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号角
旷野的风吹拂得星辰摇曳,混沉的夜幕消退于破晓的曙光,那先于旭日升起的赤红火焰燃尽了白银山脉的皑皑积雪,漫天的火鸟携卷着赤色的浪潮,金色的波涛漫过伊瑟沃益的千里沃野,最先照耀了高耸于柯迪弗拉的普兰城。
上挑、前击、格挡,两柄青色的剑在半空中挥舞,在四溢的光芒中划出一道道创伤,却仿佛撞击出比铁匠的熔炉里更明亮的火光。温润的曙色在剑身上淌为战场的鲜血,而当黎明的金箭在剑锋覆上了新的光华,两柄剑在光芒中发出好似金属的颤音,只在空中略顿了一顿,便同时收回。
“你最近的防守松懈了,阿忒涅。”裘科尼勒斯将木剑的剑尖轻点于地,晨光修饰得他的面容更加柔和。
“那是因为你最近都不手下留情了,裘尼斯哥哥。”夏末的晨风带着湿润的凉意,阿忒涅汗水细密的额头像是缀满了露珠,她抬起双颊泛红的脸,露出一个毫不拘束的笑容。
阿忒涅惯常穿着系青色带子的束腰白裙,刚覆住脚踝的裙边在风中不会飞扬得叫人讨厌。她浓密的黑发在背后扎成一束,仿佛天神花园中最茂盛的花木。方才的击剑训练让她紧束的发带有些离松,她刚想背过手去重系,伴随着一群灰白色的飞鸟振翅而过,远方的风传来一阵悠悠的号角。
裘科尼勒斯循声望去,逆着风凌乱了稍长的鬈发。“这是国王的号角,昭示仆役准备猎装,等阳光照射到欧里森尼大殿的顶端,狩猎的队伍就该出发了。”
阿忒涅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像在她那双月亮一样的眼眸后点燃了两盏蓝色的明灯,热切的光芒照在裘科尼勒斯的脸上。“请带我一同去吧,裘尼斯哥哥!就算扮作你的随从也好,我不会叫别人认出来的!十年一次的伊耶洛猎会——我的一生也许只能等到这一次!”
裘科尼勒斯转头看着他的妹妹,她湛蓝如海水的眼里含着渴望,在此刻竟比旭日的金光更加刺眼。他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伊耶洛猎会是男人们的盛事,对女子永远都只是段听闻。集光芒于一身的阿忒涅,你也不能幸免不受命运的垂怜。别再渴望这件不可能的事了!假使我有幸拜见命运之神,我一定会真心实意的请求她们改变你天生的命运。”
阿忒涅晶莹退却的双眼显露出失望的神情,伴随着来自内心的深深叹息。这已是不知第几次意料之内的回答。她偏着目光看向远处赤红交金的云彩,喃喃自语似的说:“乞求神的眷顾啊……我倒希望神明赐予我决定命运的自由。”
裘科尼勒斯扬起了上唇,却发觉习惯的安慰重复到了熟烂,最后终于什么也没能说出。他太了解这个妹妹了:鸽子怨恨自己不是孔雀,但除了怨恨又能如何?愤懑不平的鸽子最后总要接受自己平凡谦卑的生命,然而眼前的这只白鸽还扑打着翅膀不肯妥协。想方设法逃掉学习音乐和诗歌的淑女课程,而溜到训练场偷窥王子们的射箭和击剑;厌恶文雅的刺绣和纺织,而对属于男人的军策和雄辩情有独钟……十六岁的阿忒涅公主至今所做的不妥协早已不可胜数,她纤弱的外表下仿佛寓居着一个强健的灵魂,就好像雄鹰的精神囚禁于家禽的身体,总在躁动而愤怒的反抗。裘科尼勒斯怜惜那双眼睛里不屈的倔强,然而阿忒涅已经十六岁了。
远处的云霞像燃烧成花朵形状的火炬,阿忒涅黯淡的双眼并为察觉到裘科尼勒斯同样灰沉下来的脸色。“阿忒涅,你已经满十六岁了,考虑过成年之后的事情吗?”
阿忒涅看见裘科尼勒斯深褐色的双瞳逆着晨风,在铺天漫地的曙色里残存着未褪的夜色。阿忒涅的脸色不由更暗了一层,低语到:“我会的,我总有一天要面对这些烦恼。”
刚落下不久的飞鸟忽然又腾起一丛灰白,在半空里扑凌凌的纷乱,响应着海潮般悠远壮阔的号角。裘科尼勒斯凝视的目光像是山谷的流水,终于克制了欲言又止的犹豫挣扎。他开口轻唤:“阿忒涅——”
少女闻声转过头,双眼好像清秋之后的湖水。
“我该去大殿前集合了。太阳落山后我就回来,今晚的月将会是圆月,我将会在月光下向你描绘今天的猎会——只要你不嫌我的言辞单调而琐碎。”
又一次感动于哥哥善解人意的好心,阿忒涅重新展露出朝霞一般的微笑:“我期盼着你尽快归来,你的故事将和以往一样的精彩。快去吧,哥哥,愿斯盖洛芬将你眷顾!”
