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大约十五六岁,或许因为吃食很好,看上去比十几年岁更高着一些。他有一张天真漂亮的面孔,雪白的双颊,发旋乌漆一般,红艳艳的猫儿嘴。
他是能说会道的,那张嘴里能吐出十分甜蜜动人的话,也能教听者瞬间冷了心肠;有人说他唱得还要好听,这一点知道的人就更少了,因为像他这么大的男孩,大抵总是喜怒无常的。
又是租界里一个平常的早上,此刻男孩刚刚睡醒,赤着足踏在地上去找毛拖鞋,踏一下就给冰得一个激灵,这使他很快清醒过来。
终于他是找着了,趿着去洗脸。他弯下身向搪瓷脸盆里倒入滚水,盆底是绘着荷花与鸳鸯。那冒着热气的水一倒进去,花与鸟就好像活了似的。这新脸盆,包括新胰皂,新毛巾都是给一个男人准备的,他老也不来,男孩便自作主张地用了起来。免得东西放在那里落了灰,教人见了伤心。他洗了脸,用那块淡红色的新毛巾揩净了,又转身来到床头一面小圆镜前面,对着往脸上搽雪花膏。
日头不算早了,在他往来的动作中,太阳光一直跟在他身后,从被面上划过,或是在水中一闪。此刻那一线金光从水银镜面上折过来,直射到男孩眼睛里。男孩不由得一皱眉,可他好似又从这情态中想到一个人,不由得放慢了手中动作,又如痴似地对着镜子看了半晌。
待得一切收拾妥当,男孩再理一理白衬衣的领子,随即迈步到隔壁,去找他生着病的父亲。他正处在半大不小的年纪,因此一切形容都比照大人打扮,小分头发缝一丝不乱,衣纽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然而男人却是另一幅形容。大概为着病中疏懒,鸽灰色吸烟衫纽扣未扣,露着一副雪白的胸腹,倚在窗边晒太阳。听见脚步响,男人回转头来,带笑冲他道:“书剑,早上好啊。”
“爸爸,你不要着凉。”男孩说。
“没关系的,”男人掸了掸吸烟衫的前襟,好似想把浸在上面的一点太阳光掸掉似的。“我已经要好了。”
这般问答着,男孩便走向床边去,想看一看男人枕边那个小小的痰盒子。“书剑,”他忙被唤住了,男人说,“倒是站得有些累了,你去替我搬一张椅子来。”
男孩于是去搬来一张藤椅,背转身的时候,他轻轻叹了口气。像他这么大的少年,心事是要比大人以为还要多出一倍的。他搀扶着男人在那张榉木圈椅上坐稳,又将一个小板凳拿来,放在男人腿前。于是,他两个就一同坐在阳光里了。那阳光是如同洒金的软纱,将他们兜头兜脑地罩在里面了。
两个人一个字也不向对方说,说了,就难免提到那使他们病了、灰心了的不确切的消息。男孩关切地注视着男人,他是微微地笑着,不让儿子见一点流露在外的愁苦,眼光朝向窗外飘着,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
他这半个月瘦下去很多,胸腹一日日地简薄下去,如同雪山一般朗润起伏的线条,随着春日渐渐地消融了。衣裳也是眼见着空荡下去,袖管虚笼笼的。网球服,晚餐服,全部是不合身的无法穿了。他在家中也并不打扮,那些衣服全部给宋妈收起来,包括预备结婚时穿的大礼服在内,裁缝提前就给做好,雪白的,胸前掖着一块蓝绸布手帕,都挂进大衣柜里,胁下挂着丁香花荷包,壁灯日夜地照着,提防发霉或生虫。
可那要结婚的人迟迟地不来!过北京的,过南京的火车,全部给拦住,不许开行。他们只得在这里住下来,雇了个本地老妈子。郑叔叔是贩木材的,他给父亲回信,告诉他待到开春,开春他将乘着运木头的船只来。
左等右等,他只是不来呵。船只也给截停了,一艘艘泊在雪白的码头。他们赁的公寓很齐整,有电梯,有协警。窗下栽种着虾红色的杜鹃花,给园丁修整的规规矩矩,如同托在一只长方形状的金盘中。方才男人在窗边站立着,就是为了看一看那花,可他站久就要头发晕。去的信件也迟迟听不见回音,男人本来就是一个多病的身体,他从不把忧心的事向男孩说,但男孩看他每日早晨吃粥时痛楚的神色,他便晓得了,父亲嘴里生满了疮泡。剧院的工作也暂时停顿了。
花开得野火一般,花香直灌到鼻子里来。春光多么好,可木材商人迟迟不来娶沪上的名伶。游船只是不来。
男孩想起去岁到美兰湖游船的事情,父亲带着他,郑云龙带着蔡程昱。两家的男孩差不多大,郑叔叔偏要使他俩乘一艘,自己和阿云嘎乘另外一艘。男人略微有些难为情了,生宣折的轮廓下隐隐透出些红来。“两个小人坐船,没人照看不行的。”郑云龙便也不答话,很直接地转过脸,去问:“蔡程昱你行不行。”
那男孩仰脸去瞧郑云龙,也不说话,单是笑着皱起了眉头。他也不用开嗓,那一对意气的眉毛,再凭两只眼,黑津津的,如同清水里养了两丸水银,那就替他说了话了。好似在说,怎么能够不行呢?他一边伸出手,揽了揽方书剑的肩膀,外加船夫在一旁爽朗地拍着胸脯打了包票,这事就算定下来了。男人扶着郑云龙的手登上一艘小船,男孩们登上另一艘。男孩和男人都穿西裤皮鞋,郑云龙和蔡程昱穿长衫,各戴一顶沿帽。男孩注意到,蔡程昱拿帽的手势和郑云龙一样,潇洒地合在胸口。
水是极浅极淡的碧色,太阳光在上面闪。溪流如弓背,远处的群山如弓弦。男孩只有在对着自己的父亲时才有说不完的话,此时他只是静默,但那静默并不使人感到难堪。船夫卖力的摇着橹,汗水一点点沾湿了布褂子。蔡程昱在下一次靠岸的时候张了口,要求船停下。他跳上岸去,随即归来,手里抱着两瓶汽水和一捧菱角,几根鲜藕。
男孩踌躇地道过了谢,首先想的是将这吃食送到父亲的船上去。但蔡程昱阻拦他,说根本用不着。果然,两只船下一次碰面时,他便瞧着那船篷里堆满了鲜花鲜果。男人正剥一个菱角,见着男孩向这边张望,又笑了,笑得像这水面上一枝清荷。郑云龙拿着汽水,遥遥地向他们俩举了举。象牙色长衫一个角教他撩在船舷外,水面上划过一道湿痕。
“瞧见了吧,”蔡程昱说,“我和我爸向来都是各吃各的,你要想等他,自己不是饿死,就是气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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