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姐是个很腼腆的人。
陈先生是个很博爱的人。
赵小姐的喜欢,是面子上露三分,里子内藏七分。
那七分在四肢百骸里乱窜也好,在脑子心中炸得天花乱坠也好,总有面上那三分给死死兜着,谅它狂风暴雨如潮,也是丝毫渗不出来的。
陈先生则不太一样。
陈先生是一则一,十则十。该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他做不来欲擒故纵,更做不来爱你在心口难开这种戏码。用他的话来说,那是:哑巴吃黄莲,自作来受。
一个是60度,要热未热,将沸不沸。
一个是100度,滚滚热浪,蒸蒸雾气。
中间有个词。
——叫温差。
有些陈年旧事吧,一下子也不知道怎么开首。
赵小姐第一次接触到陈先生时,是在一个冬天。
她坐在台下,双手托腮。
墨镜一戴,周围都蒙上了一片灰。
唯有舞台中央的那个人,那排洋瓷一样的牙,和双颊上那两颗小小的漩涡,逐渐在她眼中放大。
灯影阑珊、众声鼎沸。
她还记得刚刚握到了他的手。
比她的更修长、分明。掌心的纹路清晰,微微带着点茧。紧紧相扣处,很暖。
他还会对紧促的她说:慢慢来,不急。
她就像是躲在墨镜的后面,暗自偷窥的贼。
想到这里,她即刻摘下了墨镜,心虚地朝四周围瞄了一眼,发现没什么人在看着她。
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说起陈先生对赵小姐的第一印象,其实很寻常。
有点放不开,有点迟钝、有点距离、小小的可爱。
都是很普遍的女生样子。
乖觉地坐在台下,一副特大号的墨镜,几乎把她三分之二的脸都遮上了,唯一能露出点情绪的,就是下面那心型的唇,一晚上都在上翘,浅浅的那种。
真的,就没再多的了。
他是个香港人,准确说,是一个地道的港男。
先来说说香港,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街上人头挤人头、逼仄狭长的天空、五花八门的广告牌和夜晚维港两岸的灯火,无处不在的“中环速度”。
它有一种高高在上的烟火气。
皇后大道上,不经意的一个破落拐角处的老字号里,依旧可以看到一群衣冠楚楚的精英人士,排队等着一份贵妃鸡。
三教九流的人在这里,都有自己存在的价值。精明干练的女人,聪明滑头的男人,才最适合这里的做派。
假若你呆了点、甚至慢了点,恐怕都会有人亮声“痴线嘅”“唔该你啦醒定d啊”“某累人累街坊喔”。
就连火气蹭蹭蹭冒上头,蹦出几句问候人祖宗的话,都多了几分底气。
啧,和谐又不和谐。
陈先生就是这矛盾体中的一份子。
这个圈,说复杂不是,说简单也不是。就连小企业里的一个单位,都有不少腌臜事,人前笑脸背后捅刀的、争资源暗地掐架的,更何况他们?
说是一起工作,平常在摄像机前众口一词,等下了镜,话都懒得搭一句。
谈话不谈心,人走茶凉式的工作交集,一抓一大把。
陈先生本以为,这次和赵小姐也不会例外。
但显然,导演没给这机会。
第一场戏,就是吻戏。
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拍摄手法,要想借位,难。
他其实对这种真没什么所谓,担心的,无非就是女主角那边难为情。
没成想,赵小姐一过耳,就踌躇满志地拍了拍他的肩。
她说:反正都是我主动,你别在意,也不用紧张。
他有点想笑,事实上他也真笑了。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她那张透着友好和善意的脸,他突然就收住了笑,点头称谢,应了句好。
她又说:记得跟女朋友报备一声,不然说不定你会遭殃噢。
他答:OK。
说完转身,抛之脑后,该干嘛干嘛。
有些事,他还不想说,也不知道怎么说,烦躁。
这一场戏,拍得异常艰难。
两个人亲完了笑,笑完了亲。
几台大家伙搁在一边,谅是场面再有什么旖丽,也给活生生看没了。
两个多小时里,她的确如她所说的,很主动。
心型的唇,原来吻起来,是这个样子的。
——唔,都唔错嘅。
日子一天天过,赵小姐和陈先生渐渐熟络起来。偶尔不累的时候凑到一起,就讲讲各自的生活,聊聊身边的朋友;累的话,索性都不说话,陈先生弹着吉他,赵小姐在一旁含笑听着。
终于由一开始的礼貌谨慎,变成了斗嘴毒舌。
终于由陌生人,进阶成了一对朋友。
陈先生就好比一锅热乎乎的火锅,什么都包含得下,什么味道他都有,一点都不乏味。热火朝天、声势沸腾地端上桌,总是最受人欢迎的那一个。
不过,和最热的吻通常最危险的道理一样。
表面上越是热情的人,通往他心里的路就越是艰难。
体贴入微的手不知道哪一天就能抽身离去。
这样的人,别对他太过依赖。
赵小姐虽然嘴上不说,但她懂。
而赵小姐在陈先生眼中,更像一碗白粥。
什么也没加,干净得很、纯粹得很。
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
不过,他是属于比较幸运的那一类人,平日里接触的,上至天、下至海,多多少少都尝过。
珍馐美味最是放不下,夜半,午夜场刚起,从太平山顶驱车到元朗,一路过去,清水牛腩、深井烧鹅……引人恨不得大快朵颐。
这时候的一碗白粥。
——唔,寡佐d啊。
和赵小姐摊牌是在一次再平常不过的聊天里。
她刚一听到,还以为只是个玩笑话。
但陈先生的脸色告诉她,这恐怕是真的。
她试探着问:分了多久了?