裘科尼勒斯露出略带歉意的笑容,对着阿忒涅轻轻做出告别的姿势。阿忒涅望着他转身离去,直至他的背影在轻缓的步伐中消失于空旷的训练场。谁也没有听见遗落在晨风里那无言的叹息。
Chapter 2 猎装
旭日金色的波光像怒放的藻花般浮流上泛,扑飞的追着阿忒涅的裙角。训练场和宫廷间一两条通道,只通向男子们的住所。因为在伊耶洛猎会期间,王子和侍从此时都在大殿里整装待发,走廊里一片寂静,但阿忒涅仍没有放松应有的谨慎。她侧身穿过桧树间的空隙,熟练的踏上落脚处,顺着蔷薇丛中那条使用了多年的小路,借着草木的掩映遮挡,渐渐挨近了女眷宫寝底部深灰色的垣墙,随即攀上栎树磨得光滑的枝干,在栎树古硕的主干上灵活跳跃,像一只轻盈的小雀,悄无声息地翻进了中厅的回廊。
这一串动作对于阿忒涅已经熟稔得比项链上的珍珠更为连贯。自从九岁的阿忒涅在叛逆和好奇驱使下偷溜进训练场,她就开辟了这条专属的秘密路径。她还记得那时哥哥们正在进行剑术练习,一柄柄木质的练习剑仿佛迸着火光,晨光照耀得高大健壮的哥哥们恍若战神的后裔。她永远忘不了那天的心情——她的双眼第一次泛起火焰一样的光芒,那有力而优美的动作一见钟情似的摄住了她跳动的心。无法抑制的来自灵魂的渴望,牵引着她的双脚开拓出这条不曾荒芜的隐秘道路。天生的心性令她渐渐不满足于旁观的欣赏,她鼓足勇气在哥哥们离开训练场后第一次执起练习剑,那一刻心脏在胸腔里鼓动得几乎窒息。她逐渐大胆的把这当成了日常的冒险,当她对着箭靶专注地摆弄硕大的木弓,意外返回的裘科尼勒斯成为了发现秘密的第一人。
不过这被发觉了秘密的空囧很快变成了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在十二位兄长中,裘科尼勒斯和阿忒涅的关系最好,而裘科尼勒斯在内心并不是个标准的柯迪弗拉贵族,他不像一个合格的绅士一样将女子习武视为渎神一样的重罪。他立即答应隐瞒这件事,在阿忒涅的央求下,他甚至成为了阿忒涅的训练伙伴和老师,连阿忒涅自己都无法估量这是怎样的殊遇——就算是全世界最好的父亲、丈夫或儿子,也做不到这样宠爱一个女子。
敞亮的中庭还没出现人影,宫廷的贵妇们这时还在卧室里梳妆,不过要警惕来往打水的侍女。阿忒涅贴着墙快速朝另一头奔去,闪动的白裙子仿佛一幅幅廊帘中的褶皱。阿忒涅在夜阑中赶往训练场,在天明前溜回卧室,用厚厚的铅粉掩饰泛红的脸色,换上拖地的丝绸长裙,赶上每天宫廷中的淑女课程。所有的贵族女子从小要学习礼仪、艺术、刺绣和纺织,做一位好公主并不比做一名好战士容易。诗歌和音乐倒不那么死气沉沉,但它们都和终日居住在室内的命妇一样,呈现出病态的纤细华靡。宫廷里的时间太过悠长,内宫中的女子不论年龄都是那样苍白闲散。阿忒涅常以生病为由推脱日常的课程,用来偷听王子们的军事和政治课,将推脱的次数控制在一个恰当的范围,又体现了她身为公主值得赞赏的娇弱。这条隐秘的道路还没被第二个人发现,她的种种违逆还没有第三个人知道,如果别人知晓了她偷学男子的技艺,男人们准会吹胡子瞪眼,女人们大概要晕倒一片,但也不会有更多人知道了——任何一个恪尽职守的柯迪弗拉史官,都不会将这样一个不守道德的公主载入史册。
十七、十八、十九,阿忒涅背靠廊柱,等待距自己三步之遥的侍女捧着铜盆缓缓离去。阿忒涅奔向中庭的尽头,她紧贴着廊柱,纤长的手指嵌入廊柱上的浮雕,一个纵身翻出了悬空的庭廊。接下来是一段绝壁之上的道路,藤蔓掩映下的外墙上的突出的石钉就是她在高空中的落脚处。脚踏石榫的阿忒涅却松了口气,比起这一段危险的道路,被人发现的风险更令她胆战心惊。她要凌空绕过的是王后和另外六位夫人的住处,她们都有装潢华贵的卧室和内厅,共享种满玫瑰并带有喷泉的花园。而王后,也就是阿忒涅现在的母亲,还拥有独立的温室和花园。巴组涅娜王后是国王的第一位妻子,也是他所有妻子中最高贵的一位,在出嫁前便是贵族淑女的典范,出嫁后更以端庄优雅而闻名,就连国王本人都对她尊敬有加。阿忒涅的生母茵莉是国王曾经最为宠爱的夫人,她身形柔弱胜于黎明前的月光,在阿忒涅还是婴孩的时候便过世了。巴组涅娜王后生育了两个儿子却没有女儿,于是亲自抚养了这个还只会哭闹的公主,成为了阿忒涅的母亲。巴组涅娜王后很喜爱文学,在阿忒涅小的时候时常为她诵读英雄的史诗,但当她发现使阿忒涅心驰神往的不是神明的奖惩而是英雄的传奇经历,她便不再读了。在阿忒涅成年之前,巴组涅娜王后总是亲手为她梳头,一边告诫她高贵的言行,一边在她的鬓角插上一枝玫瑰。巴组涅娜永远那样宽厚仁慈,每当儿女做了错事,她从不厉声指责,却露出伤心失望的神情。因为害怕母亲难过,阿忒涅总是尽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忍耐着学习无聊至极的淑女课程,保持着母亲理想中的文静温柔。每当阿忒涅想到自己此时与那些将自己视为文弱淑女的贵妇们仅仅一墙之隔,她便有一种偷窃得手般的快感,但她又随即想起母亲那双天后般充满慈爱的眼睛,她如果知道了自己非同一般的逾矩之行,又会怎么想呢?
