刻,温彦之才深解这句毫不正经的话里究竟是饱含着多么深沉又稳妥的情义——就似那老人凶神恶煞地谩骂着将他从深谷赶走,却又三十年来,独自一人在那无人知晓的绝密山涧里引来了最青绿的一汪溪水,赤足踩淤栽着最洁白无瑕的莲花,叫那莲塘中有鲤,有龟,还有那鹤与鹿,全都是为了那安眠其下的某一人。
也许一生真是要到了最后尽头,爱与不爱才能说得清楚,是笑是泪才有所觉悟,所有一切,伤痛的,喜乐的,才终于可以盖棺定论。
有些感情或然从不必谁来刻意证明,从没有谁来予以准许,从不需要谁真正理解,可它存在着,只要有人不疾不徐不移不动地安然守着,护着,惦念着,则即便是在那绝密的幽谷里无人知晓,凝在那全无生意的万顷深山里,那这情若是真的,总有一日,它就定会有个最好的尽处,总有一日,它就会在深绿中开出朵绝美的花来。
满室长久的哀痛后,温久龄拾袖揩着眼角问那老翁:“这便是要开墓道了,那莲塘边上的锁没坏罢?”
老翁只是摇头:“叔叔等了几十年就等今日,若不是放不下我,他老早就随着去了。这些年,他一早备着今日,总说‘他一个人躺着太没意思了,我得赶紧了’,说‘得去瞧瞧他’……那谷中一切,便都好好儿的。”
温久龄唉声一叹,重重点头,“这也算是你叔叔的圆满,你可就别再哭了。”此时想起来,问道:“你那鹿呢?”
老翁抹了眼泪说:“叔叔咽气的当时,那鹿就趴在边儿上……枕着他手背,一道儿去了。”
温久龄直道:“果真是灵鹿,也福寿有时啊……”
夜里从温家送走了老翁,温彦之与温二哥说完了公事,正要出府,却忽而转身叫住了二哥。
温熙之淡漠了一张脸回过头来,还以为三弟是听了那老翁哀言和凄惨故事有什么感悟,终于决定要同齐昱分道扬镳,还有丝欣慰,却不料,温彦之却竟一容肃穆地同他说了这么一句话:
“二哥,齐昱同你说的挖穴那事儿,若是钱不够,那我这儿再给你补些。”
“……?”温熙之听了,简直觉得一口莫名其妙的血哽在喉口,还不及骂出句话来,竟听弟弟再没头没脑道:“最好同那老人家的莲塘也挨近些罢,到时候说不定能串个门儿,挺好。”
当朝首辅大臣温太师沉默地听完了弟弟没羞没臊的混账话,抬手指着温府大门:“滚,你给我滚出去。”
而他弟弟边往外滚还边一脸严肃道:“二哥,你太正经了,这不好,你得多笑笑。”
下一刻,在温太师“赶紧滚远点”的咆哮里,京城六月的最后这日悄然滑走。
当夜,漫天小雨好似女儿家看哭了戏台子似的,抽抽搭搭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眼见着翻入七月,便当是天凉好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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