他说:挺久了吧,记不清了。
她说:行啊,干嘛不公开?
他说:还不能。
赵小姐虽然迟钝了点,但其实算得上聪明,稍微想了一想,就明白了。
就说:那不会很累吗?要一直装。
他自嘲:食得咸鱼抵得渴,有咩办法啊?
她又问:那你干嘛跟我说?
他说:想说就说了,没为什么。
赵小姐看着他的侧脸,不说话,只是笑。
出席活动,在后台一群人凑到一块胡天胡地。
直不直的、火不火的这时候都没什么区别。
“诶,新戏上了呀听说。”
“赶明儿得空了温哥华玩儿去,我做东。”
“你经纪人怎么又玩这套啊,小心玩崩。”
……
酒杯碰撞,衣香鬓影,烟雾缭绕。
随便得多、肆意得多。
当红不易,不红的也不易。能在满满当当的工作档期中,挤出一点这种时间,就都别说丧气话。
眼泪流在深夜里的枕头上,别流在人前。
陈先生虽然语言方面没占什么好处,但性格长相实在没的说,混在人堆里,挺吃得开。
席间,他注意到,最近一部热播剧的男女关系主演,互相搀扶着走进房间。
笑了,拉过一个关系还不错的人就问:那两个还真在一块了?
那人轻飘飘一眼,说:那种关系。
他有点愣。
哪种关系呢?
简单点来说,就是来来往往的你情我愿。
婚前一个人乱,婚后两个人一起乱。
都别介意,也别认真,
友人又调笑拍了他肩:要不,你也试试?
他还真试了。
没办法,旷得太久,一下子没忍住。
拍戏期间,发了热,一个人坐在房车里休息。
赵小姐下了戏,就跑上陈先生那里去。
两个人瞎扯了一会儿,就听到助理在外面叫她。
刚想出去,就被他拉住了手,在掌心轻轻一挠,痒得叫人难堪。
她说:你干嘛?
陈先生低下头,没有说话,也没有放手。
她一下就懂了。
圈里呆得久,见得也多。
这里的人对贞洁观念本就弱于常人,而且有比任何圈子更多有钱又有貌的,相互吸引难道不是再正常不过?
偏偏她也还记得,那个寒冷无比的夜晚,她最无助黑暗的时期。有个人,曾握过她的手,对她说:慢慢来,不急。
那个晚上,她推迟了两个多小时的戏,等再出现在助理面前时,收到的不过是一个了然于心的眼神。
她抿了抿仍在发肿的唇,转身又投入工作中。
有些事,不是不能拒绝,而是根本不想。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陈先生自己都说不太清楚,他到底为什么就这么放不下那份触感。
越想越不明白,索性就不想,信马由缰。
这种关系一旦建立,平日里的相处,就更添了几分暧昧。她跟他靠得越来越近,聊得越来越多,相处得也就越来越自然。
然后,陈先生渐渐发觉,赵小姐这碗白粥,倒有点不同寻常了。
一进入了工作状态,往日里的乖巧伶俐都通通不见,取而代之的就是冷静和严肃。和她生出什么不同的意见吧,她也会字字句句跟你讲明白道清楚,有板有眼。任他和她是坦诚相对的关系,也不能例外。
有野心的小女生,暗暗咬牙的小女生,跟他太像。
而且,换一个场合,身体和思想更加相契。
姣婆遇上脂粉客。
——唔,都几衬嘅。
所以陈先生任由赵小姐发小脾气时拿他当出气筒,反正他皮糙肉厚,就她那像是没骨头的手,打在他身上,她不疼,他都替她疼。
赵小姐也完完全全接受陈先生有时的孩子气,被他背在背上,两人撒欢似的乱跑,听他大笑。
一直到戏拍完,两人一直如此。
没说名分,没谈以后,按着一贯的套路走,等到杀青,这关系也就要断了。
分别的那天,赵小姐不过一挥手:再见咯,丁少侠!