脊背擦着冰凉的墙垣,阿忒涅踏着突出的一截墙体侧身行走,不时躲过肆意生长的藤蔓,混着晨光的夜色落在她微热的脸上。阿忒涅完美的继承了生母的容貌,自十四岁起就被称为“柯迪弗拉的明珠”,每年一幅的画像传遍了十六国的宫廷府邸。宫廷画师的妙笔为这位从未离开宫闱的少女招惹了爱慕,求婚者们的热情令她感到荒诞可笑。由于王后的请求,柯迪弗拉至今没有接受任何对这位公主的任何求婚,阿忒涅因此成为柯迪弗拉最年长的未婚公主。她的婚姻在成年之后被宫廷内外更频繁地议论,连裘科尼勒斯都委婉提及,但阿忒涅仍觉得有着母亲的庇护,并未有太多的担忧。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阳光如同狩猎之神金色的猎犬撕啃着阴影的黑暗,攀援着长墙的金光仿佛是一群活泼的幼犬,紧紧追逐着阿忒涅移动的裙摆。四周的景物引起了阿忒涅亲切的熟悉感,她轻轻推开虚掩的窗户,脚下一个用力,越进了自己的卧房。
阿忒涅拍去鞋底和裙边的尘土,轻轻掩上了雕满花饰的窗扉。她径直走到衣柜前,柜门上的金漆闪着太阳一样的光彩。阿忒涅抬起手伸向衣柜,又犹豫着停顿在半空中,最后下定决心般的打开了柜门。衣柜里满是华丽的衣裙,有着丝绸的裙罩,在领口或胸前缀着珠宝或黄金。而在所有衣饰的最上面,一套男子的服饰显得分外扎眼。
这是一套男子的猎装,从帽子到皮靴一应俱全。猎装是阿忒涅一个月前偷偷弄来的,连裘科尼勒斯都没有告知。弗欧斯王族十年一度的伊耶洛猎会,需要这一套行头才能参加。
伊诺丽端着茶盘走进卧室时,正看见阿忒涅熟练的穿戴猎装。伊诺丽顿失颜色,惊声叫到:“公主殿下?”
阿忒涅束紧了腰带,整了整领扣,将一头盘起的黑发稳妥的藏进宽沿的猎帽中,这才从容的转过头。
“您是下定决心非去猎会不可了?”伊诺丽望着阿忒涅这身打扮心里打颤,恍惚有些认不出她原先的模样。
“非去不可,谁阻止都不行。告诉多耶玛夫人我今天身体不适,不必安排课程。”
伊诺丽无奈而顺从的行了个礼。她是个普通的侍女,也和普通的侍女那样忠心。
铜制的更衣镜照出阿忒涅的全身,阿忒涅细细打量着镜中之人,出于自然的挺拔英气,湛蓝的眼睛如星火一般明亮。她满意地点点头,自信这样的打扮之下没人能认出她的真面目。
阳光透过窗缝在墙上画出一道笔直的细线,窗外传来了格外悠长的、第三阵的号角。像原野的风吹动了伊兰德斯平原北部广袤的栎树林,悠悠的号角沸腾了阿忒涅的血液。她从腰带上解下不离身的钥匙,打开了墙角的木箱。木箱中放置着她心爱的剑刃、匕首,还有长弓——那柄红杉制成的长弓像有生命一般在阿忒涅的掌中散发着温暖的热量。
换上猎装的阿忒涅感到自己变得轻盈而敏捷,没有了长裙和衣饰的束缚,她竟觉得自己像一个真正的男子般自由。参加猎会的贵族们正在大殿前集结,等待着柯迪弗拉的国王宣布出发的号令。清晨的马厩一片寂静,只有闲置的马匹在咀嚼牧草。阿忒涅背着弓箭跳进围栏,她这身不同寻常的装束让正在饮水的欧那休斯吃了一惊,不过它很快认出了这位被它所信任和喜爱的少女,亲切的用鼻子蹭了蹭阿忒涅的脸颊。
“难道换了一套装束就认不出我了!”阿忒涅揉了揉欧那休斯的鬃毛,熟练的套上鞍鞯。不远处传来一阵人喧马嘶,那是王族和贵族的男子们策马迈出宫门,朝着举办猎会的伊兰德斯平原进发。阿忒涅痴迷地听着这雷鸣般的喧哗:伟大的伊耶洛猎会啊,我终生都不会将你忘怀!
Chapter 3 羽箭
三百年前,大陆北部的迈希人南下入侵伊瑟沃益地区,打败了在伊瑟沃益平原上耕种了数百年的伊尤人,在伊尤人曾经的土地上建立了柯迪弗拉王国。三百年间,善战的伊尤人不断蚕食周边的国家城镇,逐渐占领了整个阿克谛地区,柯迪弗拉包举从北部白银山脉到南部海岸线的广大区域,成为称霸一方的强国。丧失了故土的伊尤人不但仍然是土地的奴隶,同时沦为了迈希人的奴仆。从开国皇帝欧利尼森-弗欧斯开始,伊尤人和外邦人都是地位低下的“边民”,不论是农业还是工商业都承担着四分之一的赋税。迈希人传统崇尚武力,男子从六岁起学习战斗,十三岁进入军营,贵族男子则从十六岁开始学习政治。文学和艺术是女人和边民才掌握的知识,柯迪弗拉拥有伊代欧大陆上最骠悍的军队,却同时有着十六国中最多的女诗人。民间禁止炼造武器,女人和边民不允许习武,被发现者可以判处上至死刑的所有刑罚。农业是军队的给养,商业和手工业则是可有可无的贱业。迈希人沿袭着传统的管理方式,他们统治的工具是矛和鞭。同伊代欧大陆上所有的国家一样,柯迪弗拉同样崇敬供奉着神明,迈希人将战神色雷斯视为他们的守护神,广阔的伊瑟沃益平原上无处不是战神金色的神庙,而和平之神艾瑞恩因为做为战神的姐姐,才勉强占到了祭坛一席之地。
迈希人在占领伊瑟沃益平原之前以游牧与狩猎为主业,在每年春秋两季会举行大规模的狩猎,在柯迪弗拉建立后形成了十年一度的狩猎盛会。伊耶洛猎会固定在夏末的伊兰德斯平原举行,自柯迪弗拉外交繁荣以来,猎会除了弗欧斯王族和本国的贵族,同时邀请建交的王族参加。一个月前,受到了邀请的王室男子便开始悉心准备,三天前便陆续抵达,都预备在今天这场国际盛会上大显身手。
阿忒涅骑着白额头的棕色马,不急不缓的穿行在树林中,不时用长弓拨开挡路的枝桠。伊兰德斯平原上有大片茂密的丛林,在靠近平原中部的地区禁止樵采,丛林连着延伸而去的草原,形成了一片绝佳的猎场。
从宫廷出发的队伍到达狄柏利希森林后便各自分散,按照各自的方式和喜好追捕猎物,约定日落时分在树林的空地集中。迈希人注重个人的本事,所有参加猎会的贵族除了猎犬和马匹,只能带步行的两个仆从用以拾捡猎物和保护。人迹罕至的狄柏利希森林是神赐的狩猎之地,却也暗藏着种种危险,除非十分自信和技艺高超,一般人都会选择在结伴而行。阿忒涅原本希望能够与裘科尼勒斯同行,但如今只好大着胆子独自前进。
阿忒涅刚开始偷学骑术时,欧那休斯只是一匹不到三岁的小马,很快便将只在黎明前和黄昏后出现的阿忒涅认作了主人。这是欧那休斯初次来到马场和军营之外的地方,就算只是一只知更鸟都能引起它无限的好奇心,但它还是忠心的遵循着主人的命令。
这是阿忒涅十六年来初次离开宫廷,像一只久囚牢笼的银雀重返了自由的故乡,她几乎觉得自己成为了狩猎女神的伴侣。林间是鸟雀的鸣叫和欧那休斯踏着草叶的声响,没有规矩的限制,没有淑女的信条。“伊耶洛猎会,神圣的伊耶洛猎会!最美好的言辞都不足以将你赞美!”
阿忒涅手握长弓,背上的箭筒装满了束着白羽的箭镞,银柄的佩剑在腰间闪闪发光。这一次的猎会,阿忒涅有求而来。在十年前的伊耶洛猎会上,天神赐予了柯迪弗拉一头金色的巨熊,而今年则是一只纯白的牡鹿。据护卫猎场的士兵所说,狄柏利希森林在三个月前出现了一只浑身银色的牡鹿,它那对优美的鹿角几乎胜过王冠上的银雕。它出没于狄柏利希森林的中心,奔跑时如同一道闪电,眼神高贵而睥睨,丝毫不将猎人的弓箭放在眼里。这只白鹿是神明赐予伊耶洛猎会的圣物,捕获白鹿的人将得到身份和血统都无法带来的无上的光荣。阿忒涅渴望狩猎这天赐的白鹿,她对剑和长矛掌握比不上裘科尼勒斯,在弓箭上却远远胜过了他。虽然柯迪弗拉的公主参加猎会的事绝不能让人知道,但阿忒涅今天是为了追逐只属于自己的荣耀。
草丛中忽的传来一阵声响,阿忒涅凝着目光,立刻瞄见了一只灰色的野兔。野兔谨慎地抬起头,却刚好撞上了阿忒涅的眼神,它浑身一颤,霎时逃向了远处。欧那休斯对野兔突如其来的逃窜吃了一惊,阿忒涅忽然觉得这只野兔非追不可了。手中的缰绳猛地扯紧,欧那休斯立即会意,踏着野兔拨乱的草丛扬蹄直追。
野兔东奔西窜,四周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洞,野兔只能朝前狂奔。阿忒涅的双指探入箭筒,一支羽箭迅速搭上弓弦,阿忒涅瞄着箭尖,微眯起眼。
匆忙逃跑的野兔奔跳入一块林间空地,阿忒涅双脚朝马腹一点,示意欧那休斯停下。箭端的锋芒直指野兔的身躯,月牙状的长弓在刹那间拉满。不论悬挂的箭靶在风中如何摇晃,只要在射程之内,阿忒涅的羽箭从未偏离过靶心。但阿忒涅至今只射过草木制成的死物,此时面对着一只活生生的野兔,不由产生了一丝犹豫。
就在这一犹豫间,一枚羽箭忽然从右侧的树林里飞出,笔直的射入了野兔的身体。狂奔的野兔扑的倒地,灰色的皮毛染上了一圈鲜血,箭尾的白羽闪着淡淡的银光。