洒脱到,令他无言以对。
心里隐隐有个念头,可没等陈先生想明白,又被工作无情的挤压掉了。
在和她渐渐少了联系的那段时日里,他做成了好几件大事,虽有波折,但最终也到达了目的地。
其中,最重要的,是他终于做了一件,很久之前就该做的事。等声明发了出去后,陈先生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赵小姐。踌躇了一会,电了她。
另一头的赵小姐那段日子忙到脚不沾地,根本没时间关注这些事,所以一看到陈先生来了电话,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没成想是这一出。
她隔着电话就说:怎么这么急,一点预兆都没有?
他说:最好就是没预兆。
她说:那接下来,不会很麻烦?
他说:麻烦就麻烦啦,总要有这一天。
她乐呵呵祝他好运,他一一应下,然后就结束了对话。
放下了手机,赵小姐一洗之前的疲惫,又风风火火投入到她的战场中。
留下陈先生一个人,看着房间的天花板,若有所思。
等到又有一部戏接到手上,导演跟他说,缺了个女主角的时候,陈先生第一个就想到了赵小姐。
他说:那就忽悠忽悠她吧。
半开玩笑半认真,也不知是出于考虑,还是出于私心。
但无论怎样,她的洒脱和她的爽快总是成正比。
开机当天,她古灵精怪的装作和他初次见面。
礼貌地握了他的手:赵丽颖!多多关照哈!
陈先生顺着她的套路来,也握紧了她的手。
真好,又握到了。
紧锣密鼓的工作安排,几乎都把她的时间都榨干了。
偏偏这种时候,不知道什么人扇的火,一些风言风语突然就平地而起。
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她虽然不表态,但也刻意疏远了他好几天。
他给气得,差点就没控制住自己,可到底也忍住了。
只是到了她的那一场戏,她还没来,陈先生就心焦了。
等了许久,只等来了一个告假电话,还是打给导演的。
她的助理解释她在拍另一部戏的时候受了伤,如今正坐车回家休息,恐怕不能再进行拍摄。
他拿过电话,让助理把电话给她,他想问问她的伤势。可小助理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说她不想接,就挂了。
可过了不多久,助理又打过电话来,叫他如果有空,还是过去看一下,听着语气,看来问题很大。
不用提醒,陈先生原本也是要过去的。
有一个念头最近在纷乱复杂的思绪里渐渐被抽了出来。
有些事情就像是行走在飘着微雨的路上,你总以为雨势太小,不足为患,可真当你走过一段路后,一摸发顶,才发现已经是一手的水,湿了大半条衣服。
后知后觉,无法挽回。
其实陈先生早就不想挽回了。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她的房子,她的领域、她的归巢。
推开卧室门,远远就能看到,床上那小小的隆起,隐隐在抽动。
他在门口就喊了她一声,迎面而来的就是一个枕头。
赵小姐缩着大喊:你出去!
陈先生捡起枕头,轻缓地说:我进来是想和你谈谈的。
赵小姐蹭一下就坐起来了,喊着:有什么好谈?谈我是怎么介入你们五年的感情?还是谈我怎么倒贴你的是吗?
她坐在那里,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赵小姐不是没听过比这些更过分的,遇见他之前,她曾被推下过谷底,无数个人站在高处,那一张张脸,有些她连见都没见过,却能挂着嘲讽狰狞的笑,一脚一脚把她踩下去。
多疼啊…多疼啊…
可赵小姐还是挺过来了。
任是如此,这次她还是没能忍住。吊威亚的时候精神恍惚,就出了问题。
摔在地上,抱着崴伤的脚,紧紧咬住下唇不在人前丢脸,等回到家,终于嚎啕大哭。
人就是这么奇怪,伤及自尊的还能硬着脊梁骨,豪气冲天的喊一声我不怕,但伤及感情就只会变成个鹌鹑,缩回自己的地盘,瞒着所有人,委屈的大哭一场。
刚沸腾过的白粥,喝起来也能烫得人嘴起泡。
但他冒着烂肠的风险,也要灌下去。
他说:再怎么生气也好,先告诉我你伤着哪里了,要去医院吗?