阿忒涅朝右侧望去,林间浓密的树荫中走出一匹黑色的骏马,骑在马上的是个穿着猎装的少年。少年握着一柄杉木长弓,猎帽之下露出金色的发丝,眼睛是宝石一样的深蓝色,身穿暗色的外衣,却有着明亮的神情。他的袖子和领口并没有贵族喜好的繁复刺绣,身边也没有仆从。
少年一眼看见了手持弓箭的阿忒涅,明亮的脸上露出抱歉的微笑。“我不知道这是阁下的猎物。”他跃下马背,几步走入空地中央,一手拎起野兔,轻轻拔去了带血的箭镞。此刻的阿忒涅也下了马,少年向她递过野兔:“真是抱歉了。”
阿忒涅除了自己的父兄叔伯几乎没有见过其他男子,她此时与少年间不过三步的距离,脸上不由有了不自然的端庄。她微微曲起手指,淡淡的说到:“您不必这样,虽然我之前在追赶这只野兔,但它是阁下射中的。”
少年凝视着阿忒涅湖蓝色的双眸,眼前的面容有种疏离之感,但眼神却很真诚。他于是不再坚持,曲肘收回了手臂,用温和而不失稳重的声音说:“在下是亚里斯-鸠托皮亚,很荣幸遇见阁下。”
阿忒涅装作不经意的打量了一下四周,这个忽然出现的年轻人虽然不像设想中的那样引起她的诸多戒备,但她谨慎地觉得自己需要对目前的状况做一下解释。“我在追赶猎物的时候和我的仆从分散了,他们按照先前的约定大概回到出发地等待了。”阿忒涅在这个可能的询问产生之前先做了回答,并抛出了自己的疑问:“那么阁下又为何独自一人呢?”
亚里斯的面容像无波的湖水一样宁静而澄澈,不假思索的说:“不瞒您说,我属于未受到邀请,却有资格参加猎会的那一类人。”
阿忒涅的眉头皱出一个疑问的弧度:“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并非出身高贵的贵族,以我目前的地位还不足以受到邀请,但根据欧利尼森大帝立下的规定,保卫柯迪弗拉国王的骑士同样有权平等的参与十年一度的伊耶洛猎会,而我恰好是其中的一员。”
阿忒涅仔细打量着他,这张棱角坚毅的面孔的确有着禁卫军的影子。在地位决定命运的柯迪弗拉,只有骑士头衔的亚里斯-鸠托皮亚对着一个上层贵族如此坦然地说出自己的出身,倒让一向冷静的阿忒涅意外的惊讶。
“保卫国王的骑士是不输给贵族的称号。”
虽然只是一句平常的恭维,亚里斯却从礼貌的声音里听出了发自内心的真诚。他凝视着阿忒涅莹蓝色的眼睛,在一瞬间里感到无论是在什么立场,自己都与这个刚刚相遇的人站在了同样的高度上。
“能听到这样的话是所有禁卫军的荣幸。”亚里斯的笑容自然中带一丝认真。“在狄柏利希森林中,狩猎之神并不赞赏独自行动,不知我是否有幸与阁下结伴同行?”
阿忒涅在选择路径时特意避开了父亲和兄长们属意的宽阔林道,她现在无需担心被认出的风险,而要时时提防来自森林幽僻之处的自然的威胁。亚里斯的询问正中她的心意,意外获得的同伴仿佛上天赐予赤手空拳的阿忒涅的一柄长矛,她此刻早已将十几年来对于淑女的教诲抛之脑后,欣然答应了。
林间的兽道荒草茂密,道旁的芦苇不时摩擦着马腹。度过一段坎坷的岩地,道路逐渐平坦起来,两匹马踏着脚下新鲜茁壮的绿草,不急不缓的并肩前行。
早晨的阳光像无限金色的浮尘,林间的微风将明暗斑驳的树影吹在头顶的猎帽上。亚里斯装作不经意的环视四周,却对同行的伴侣偷偷端详。头发一丝不乱地梳进宽沿猎帽,只露出漆黑的鬓角,星辰一样的眼睛纯净而灵动。皮肤是牛乳一样的色泽,又透着一点酿熟的葡萄酒的颜色。面庞宁静而端庄,却被一双眉毛勾画出了叛逆和刚强。她纤长的手指熟练地握着马缰,挺拔的脊背有着与面容相衬的高贵和骄傲,手中的弓箭更为她添了柯迪弗拉人引以为傲的勇武气势,如果不是亚里斯有一个爱做男子装束的妹妹和一双锐利善察的眼,可以说是毫无破绽——她是天生的贵族,却绝不是天生的绅士。
亚里斯神情晃过一丝细小的波澜。她的着装和谈吐,都证明她是个标准的柯迪弗拉人。身为柯迪弗拉的贵族少女,竟能够掌握骑术和弓箭,身着男装参加神圣的伊耶洛猎会,用震惊完全不足以表达。统治了伊瑟沃益三百年的柯迪弗拉竟还有这样的女子,而所幸还有这样的女子。
阿忒涅并没有注意到亚里斯神情里的细微变化。淑女规范多年来的熏陶提醒她此时正是一个值得脸红的时刻,但她却感到同行的少年和他的黑马一样,并没有令她感到不自在。而恰恰相反,能与人结伴同行是件值得高兴的事,但这种情绪不允许被表现出来。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阿忒涅并不在意方向的选择,她不久便发现欧那休斯跟随着亚里斯的黑马偏往了一个方向。
“请问您是来过这片猎场吗?”阿忒涅不由问道。
“我只行经过狄柏利希森林的边缘,还从没有到达过森林的中心。”
“可我觉得您是有意的选择林道——请问您现在要往什么地方去呢?”