她颤着嗓子喊:……要你管吗?你和她在一起三年,认识了十二年,跟她比,我算什么?床伴?炮友?谁乐意被你折腾,你随便再找个人,别来我这假惺惺!
陈先生一听,定住了,他问:你一直都觉得我是这种人?
她立刻红着眼呛声:难道不是吗?
下颚崩得发疼,他说:我从来不会这么随便!
身后是她的细细的哭音:……谁不是呢。
身都转过去了,脚还是没动。
半晌,又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她走过去。
赵小姐双手捂住眼睛,眼泪还是从指缝滴了出来。
她说:你别过来、别过来……也什么都别说,我没事、没事。
果真就没再听到脚步声,她又把自己蜷进被子里。
然后,被子被掀开,一只手把她从里面捞了出来。
接着,脸上就是一块湿的毛巾,轻柔仔细地帮她擦净泪痕。指尖拨开她两颊的湿发,靠近着就在额头留下一个吻。也没有离开,嘴唇仍碰着她的额头,说:以后,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了。
他拉开了点距离,问:伤到哪里了,让我看看。
她下意识说:脚踝。
他问:处理好了吗?
边问边往下拉被子,捧着她那只缠满绷带的脚。
赵小姐收住了眼泪,直直看着他。
她呓语:看了又能怎样,好不好你又没办法。
陈先生说:没有办法就想办法,我偏不信。
赵小姐偏过头说:自找麻烦。
陈先生说:我乐意。
又说: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对我避而不见。
赵小姐问:还有以后?
陈先生说:我们有以后,很长很长的…以后。
他也躺进被子里,双手环抱住她,这张床满满都是她的味道,但陈先生无比肯定,这里以后也会有他的一半。
他叹息着:你啊…听话,好吗?
她轻轻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应了,她再叫,他再应。
陈先生?
嗯。
陈先生?
嗯。
……
然后回应给他的,是一个再柔软不过的怀抱。
好的。
这场小风波,终于在赵小姐缩在陈先生怀里渐渐睡着而平息。这城市太大太空,以往都是一个人孤军奋战,突然多了一个后盾,才让人产生了依赖。
吾心安处即吾乡。
人这一辈子,呱呱落地时要一张出生证,寒窗苦读学成毕业要一张毕业证,朝九晚五工作要一张工作证,携手步入婚姻要一张结婚证…直至化成一抷黄土,也需要有人在你人生档案上做一个盖棺定论。
唯有爱,唯独它这一个,这个被具象出来的感觉,拥有着最肆意的自由。
前路漫漫而且坎坷,但痛总比苍白要来得有意义,所以请相信它,抓住它,然后抱紧它。
遇见了,就别松手。
有些在一起,从来就不是选好时间地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问一句'愿意吗',然后等着对方点头。
而是两人都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心甘情愿与对方分享清晨的第一声早安和双人床上的另一个枕头。
或许是从某个狭窄空间里的低声喘息开始;
或许是从第一次感受到那张唇的形状开始;
或许是从某一天的目光交汇开始;
或许是更早之前。
生活推着你往前跑,情愫却悄悄在背后连成伏线,只待哪天你回首,它已扎根,连生硬拔掉都要付出一身血。
一个是铺天盖地而来霸占了味蕾,一个是点点滴滴细水长流缠绕舌尖。
她爱得比他早,但未必比他深。
是温水中的青蛙,蟒蛇怀里的狡兔,他的爱来得和它们的死亡一样,带着不知不觉就溺毙的无疑。
火锅吃多了上火,白粥喝久了腻味,但两者合在了一起,冲突矛盾也能作佐料,能够彼此得罪,谁说又不是一种乐趣?
你的小任性我照单全收。
我的孩子气你乐意之至。
有温差?怕什么?你冷,我可以来暖你。
爱情千百种模样千百种滋味,身在其中才有资格言说。
饮食男女,食色性也。
本就再欢喜不过,再完满不过。
--Fin--
最近非常的忙,所以就断了长篇的更新,而且估计也要等到五一左右才能有空,所以就只能在文档里,翻出之前就码好的短篇,献给各位小姐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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