“我在靠近林间的溪流,”亚里斯随手拨开面前的树枝,侧过脸说到,“在陌生的树林中,沿着河流最容易判断方向,而河岸的两旁也总是遍布着兽道。”
阿忒涅这才发觉流水声由刚才的隐约变得清晰。眼前的草木逐渐丰隆,草丛之中却显露出一道深褐色的裸土。“这是黑熊践踏出的道路,”亚里斯指着土壤里一个干硬了的掌印示意阿忒涅,“是为饮水开辟的捷径。前面就是水源了。”
潺潺的水声透过茂密的枝叶吹拂而来,两匹马很快穿过了狭窄的小路,踏上了河岸松软的泥土。横在眼前的是一条清浅的小河,在烈日下如夜空的银河般泠泠流淌。两匹马见到河流都露出了喜悦的神情,欧那休斯更是高兴地打了个响鼻。
阿忒涅和亚里斯都跃下马背,让焦渴难耐的坐骑上前喝个痛快。夏末的阳光照射得马身上的汗水一片晃亮,亚里斯拍着黑马的脖颈,看着欧那休斯焦躁饮水的样子露出了一丝微笑。
“恕我直言,您的马匹似乎还不适应长途的狩猎。”
阿忒涅闻言,扶着额角的手迅速挥去汗水。欧那休斯的前蹄浸在水里,焦急舔水的舌头搅动起一圈波澜,而另一边的黑马则显得不急不缓,浸润了汗水的毛皮泛着青铜一样的光,与之相比,初次狩猎欧那休斯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子。阿忒涅露出了不自觉的微笑。
“如您所说,这是欧那休斯第一次参加狩猎。”
“欧那休斯?一匹马竟然用这样的名字。”亚里斯上扬的音调里是不加掩饰的吃惊,引得欧那休斯抬起头困惑得看向他。阿忒涅不禁微微脸红,给予一匹马神明的姓名,确实是不知天高地厚。然而亚里斯注视着棕色马泛着黄铜光泽的脊背:“不过确实是一匹好马,或许过几年就配得上这个名字了。”
“但愿如您所言。”阿忒涅不由的将欣赏的目光落在黑马修长的脖颈上。“您有一匹好猎马呢!”
亚里斯转向饮水的黑马,拍了拍它的肩颈,说到:“阿勒瑟里奥不到三岁就开始参加狩猎,无论是寻找水源还是路径,大概没有谁比它更熟悉王都周围的猎场了。”
正在饮水的黑马听到主人热切的赞扬,连忙喜悦地抬起头,用湿漉漉的鼻子亲昵地蹭了蹭亚里斯的手。
“这么说您是个经验丰富的猎手呢!”阿忒涅的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掩饰不住兴奋的说到,“希望您不会厌烦我对您的请教。”
“承蒙您夸奖,我也不过是参加过几次狩猎罢了。”金发的青年露出谦逊而温和的神情,“能为您带来帮助将是我的荣幸。”
欧那休斯和阿勒瑟里奥都饮足了水,迎着林风愉快地甩了甩颈上的鬃毛。河畔的沙地散发着微热的温度,马身上带着的水滴仿佛金色的落雨。在稍稍整顿之后,人和马都恢复了饱满的精力,两人重新跨上马背,返回树影荫庇的林道。
Chapter 4 灰熊
阿忒涅坦诚地表示自己虽然学习了狩猎的技能,但在这件事上却是一个毫无经验的新手。亚里斯如他之前所说,乐意地接受了阿忒涅所有的询问。经验丰富对亚里斯不足以形容,他对狩猎了若指掌,虽然年轻,却是个天生的猎手。他语言精炼而又不厌其烦的讲述林间狩猎的经验,细致地将周围鸟兽的路径指给阿忒涅看。林间的窄道只够一匹马通行,阿忒涅望着前面的亚里斯,那个暗色的背影忽然让她觉得莫名的可靠。
林间的道路愈来愈宽,阿勒瑟里奥放慢了步伐,欧那休斯则默契地快走了几步,与阿勒瑟里奥并肩而行。阿忒涅向亚里斯请教猎犬的驯养,虽然亲自训练猎犬的可能性实在很小,但缺乏猎犬的狩猎就好比在战场上没有供于投射的长矛,阿忒涅仍然期望着拥有属于自己的猎犬。听着亚里斯详细地解说分辨猎犬优劣的方法,阿忒涅心生敬佩的同时也有了疑惑。
“听您这么说,您一定是驯养过猎犬的吧?为什么只有阿勒瑟里奥跟随您参加猎会呢?”
“我驯养了两只柯迪弗拉平原犬,耶诺夫和里斯朵夫都是我打猎时的好帮手。但恰好今天我的母亲和妹妹要去集市,城西的郊区聚集了众多伊尤人,家中没有男仆,她们外出没有猎犬陪伴,我是不会放心的。”
城郊的伊尤人……阿忒涅当然知道亚里斯担心的是什么。两个月前,一名独自外出的迈希妇女遭到贫民区的伊尤流民袭击,发起袭击的伊尤人被巡城队当场处死,迈希妇女除了受到惊吓外并没有遭受更严重的伤害,但这只是其中的一个事例。伊尤人与迈希人之间的矛盾隐藏或显露在每一片地区,伊瑟沃益残存着伊尤人或旧或新的被镇压的起义,无数的纷争从柯迪弗拉建国之初就没有停歇过。
一抹黯淡忽然掩上少女蔚蓝的眼眸,亚里斯却立即注意到这个微小的变化:“抱歉,我不该提起这件事的。”
“这没有什么,您不必道歉的。”少年的反应让阿忒涅有些困惑和惊讶,无从猜及他敏感的原因,她很快转移了话题:“有件事大概不出意料,但还是确定一下为好:鸠托皮亚阁下,您也是为了那只银色的牡鹿而来?”
亚里斯闻言微眯起眼,荡出一弧微笑:“的确如此,但并不是因为和其他人相同的原因。”
阿忒涅不由大为吃惊:“您难道不是为了荣誉而战吗?”
阿忒涅瞪圆的双眼让亚里斯惊讶的同时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这个早已轰动各国的消息对于眼前的少女竟是闻所未闻。“我当然是为荣誉而战,”亚里斯微扬起金色的笑意,“但其他人恐怕是为着另一项荣誉了……”
一声突然的嘶吼打断了亚里斯的话,阿勒瑟里奥和欧那休斯惊警地竖耳抬头,两人的目光投向树丛深处——野兽愤怒的吼叫就来源于不远处,伴随着吼声的还有人的惊呼和猎犬的短吠。
“是灰熊,”亚里斯扯紧马缰,“有人遇到麻烦了。”
缰绳一动,黑马便心领神会,扬蹄朝着声源处疾驰而去,身后紧跟着白额头的棕色马。在一片不大开阔的林地上倒着一匹受伤的马和一只呻吟的猎犬,前方则是一头庞然的巨熊,它直立起身躯,宛若披着毛皮的半神巨人。它的肩上带着一支羽箭,下躯已染上殷红的血迹,怒吼着挥动着前爪,用厚硕的熊掌拍击着围攻的三只猎狗。两名贵族青年狼狈地站在地上,一个一手握着角弓一面喝令猎犬进攻,另一个则略带颤抖地拔出了腰间的佩剑。然而灰熊却如暴怒的魔鬼,庞大的身躯如同战栗的巨岩。一只猎犬咬住了它的腹部,利齿刺穿了它深厚的皮毛,灰熊发出一声悲号,在同时一掌拍打上猎犬的脑门,不顾另外两只猎犬趁势而上,竟吼叫着朝两名青年直扑而去。
这时突然横空飞来一支快箭,箭尾的翎羽闪过白光,如鹰隼般射入了灰熊的右眼。中箭的灰熊刚止住前扑之势,另一支白尾的羽箭便霎那穿透了灰熊的左眼。连中两箭的灰熊发出震地的哀号,三只猎犬趁机扑咬住它的胸腹,灰熊嘶叫着顽强抵抗。两位青年惊讶而感激地看向身后的两人,阿忒涅刚放出箭的左手霎那又拉出满弦,而亚里斯则趁着灰熊哀吟之际奔至侧面,抓住空档便扬起手中的利斧,将斧刃深深嵌入灰熊的咽喉。灰熊挣扎着发出了最后的吼叫,终于颓然倒地,鲜红的熊血自颈部的伤口奔涌而出,浸润了银灰色的斧刃,喷洒了亚里斯暗色的猎装。
待到两位青年从惊恐中恢复,阿忒涅已收起了未射出的羽箭,亚里斯则将斧头立在一旁,用手帕擦拭脸上温燥的熊血。持弓的是个身材修长的青年,微翘的嘴唇上有一圈稀疏的淡金色胡须,一头棕色鬈发凌乱而不影响他天生的优雅。他朝着亚里斯和阿忒涅分别深鞠一躬:“请允许我感谢二位的帮助,这样的恩情在下无从报答。在下是杜夫-柏古夫,这位是我的表兄弟,斯汀-隆格勒。”
名为斯汀-隆格勒的青年颤抖着握着长剑,有些孩子气的脸上残留着未消退的惊骇。听到自己的名字后他回过神来,将长剑插进泥土中,朝前鞠了一躬:“我是斯汀-隆格勒,感谢阁下从灰熊口中救了我们的命!感激不尽!”
“在下是亚里斯-鸠托皮亚。”
“在下是托勒斯-弗洛达。”阿忒涅接过话,按照柯迪弗拉的规矩要由自己介绍姓名。“能为阁下效力是我们的荣幸。”
“真不知怎样感谢二位才好,”杜夫-柏古夫在刚刚的遭遇后仍不失沉稳,苍白的面孔也逐渐有了血色,“没想到竟会遇见如此身形的灰熊——我在马格里诺还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柏古夫,马格里诺的王室,隆格勒是马格里诺王后的族氏,这是身为王室成员最基本的常识。杜夫-柏古夫是马格里诺国王第五个儿子,据说年轻有为并且十分谦逊,与年龄相当的斯汀-隆格勒、王后的侄子关系良好。阿忒涅装作不经意地打量面前的青年,以此做为对两位王族认识的补充。
“这么说来你们原本没有猎熊的打算,”亚里斯将沾满血腥的手帕扔在一边,衣领处仍粘着几滴鲜血,“狄柏利希森林是柯迪弗拉的禁猎区,这种体形的灰熊并不罕见,但只要不去招惹通常不会有危险——灰熊像刚才那样凶悍是很少见的。”
草丛里忽然传来几声尖细的叫声,一只棕灰色的幼熊钻出草丛,后面跟着另两团稍小一些的绒球,攀滚着向灰熊爬去,用头蹭着它的身体,舔舐着它流血的伤口,发出呜咽一样的叫声。几个人露出或惊讶或了然的目光。
“是母熊,怪不得……”亚里斯轻声说到。阿忒涅望着三只幼熊,感到怜悯和难过。
“这三只幼熊只有三个月大小,大概不容易存活了。”亚里斯撇开目光,看着地上尚在淌血的利斧,“按照柯迪弗拉的规矩,是不应当猎杀带着幼崽的母熊的。”
“请原谅,但我们并非有意如此,”斯汀-隆格勒本来在查看猎犬的伤势,此时棕色的大眼睛已渐渐褪去了惊慌,露出了愧疚之情,“我们一路追逐白鹿,马蹄声不小心惊扰了栖息在林地里的灰熊。我们只顾策马追逐,连猎犬都要跟不上马匹的速度,劈斧和长矛都由仆从携带——他们都按照猎会的规定徒步而行。我们并没有料到会遭遇灰熊,它一下子便发起攻击,立即将我的马打伤了。”
白鹿!在青年的一大段话里,这个词一下子打动了阿忒涅的心,其他的言语都从她耳边匆匆穿过,她忍不住打断了斯汀的话:“请允许在下不合时宜的询问——阁下刚才是在追逐白鹿?”
“是的,就是那只天神赐予伊耶洛猎会的纯白牡鹿,”杜夫-柏古夫显出坦诚的神情,“它轻快胜过踏出灵泉的飞马,连箭矢都无法赶上它的速度,只要一眼就能辨认出是天神的造物。”
“这么说两位的目标是与我们相同了——不过很难说哪一位青年不是为此而来。”斯汀已经完全从突发的危险中恢复过来,年轻的脸上显露出活泼的神色,眼神却流露出一丝遗憾。“本以为最先发现白鹿一定势在必得,这只灰熊真是神的诅咒!马和猎犬都受了伤,还要寻找失散的仆从,命运注定了我与阿忒涅公主无缘。”
阿忒涅的脑中闪过一层空白,神情和语气同时失去了除惊疑以外的色彩:“阿忒涅公主?”
“啊,我还以为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呢!”斯汀-隆格勒同样露出了惊异的神情,“柯迪弗拉的克里昂陛下在发出伊耶洛猎会的邀请时,宣布狄柏利希森林的白鹿是神明赐予猎会的无上荣光,而来自柯迪弗拉的另一项光荣则是猎得白鹿的未婚男子将能够迎娶柯迪弗拉的明珠、阿忒涅公主为妻。”
亚里斯注视着阿忒涅的双颊流失了血色,苍白宛若破晓前的月光,那双湖水一样的眼睛颤抖着无数碎片,挣扎着凋零一般的光芒。亚里斯的胸口瞬间里如遇钝击,无数道闪电炸裂着他的脑海——
你竟然是……
阿忒涅翕动着泛白的双唇,声音像是随时可能挣断的竖琴:“请问阁下,那只白鹿往哪个方向去?”
阿忒涅忽然的转变让斯汀吃了一惊,但他立即抬手指向那片密林:“它刚才是沿东侧的路径逃窜了,顺着那片杉木,鹿脚践踏的痕迹应该不难辨认。”
阿忒涅的眼睛深不见底,映照着那片未知尽头的森林。她机械地点了一下头,嘶哑的声音像喉咙里掺着铁锈:“感激不尽。”
白额头的棕色马忽然浑身一紧,扬蹄便在坎坷的林路上飞驰而去,只留下一个跃动消失的背影。“很抱歉,在下恐怕要先告辞了。”亚里斯朝着两人微微颔首,胯下的黑马亦如墨色的闪电般奔策而去。
“这头灰熊可是您的猎物,鸠托皮亚阁下!”杜夫-柏古夫喊道,然而那个暗色的背影并没有一丝停滞。
“还是别喊啦,知道了白鹿的行踪谁还会在意一头灰熊。”斯汀-隆格勒阻止了表兄的追逐,他冲着两人的背影高喊:“祝你们好运!”
他的话刚刚说完,黑马的背影便消失于草木繁密的丛林,只剩下随风颤抖的枝叶应答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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